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誤會
我就想試一試
祖父祖母以及伯父伯母們早就在存暉堂等着他們了。
謝律攜妻子兒女入內,剛進廳堂,就跪倒在地,一路膝行直到父母面前,泣道:“父親,母親,不孝子回來了。”
忠靖候倒還鎮定,其妻衛氏早已忍耐不住,俯身攬著兒子,嚎啕大哭。她這一哭,旁邊的丫鬟婆子無不垂淚。
謝凌雲被母親扯着,上前跪在父親身後,再一看,她的母親兄姐皆跪伏在地,眼睛都紅紅的。
忠靖侯忽然大聲道:“哭什麼?回來了是好事,有什麼可哭的?”
謝凌雲聽這聲音中氣十足,下意識悄悄抬眼,打量着她的祖父。見他雖鬚髮皆白,但是面色紅潤,暗暗點頭。
聽阿娘說過,祖父諱均,字靈甫,行二,原本輪不到他襲爵。他自幼向學,想走科舉路,年紀輕輕就中了進士。後來,其長兄墜馬而亡,這侯爵落在了他頭上。他一路做到戶部尚書。直到新帝登基,才辭了官職賦閑在家。說他年近七旬,身體康健,果然不假。
忠靖侯話一出口,存暉堂有短暫的安靜。謝衍之妻王氏——即謝律的長嫂連忙上前去寬慰婆婆。
衛氏這才止了眼淚,說道:“是,是喜事,該高興才是,哭什麼?我真是老糊塗了。”她重新坐好,又看向兒孫們:“都起吧,別跪了,走了那麼遠的路,想來也都累了。律兒,跟娘好好說說,這些都是誰。”
謝律站起,讓子女一一上前拜見祖父祖母。
忠靖侯板著臉,對每一個上前的孫輩都只是點一點頭,勉勵幾句。
衛氏則拉着三個孫女好一通誇,每人賞賜一套頭面,權當做是見面禮。對謝懷信這個已經十多歲的孫子,衛氏的興趣不大,她只笑着誇了兩句,便讓人將謝懷讓抱來給她瞧瞧。
謝懷讓剛過完一周歲生辰沒多久,長的虎頭虎腦,奶聲奶氣地喊着“老太太”,衛氏覺得心肝兒都要化了,她看向謝懷禮,笑道:“跟你小時候真是一模一樣,看見他啊,就像看到了你小時候……”
謝凌雲手上一緊,是原本拉着她手的阿娘突然用力。她看着阿娘,卻見阿娘的臉色在一瞬間變白。她對當年舊事略微知道一些,想了一想,心說,阿娘是擔心祖母抱了弟弟去養么?
好在衛氏並未再說什麼,只親自給他們兄妹幾人介紹他們的大伯謝衍、大伯母王氏,以及二伯謝德及其妻子李氏。
謝凌雲跟在姐姐們身後,行禮問好。她尋思着阿娘在路上的擔心有點多餘。因為這些人其實很好區分辨認的。大伯謝衍身形高大,相貌酷似祖父;大伯母王氏一臉福相,眉眼含笑。而二伯的容貌就像祖母衛氏多一些了,其妻李氏瘦削嚴肅,唇邊有細細的紋路。
她能記住的。
其餘的,堂兄弟們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除了外放的謝懷仁、還在當差的謝懷義以及早夭的謝懷智,她需要記住的也不多。他們年齡、氣質迥異,不難區分。更何況,阿娘說,日後她與姐妹們一道學習玩笑,跟兄弟們也不會有太多來往。
至於堂姐妹們,年長的均已出嫁,今日來廝見的也只有二伯父庶出的女兒謝芷和大伯母所出的守寡住在娘家的二堂姐謝蔳。
是了,她們又重新序齒。以前在綏陽時的排行不作數了,謝萱成了五姑娘、謝蕙成了八姑娘,而謝凌雲則居第九。
當聽說比謝萱還小一歲的六姐謝蓁已經出嫁時,謝凌雲有些不敢相信。不過想想也是,當初謝萱十四歲的時候,不都說該議親了么?這麼一想,倒也不足為奇了。所以,在得知七堂姐謝芷有了婚約時,謝凌雲很快就接受了。
在綏陽時認識的陳清和陳溪不也是么?這裏的人成親都挺早的。師兄說的那種“小女子今年一十八歲,在此比武招親”之類的事情,在這兒聞所未聞。
許是憐惜他們一路奔波,廝見后,衛氏便讓薛氏等人退下了,她只留兒子謝律說些體己話。
王氏陪着薛氏等人去了謝律之前住的聽松院,笑道:“這院子很久沒住人了,剛讓人打掃過,你們先將就住着。等明年開了春,再重新修葺。”
薛氏見院落乾淨,佈局與十多年前一般無二,熟悉感油然而生。她含笑應道:“勞煩大嫂了,現在這樣挺好的。”
能回到這裏,一家人在一起,她已經很滿意了。
王氏知道薛氏還要忙活很久,略說了兩句便告辭離去。
薛氏指揮着丫鬟僕婦打開箱籠,收拾東西,待天快黑,才勉強收拾好。她正要歇一歇喘口氣,衛氏身邊的丫鬟念夏就請她到存暉堂一趟,說是老太太有事找她。
薛氏心裏一咯噔,臉色微變,口中卻道:“你先去回老太太,說我換身衣裳就過去。”
念夏笑笑離去。
謝凌雲看阿娘神情不對,忙問:“阿娘,怎麼了?老太太有什麼事?要不要我陪你去?”
