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反誣
?何明川點了點頭,還未來得及開口說話,陳三花就跟發了瘋似的,咆哮一句“你還我四妹的命!”立刻就朝許清沅衝過來,大有要報仇雪恨的架勢,她和陳小花一般的矮壯身材,一般的拿身子撞人的渾人招數,圍觀的人太多,許清沅無處可躲,心道這一撞恐怕骨頭都要折。
“小心!”何明川眼疾手快自個兒向前跨了一步擋在了許清沅前頭,陳三花氣壯山河的一撞就撞到了他身上,這一下頗有些力度,他低頭皺眉悶哼了一聲。
佃戶們見竟然撞到了主家少爺,都倒抽了一口涼氣,許清沅也大吃一驚,沒想到何明川替她受了這一下。
庄頭嚇出了冷汗,連忙過來查看何明川傷勢,轉頭呵斥陳三花:“不要命了!傷了少爺你擔當得起嗎?”庄頭婆娘癟癟嘴,翻起兩隻自帶兇相的吊梢眼眼皮,幸災樂禍地接言道:“這可是少爺自個兒送上去的。”
庄頭瞪了婆娘一眼,指使兩個莊子上的婦人去抱住陳三花,陳三花拿頭頂、用腳踹抱住她的人,實在掙脫不得,就和她娘一樣扯起嗓子乾嚎:“三花你命苦啊,害你的人就在跟前,姐姐沒用啊!”
何明川捂住肋骨位置,擺手示意不礙事,緩了兩口氣,道:“我昨日確實看到許大丫和陳小花兩個打架,但是是許大丫打贏了,陳小花當時還求許大丫不要說出去。”
言下之意,許大丫既然是贏的一方,那就沒有懷恨一說,佃戶們聽了都覺得在理,紛紛點頭,連陳三花的掙扎動靜都小了下來,只咧着嘴跟原先一樣放聲悲哭。
那邊一直跟看熱鬧似的陳家男人突然看着許清沅閃了閃眼神,俯身在婦人耳邊說了什麼,陳家婦人聽了之後愣了一下,眼神一亮、連連點頭,然後擼起袖子朝許清沅竄過來,一邊走一邊乾嚎:“我苦命的女兒啊,從小為娘捧在手心裏長大,都捨不得讓你干一丁點重活的啊!你怎麼就這麼被人害死了啊……”
陳家婦人嚎得撕心裂肺,聽得人直皺眉頭,但是許清沅細看過去,她的眼角卻連一滴眼淚都沒有。這是要訛上她了?許清沅對陳小花好感不多,只是因為認識的人突然死去有些震驚和低落,這下她冷了心腸,但看陳家人如何演戲。
庄頭怕傷到何明川,見陳家婦人的動靜,對婆娘喊道:“老婆子,快拉住她!”庄頭婆娘轉動着兩顆細眼珠子,不知在算計些什麼,也不用力,只拿手虛虛一拉,絲毫沒有影響到陳家婦人的去勢。
陳家婦人的身軀要比女兒們更為肥碩,因為方才陳三花的先例,周圍的人怕被她誤傷,陳家婦人方起身,眾人就向兩邊散開,連何明川都被庄頭拉開,只留下許清沅站在原地沒有動,她不躲也不閃,眼看着陳家婦人到了她跟前,卯足力氣撞過來的時候,才往旁邊一讓。
“啪”的一聲巨響,陳家婦人撞空之後半邊臉着地摔到了地上,旁邊的人聽着都覺得痛。
那婦人摔倒之後也不起來,就地滾到何明川腳邊,伸手出去抱他的褲腳,被庄頭踢了一腳,索性就勢捶地大哭:“少爺你要給我做主啊!我十月懷胎,又養了這女兒十年,費了不知多少米,不知多少油,如今就這麼叫人害死了,我今日就死在這裏,陪她去了算了啊……”
“你到底想要怎樣?”庄頭頭都大了,這陳家平時就是莊子最不講理的佃戶,整天一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樣子,今兒更是當著主家少爺的面就這麼鬧騰,要是傳到何宅,也不知老爺怎麼看他。
陳家婦人收了聲,和丈夫對視一眼,迅即轉過頭來,理直氣壯地說:“我這女兒從小都是家裏緊着好吃好穿地待她,如今長到十歲,再過得兩三年就要說人家,少說也得收個幾兩銀子的彩禮。”她將許清沅上上下下一打量,伸出一個巴掌:“我和她爹也不忍心你小小年紀就去坐牢,這樣吧,我們發個善心,你們家賠五兩銀子得了。”
人群里“呸”“呸”聲不絕,顯然都覺得陳家太不要臉,庄頭本來維護莊子上的人,知道陳家無非是想訛錢,讓許家賠點錢意思意思也就算了,沒想到陳家獅子大開口,這下子也罵道:“你們也太貪心了,這事兒本來就無憑無據,就是鬧到衙門裏,你們也討不到好!再說了,許大丫看着像能拿出十兩銀子的樣子嗎?”
