3.怨懟
謝凌雲有心再聽幾句,然而父母談話間已轉移了話題,二人說起她的抓周事宜,頗有興緻。
對他們口中的抓周,謝凌雲不大關心。她只在心裏默默記下一筆:日後行走江湖之際,可以把一斤熟牛肉換成半斤紅燒肉。
雖然她不關注抓周,但她的抓周宴還是如期到來了。十月初九當天,打扮一新的她被劉媽媽抱着出現在眾人面前。
為此,謝凌雲頗有怨念:“我,能,走……”
那天開口說話后,她就斷斷續續蹦出一兩個字,偶爾也能成句。劉媽媽瞧了芸姑娘一眼,果斷無視了她的話。
才一歲的娃娃,腿都是軟的,怎麼能讓她走遠路?何況今兒還是她的好日子。
縱然謝凌雲前世也算是個高手,但此刻她完全不是劉媽媽的對手。掙扎了一下,沒能成功,她就老老實實地任由劉媽媽抱着了。
據她觀察,今日的女客很多,一個個穿紅着綠。習慣了簡潔風的謝凌雲表示,好看是好看,但着實怪異。
對話起初是圍繞她展開的,人人口中都是溢美之詞。什麼美人胚子,什麼大富大貴……聽得謝凌雲一愣一愣的,臉龐也漸漸發熱。
真是太羞恥了。
等她終於被放到準備好的桌子上時,謝凌雲知道,今天的重頭戲來了。
望着面前琳琅滿目的事物,她有點遲疑,回頭用詢問的眼神看向母親。她也不知道該抓什麼好啊!
然而一扭頭,見母親雖笑得溫婉,但眼神既緊張又期待,她便又轉過了頭去。
罷了,自己隨便抓吧!反正小孩子抓周,桌上放的都是好東西。抓什麼都有好彩頭。
於是,她就將放在自己腳邊的,方方正正的一枚印章牢牢抱在了懷裏,一步一步向桌邊的薛氏走去:“阿娘,給……”
薛氏眉眼之間俱是喜意,一把將女兒攬在了懷裏:“好阿芸……”
“小姐抓了官印,莫不是將來要做誥命夫人?”一位身着絳紅衣衫、體態豐滿的夫人笑着打趣。
旁邊眾人紛紛附和。
薛氏低頭一笑,口中只道:“哪裏哪裏,她小孩子家家的,做不得准……”
……
謝凌雲聽她們說了會兒話,無非就是你誇我,我誇你,難得的是語氣都極為真誠。好話聽了一籮筐,初時她還覺得有趣兒,後來越聽越沒意思,就拉拉娘親的衣服:“困……”
薛氏見女兒臉頰紅撲撲的,眼睛微眯,知道是累了,忙讓劉媽媽帶她下去休息。
在回去的途中,謝凌雲看見了獨自站在路旁的謝萱。
才五歲的小姑娘穿着淺綠色的衣衫,一臉凝重立於風口,看着怪可憐的。
謝凌雲心下奇怪,莫非她抓周時,爹娘不允許萱兒出現么?也不對啊,明明跟萱兒情況差不多的蕙兒都在的。
劉媽媽也瞧見了謝萱,停下腳步,問道:“萱姑娘怎麼站在這裏?不是說病了么?怎麼不好生歇着?”
作為太太身邊的人,劉媽媽對姨娘養的都沒什麼好感。但是這小姑娘畢竟是主子,她不能當做沒看見。
謝萱抬起頭,將目光一點一點移到妹妹身上。然後,她笑了笑,怯怯地道:“我只是想看看妹妹。”
許是在外邊站得久了,她臉頰雪白,嘴唇微微發青。
劉媽媽忙道:“妹妹見到了,萱姑娘趕緊回去歇着吧!”緊接着,她讓跟着的小丫鬟送謝萱回去“怎麼身邊也沒個人跟着……”
謝萱默默聽從劉媽媽安排,乖巧極了。
賓客散盡后,劉媽媽把遇見謝萱的事情說給薛氏聽,末了感嘆道:“到底是姨娘養的……”
薛氏道:“她一個小孩子家,又懂得什麼?多半是她姨娘的意思,就是不知道這馮姨娘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謝萱聰慧漂亮,又不是見不得人,何必要她裝病不見客呢?
——其實,馮姨娘自己也不明白女兒為什麼要裝病。別人家裏頭,都是正房太太打壓庶出的姑娘,不讓她們見人。怎麼到這裏是反過來了?