——她以為她稱呼祖母為“老太太”會很難叫出口,沒想到的是她竟然順嘴叫出來了。
薛氏擺手:“不用,別擔心。”她不敢讓老太太久等,匆忙換了衣服,就向存暉堂走去。
她在外面候了一會兒,老太太才讓她進去。她一進去忙施了禮,侍立一旁。
過得片刻,衛氏才輕聲道:“坐吧,別站着了。”見兒媳依言坐下,她方緩緩道:“你這十幾年跟律兒在外面,日子過得挺滋潤吧?我瞧着倒是比在京那會兒還要胖上一些。”
薛氏不好回答,只輕輕一笑:“托老太太的福,還好。”
“我琢磨着綏陽的風水很怪,你是長胖了,怎麼我的那兩個丫頭都沒了?”
薛氏聞言猛地抬起了頭。衛氏口中的丫頭不是旁人,而是她當年送給謝律的海棠和芙蓉——也就是馮姨娘和岳姨娘。
“怎麼了?”謝凌雲忙道,“阿娘身上不好?”
薛氏含笑搖了搖頭,輕聲道:“那倒不是。阿芸,你要做姐姐了。”
“做姐姐?”謝凌雲微愣之後反應過來,“阿娘懷孕了?”
薛氏點頭:“是。”
她也是剛知道自己有孕的。這個孩子來的突然,不在她意料之內。以她的年齡來說,這可能是她最後一個孩子。她想護好這個孩子,自然不能長途跋涉,所以此番是不能同懷禮一起返京了。
謝凌雲想了一想,半蹲着身子,握着母親的手,一字一字道:“那我陪着阿娘,我來保護阿娘。”
她記得清楚,父親的岳姨娘當初就是有孕小產後傷了身體,繼而丟了性命。想來懷孕是一件挺危險的事情。
薛氏哭笑不得,女兒才十歲,又能做什麼?不過在內宅之中,想保住這個孩子,她還真不能掉以輕心。
謝律很快就知道了妻子有孕一事。對於他來說,這無疑是一個好消息。自岳姨娘小產以來,謝家都沒再添丁進口。如今妻子有孕,他怎能不開心?
尤其是這個孩子來的時機非常好,它是伴着他得知他們會回京的喜訊到來的,它還能攔住琬琬回京的腳步。這孩子來的太是時候了!
謝律柔聲道:“琬琬,你真好。”他看她的眼神,充滿了柔情蜜意,一點不遜於他們新婚燕爾之際。
薛氏卻堪堪避開了他的目光。
謝律還在興頭上,在房內踱來踱去:“嗯,咱們賞下人月錢!琬琬,你有沒有什麼想吃的?這個好消息得讓禮兒帶給老爺子老太太!不行,我還得親自寫一封信……”
薛氏輕輕嘆了口氣。
聲音雖小,可謝律還是聽到了。他奇道:“怎麼了?你不開心?”
“哪有?我只是想着先別告訴老爺子老太太,若是……豈不是空歡喜一場?”