陳家婦人一愣,被庄頭問得啞了口,陳家男人接口道:“她家總有親戚可以借吧,許家灣可是除了名的有錢人多,再說了家裏總有房子,就算沒房子那也是有地基的,總能賣些錢。”
來娣在一旁幸災樂禍,風風涼涼地說道:“十歲的小丫頭,賣給人牙子也能賣好幾兩呢。”
這事兒陳家人是明擺着賴上了許清沅,即便陳家人拿不出真憑實據,無法從她身上真正獲利,她也會背上一個殺人的嫌疑。許清沅仔細回想了昨日一天的行程,已經理清了思路
“人不是我推下河的。”許清沅聽到來娣的落井下石,一點兒沒生氣,反而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爾後轉頭對何明川和庄頭道:“聽說衙門裏的仵作能夠驗明人是什麼時候去世的,是嗎?”
庄頭點頭,今日這事兒由着陳家人鬧是鬧不出個結果的,他朝何明川詢問道:“少爺,要不小的去衙門請個仵作?”
何明川看向許清沅,眼神里似乎帶了些思索,許清沅以口型道:“我能自證清白。”
十歲的小姑娘瘦瘦小小,麵皮有些黃黑,雖然五官生得耐看一些,但總的來說和他在村子裏見過的其他小姑娘並無二致,但是現在,她面對這樣的陣勢絲毫沒有慌亂,一雙明亮的眼映照着此刻此景,透出一絲聰慧和靈秀,顯得她與眾不同。
何明川轉首對庄頭道:“不必,我會驗屍。”
庄頭當然相信他,何明川是本縣讀書人里中秀才時年紀最小的,自小就有神童的誇讚,眼下既然不想上報到衙門,也就只好如此了。
佃戶們自覺地拉住陳家幾人免得他們生亂,何明川挽起袖子,將幅面寬大的袍角掖在腰上,蹲下掀開蓋住陳小花的那床破席子。
陳小花穿的衣服褲子都有些不合身,手腕腳腕皆露出一段,因天暖衣裳薄,脖子也是全然露在外頭的,這些肌膚上都有明顯的青紅色,何明川手上隔着一張帕子去按壓幾處,又將陳小花袖子挽起一截,許清沅估摸他查看了有半個小時,見他一一指給庄頭看,似乎在低聲講解。
然後,何明川站起來,環視眾人道:“人死後身上血往低處墜,會在肌膚上形成青紅斑駁的屍斑,我方才看了,遺體的脖頸等背面部位屍斑比較明顯,在河裏的時候應當是背部朝下的,想必你們撈起來的時候,背部的淤泥比正面多。”
“正是,正是!”參與打撈的幾個人點頭應聲,這時代本來就敬畏讀書人,眾人見何明川推斷準確,頓時十分信服。
何明川這才繼續說道:“溺水之人的遺體屍斑會比岸上去世的人淺一些,結合屍斑的顏色、分佈、屍體僵硬程度,去世時間應當是十一二個時辰以前,也就是昨天這個時候。”
許清沅心裏算了一下,就是下午兩點差不多,前後浮動一兩個小時,她朗聲道:“桑園短工放飯的點是午時四刻,吃完飯然後大家一起閑聊,花了有兩刻鐘左右,之後我從吃飯的地方去管事那裏,到達的時候是午時剛過。”
管事當即點頭:“不錯,那時候許大丫過來問回家的時候可不可以用小背簍裝些桑葚回去。”畢竟是莊子上的東西,管事說完和何明川解釋一句:“少爺,桑葚是個不值錢的賤物,我怕這孩子家裏沒吃的,就同意了。”
何明川表示無妨,示意許清沅繼續說。
“在管事那裏待了有一刻鐘左右,之後我就回了蠶室,蠶室那邊有很多人都看見了的。然後到了傍晚,就和村裏的幾個人一起回了許家灣。”許清沅說完,總結道:“也就是說,在陳小花落水的這段時間內,除了中間走路,其他時間我都一直和別的人在一起。而走路來去的這幾個地點相隔多遠,大家都是知道的,我人小腿短,就算是跑,這期間也沒有時間趕到河邊來。”
庄頭和管事對這個莊子最為熟悉,聽了許清沅的話默思片刻,道:“算一算的確如此。”
何明川一早就想明白了,但是這個莊子上佃戶們最服氣的是庄頭,這會兒他才道:“不管是動機,還是時機,許大丫推人都說不通,她是清白的。”
陳家婦人本來就是借勢訛錢,這會兒雖然沒能想得明白,但是見少爺、庄頭、管事都已經被說服,想來確實是站得住理,再誣賴怕是不成了,她一時想不出辦法,又不肯起來,在原地作個哭的模樣,眼珠子亂轉。
“咦,這是什麼?”陳小花胸前的衣襟外頭有一紅一綠兩根線繩,許清沅心裏冷笑,走過去順着往外扯,扯出來一個半邊紅半邊綠的絡子。
她拿起那個絡子對來娣說:“來娣姐姐,這不是你的絡子嗎?”繼而像想到了什麼,驚恐地道:“來娣姐姐,不會是你,是你推小花下河的吧!”