“蕙姑娘都去了,我聽說好些太太都誇她呢。你說你,讓娘說你什麼好?還以為你剛才是想明白了,要去那些太太們面前露個臉,搏個好名聲。誰知道你是去吹風去了……”
謝萱吹了風,正有些頭疼呢,聽馮姨娘這般嘮叨,心下不悅,衝口道:“姨娘少說兩句吧!真心疼我,就聽我的。”
她語氣冷硬,將馮姨娘唬得沒了聲兒。
謝萱默默嘆了口氣,她命不好,攤上了這樣的生母。姨娘哪裏知道,她正是不想在人前露面才故意裝病。至於站在路旁,那只是偶有感觸想清靜清靜罷了。
她希望,在綏陽期間,大家都把她忘掉。
馮姨娘不敢再提女兒裝病的事,又委委屈屈說起了旁的:“說起來,你跟信兒,你們兄妹倆抓周的時候,就沒幾個客人。信兒還好,老爺叫了幾個男客。你那時候,也沒人瞧得起咱們……信兒抓的也是官印呢,不比一個姑娘強?怎麼不見太太們奉承他……”
謝萱輕輕按了按太陽穴,心說,真不記得姨娘這樣啰嗦啊。她抓周時,薛氏尚在京城,內宅無人當家,自然少女客,又有什麼可奇怪的?
她心裏煩躁,乾脆側卧於床,不再理會姨娘。
想到今日院中的匆匆一瞥,謝萱心裏一陣鈍痛。其實姨娘也沒說錯,這世上許多事情,到底是不公平的。同樣是父親的孩子,她們的待遇區別太大了。
人說,不患寡而患不均。終究還是意難平。
謝凌雲並不知道白天的相遇給姐姐帶來了怎樣的心理影響,她被劉媽媽帶回房后,吃了一點雞蛋羹,就去睡了。
小孩子的身體很容易累,她這一覺直接睡到了酉時。
丫鬟見她醒了,忙喚了劉媽媽過來,麻利地將她收拾好,就又抱到了薛氏房裏。
——雖然謝凌雲會走路了,可是這段時間她接觸地面的機會實在是少的可憐。他們似乎都不相信,她真的能一步一步走得很穩。
謝凌雲一進房間,就發覺氣氛不大對。
早早地就掌了燈,照得房內亮堂堂的。父親坐在桌邊,母親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了。
謝凌雲有些慌,大聲道:“阿娘——”
是不是她睡得太久,阿娘生氣了?
薛氏瞧她一眼,面上又露出了點笑意:“小懶蟲可算是睡醒了,你哥哥寄了信過來,要給你祝壽呢。”
謝凌雲恍然,原來是遠在京城的長兄謝懷禮的信到了。難怪母親落淚。
薛氏瞧女兒的神情,不覺好笑。這孩子,倒像是什麼話都能聽懂似的。她從劉媽媽手裏接過女兒,親自抱在懷裏,指着放在桌上的信,輕聲道:“瞧,這是你哥哥寫給你的……妹妹……”
謝凌雲掃了一眼,跟着念:“妹妹。”
這個哥哥,年紀輕輕,字倒是寫的不錯。
看她們母女互動,謝律悄然鬆了口氣。今日兒子的信送過來,他固然歡喜感慨,但還算鎮定。他萬萬沒想到,妻子會這麼大反應,掩面哭了好一會兒。他去安慰她,她竟然直接給他沒臉。
還是乳母抱了女兒過來,琬琬才正常了些。
說起來,謝律心裏不是沒有疙瘩的。當初他被貶綏陽,琬琬留在京中,說是不捨得兒子,不肯隨他赴任。他不知道是不是還有別的原因——比如綏陽地偏,不如京城安逸,她不想吃苦。
——原本他也沒這種念頭的。只是那幾年,他身邊只有馮姨娘和岳姨娘陪着,府里內務一團糟。他在思念妻子的同時,也漸漸心生不滿。
海棠和芙蓉都肯吃苦,作為他的妻子,琬琬為什麼不肯?
不過後來琬琬終究還是來照顧他了,那些往事,他也就不想再提了。
思及被留在京城的長子,謝律也有幾分悵然。忽的,他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覺得極好,說道:“琬琬,我知道你想禮兒,我也想。咱們現下不是不能回京嗎?你想養兒子,眼前就有現成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