這話給了謝律當頭一棒,他滿腔的興奮瞬間退卻,面上青白交加,口中卻猶自說道:“琬琬不要多想,咱們的孩子一定會平平安安的……”
說這話時,他心裏有些發虛。岳姨娘的孩子怎麼沒的,他當然有數。當時出於種種考量,他選擇了大事化小,但是同樣的悲劇,不能再次上演。
琬琬肚子裏的很有可能是他的嫡子。他只有兩個兒子,說到底還是子嗣單薄了些。
謝律不無遺憾地嘆道:“琬琬,你懷的要是雙生子,可就更好了。”
薛氏暼他一眼,並不搭腔。
謝律不以為意,依舊笑呵呵的。這幾日,還真是事事如意啊。
謝懷禮在綏陽逗留不足一個月,京城那邊祖父催他回京的信就過來了。他雖然不捨得父母,卻還是提出了告辭。
謝律心情好,大手一揮,給兒子添了不少東西帶回去,又加派了隨行人員。他大大方方告訴長子,且回京候着,不久之後,他們就會一家團聚。
謝懷禮辭別父母回京,暗想他已長大成人,即使父母不能回去,他也能尋了機會多多探望父母。
臨走前,謝懷禮囑託妹妹,多陪陪娘親,要學會提高警惕,對人不可全拋一片心。
謝凌雲大力點頭,以前阿娘也教導過她,不能毫無保留地相信別人。
謝懷禮回京了,謝律倒不像妻子那般不舍,他難得放下.身段寬慰妻子。末了又問道:“琬琬有孕,不能累着,這府里事務,你看……”
他尋思着萱兒是個聰慧的,肯定能把家管好。
薛氏只當是他想為馮姨娘攬權,接過話道:“不知道相公是怎麼打算的?要不,先讓三個姑娘試試?”
“三個姑娘?”
“可不是。”薛氏笑道,“都十來歲啦,再過幾年,就該議親了。這管家的本事,不能不學。再者,這也就咱們一家,事情少。姑娘們跟着寧夫子學了那麼久的本事,都很聰明,難不倒她們……”
妻子都這麼說了,謝律只得道:“那就依着琬琬吧。”
三個女兒一起,不分嫡庶,琬琬其實還是很有嫡母風範的。
一聽說要姐妹三人管家,謝萱就覺得不對。一打聽,竟是薛氏有了身孕。
怎麼會呢?按理來說,應該是謝律夫婦因為薛氏執意回京一事鬧了矛盾。最終夫妻感情失和,薛氏也沒能回成京啊……怎麼會是有身孕呢?
她忽然恐慌,自己所倚仗的東西好像在一點點變少。許多事情漸漸脫離她的控制……
不過,知道薛氏有孕后,更恐慌的是馮姨娘。多年前岳姨娘有孕時給她造成的恐慌再一次襲來。不,比上一次更甚。
太太若再生下兒子,老爺看着長大,又是么子,那還不疼成眼珠子一般?等這孩子長大,這府里哪裏還有他們娘仨的容身之地啊!
偏偏兒子還不當回事兒,滿不在乎的樣子看得馮姨娘更心痛:“你到底知不知道事情有多嚴重?”
謝懷信道:“唉,你慌什麼?剛懷孕,生不生下來還不一定呢。就算是生了,是男是女還不一定呢。就算是男孩,長不長得大也不一定。再說了,就算是真長大了,又能怎麼樣?姨娘忘了不成,我上頭還有個謝懷禮呢!”
看一眼馮姨娘,謝懷信又道:“說真的,能不能生下來還是個謎呢。”
謝萱斜了妹妹一眼:“你幫我?呵,你又能幫我什麼?在咱們父親面前求情?還是直接替我出嫁?”
“啊……”謝凌雲的臉騰的紅了,“我後天才滿十歲,不能替你出嫁。不過,求情的話我講過了,爹爹不聽我。你要逃婚么?或者讓孫家退親?要是孫家退了親,爹爹也不會怪到你頭上。”
“逃婚?”謝萱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一般,“我一個弱女子,你讓我逃婚?逃哪裏去?還讓孫家退親?好不容易攀上縣老爺,他們會捨得退么?”
她這麼一說,謝凌雲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謝萱盯了妹妹一會兒,勾唇一笑,盡顯譏誚:“你口口聲聲說幫我,也不過如此。”
這話聽在耳中,讓人不大舒服。謝凌雲道:“我這不是在幫你想主意么?要不,就說你脾氣極差?或者得了重病,會過人?要不,就說你克夫……”思來想去,讓對方主動退親,無非就這幾個法子。
謝萱只靜靜地盯着她,眼中似有碎冰浮動。
“要不就說這是父母之命,不是你自己的意思,你心中另有所屬,希望那個孫公子成全?”謝凌雲記得,那日在母親房門外,聽父親說什麼私定終身。大姐姐不願意出嫁,是因為心裏有別人了吧?
謝萱看着妹妹,半晌才冷笑出聲:“這就是你的主意?”
“我只能想到這麼多……”謝凌雲如實回答,“那你說怎麼辦?”
謝萱垂眸不語,也是,跟人家沒關係,人家怎麼可能為她盡心儘力?她本來就不該奢求太多的。她嘆了口氣,輕聲道:“你回去吧,我去找父親。”
“哦。”謝凌雲只得道,“那我走了,你多少吃點,別餓壞了身體。”她輕手輕腳出去,順便掩了門。
房間再次恢復了安靜,謝萱掃了一眼食盒,不為所動,她徑直走向梳妝枱邊坐下,慢慢地拿起了眉筆。
謝芸所謂的主意,沒一個靠譜的。這件事,只能她自己來了。
好好收拾了一番,確定毫無憔悴之態,謝萱施施然出了房門,向父親的書房走去。謝律正好就在書房。
謝萱盈盈施了一禮:“父親,女兒有話要說。”
“要是想一哭二鬧三上吊,趁早回去。”謝律語氣冷漠。
謝萱身子微微一晃,輕聲道:“按說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萱兒不該不滿,只是萱兒實在不想後半生獨在異鄉,連父母的面都見不着……”她說著淚珠滾滾而落。
謝律雙眉緊蹙:“你什麼意思?”
“父親後年就會調回京城,萱兒嫁到孫家,以後山高路遠,要見父母的面,該有多難……”謝萱泣道。
“後年回京?”謝律臉色難看,他哪裏還有回去的機會?
“是的,後年太子繼位,顧念少年時的情分,會召父親回京,委以重任……”謝萱一咬牙,說出了她最大的秘密。
謝律勃然變色,心裏砰砰直跳,口中呵斥:“混賬!這等胡話也敢說的!”
——初時他也想過此等情景,然而隨着一年又一年的蹉跎,魏王年紀漸長,東宮地位岌岌可危,他哪裏還敢做這樣的夢?今日被女兒說出心裏隱約期盼又不敢深想的願望,他興奮而不安。
謝萱面上毫無懼色:“萱兒不是胡說。從小,父親就誇萱兒聰明早慧,其實不是萱兒聰明,而是萱兒自小得神仙點化,能預知將來事。”看着父親驚疑不定的臉,她自嘲一笑:“看來,父親還是不信……”
謝律震驚了,他緩緩吸了口氣:“你這番胡話,我不相信。不過倒也難為你能扯這一大篇謊話來。”
“萱兒說的都是真的!”
“你能預知將來事,那你就沒預知到你這婚事?”謝律嗤笑,“你既與孫九郎私定終身,又何必哭哭啼啼,做盡姿態?”——他是突然察覺到不對的。
“私定終身?”謝萱茫然,“我根本就不認識他,哪裏來的私定終身!”突然像是明白了什麼,她咬牙道:“是有人害我,肯定是孫家想騙父親同意親事,才會如此下作。”
——她隱隱覺得此事與謝懷信和馮姨娘有關,雖然那天他們含糊其辭。她不能說,她只能往孫家身上推。
謝萱眼淚順着腮邊流下:“萱兒自幼得父母教導,何曾有一刻逾矩?父親寧可相信外人,都不願意相信自己的女兒嗎?”
謝律將信將疑,那日黃媒婆的話以及馮姨娘的反應,他還記憶猶新。誰害她?她姨娘會害她么?不對,馮姨娘好像並沒有十分明確的說女兒與孫九暗許了終身……
先時他惱恨她不守規矩,怒氣消退,他倒是又想起她是他疼愛了十多年的長女了。
謝萱還在哀哀哭泣,謝律心煩之餘,又生出一絲心疼來。看着女兒滿是淚水的臉,他心想,莫非這中間的確有誤會?若真是孫家刻意想讓他誤會,那可真是其心可誅了。
“你說的都是真的?”
謝萱鄭重點頭:“是真的,都是真的。父親後年回京是真的,從沒見過那個孫九郎,也是真的。”
謝蕙也覺得新鮮,但她比謝凌雲沉穩的多,她只點一點頭,儘管眼中閃爍着興奮的光芒,面上也一片淡然,還不忘提醒妹妹:“放下帘子,莫給人笑話!”
謝凌雲悻悻地收回了腦袋。
馬車在洶湧的人潮中走走停停,好半晌才到了城隍廟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