從陳小花衣襟里扯出來的那一枚絡子,因為被衣服掩住,並沒有沾上多少泥巴,紅綠兩色對稱的圖案拼在一起,由上好的彩繩和手藝編製而成,這樣精巧的小玩意兒,即使許清沅不說是來娣的,佃戶們也不會懷疑它的主人。
有那稍微有點見識的婦人嚷道:“是個同心結。”說完,婦人們看來娣的眼神有點不屑,一個未出閣的女子做這些東西,配上那副成天妖妖嬈嬈的樣子,也不知是要勾搭誰。
許清沅把同心結扯出來提到來娣面前時,上面還在滴答滴答地淌着水,來娣的臉色“唰”地一下子白了,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
“來娣姐姐,還在滴水呢,看起來像在哭一樣。”許清沅相信何明川絕不會收這東西,所以當她看到這枚同心結在陳小花懷裏時,立即想到以來娣之道還治來娣之身,來娣冤枉她,那她也冤枉來娣,讓陳家婦人和來娣狗咬狗好了。
但說到底只是誣陷,沒想到來娣這反應看着倒像有點心虛,許清沅擺出一個純真無辜的小女孩表情,問道:“來娣姐姐這個同心結做得真漂亮,怎麼會在陳小花懷裏呢?是不是被她搶去了,然後你一生氣就把她推到河裏了?”
“我沒有,我沒有!”來娣慌忙大聲否認,她退後兩步,許清沅便往前兩步,等來娣撞到身後的樹,無處可退了,許清沅便將手上的同心結遞給來娣:“來娣姐姐,還給你。”
“啊!快拿開快拿開!”來娣像是受到了驚嚇,一邊尖叫一邊跳腳,往樹後面躲過去,許清沅借勢將手裏的絡子一扔,給陳家人讓開了道兒。
陳家婦人還在地上坐着呢,這會兒可算又找到了目標,她利落地爬起來跑過去,來娣死抱着樹不肯出來,婦人有的是一身蠻力,下了把狠力氣將她從樹後頭硬拖出來,將來娣抱住樹皮的手心都磨破了皮,同時嘴裏嚎的唱詞換了一套:“你個爛心爛肺的小娼婦,你為什麼要害我女兒啊!”
來娣到莊子上來的時間不長,得罪人的本事可不差,莊子上的婦人們多少都有些看不慣她,這會兒陳小花的娘找她犯渾,竟然無人上前勸解,陳家婦人便一邊作勢大哭,一邊擼來娣頭上的銀簪、腰上的荷包,來娣哪裏拼得過她,三兩下就被弄得頭髮散亂,連袖子都撕開了。
只有庄頭的婆娘上前,和丈夫先前喊她時不一樣,這一下真心示意地使力氣拉住陳家婦人:“來娣的爹娘都在宅子裏當差,你可別犯渾傷了人,聽聽來娣姑娘怎麼說。”
陳家婦人聞言住了手,將方才擼下的銀簪和銀鐲子塞進自個兒懷裏,朝庄頭婆子道:“好,就看在您的面子上。”
庄頭婆子把陳家婦人拉開,替來娣略微整理了衣裳和頭髮,對她使個眼神兒,道:“姑娘好好想想,可是小花瞧着這絡子覺得稀罕,姑娘送給了她的?”來娣一時沒緩過神,庄頭婆子便又轉首對何明川道:“少爺,來娣姑娘好歹是在您母親房裏伺候過的人,您怎麼能一句話都不說呢?”
何明川向來是一副溫潤面孔,這會兒看着庄頭婆子的眼神竟然有些冷。
庄頭聽了自家婆娘不分尊卑的話,斥道:“真是越老越糊塗了,太太是什麼人,少爺是什麼人,由得老婆子你來說?”
庄頭婆娘哼一聲,癟嘴道:“我是何家當家的魯姨娘的親姑姑,論起來也是個長輩,怎麼就不能說了。”
庄頭聽自個兒婆娘越發不成個體統,上前揚起巴掌:“老渾貨,我叫你胡說!”巴掌還沒打下去,他婆娘先把臉湊上來,哭喊道:“我一輩子為你生兒育女,贍養公婆,老了一把年紀,你竟然要當眾打我,你打呀,打死我算了!”
自家婆娘喜歡摻和何家內宅的事兒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庄頭這一巴掌打不下去,嘆一口氣折了身。
家裏姨娘管事,連個姨娘的親戚都敢給臉色,何明川看着昭昭朗月的一個人,在家的處境卻並不如意……許清沅沒忍住好奇看了他一眼,他卻回以一個淺淡的笑容,裏面並無愁郁之色。
丈夫拿自個兒沒法,庄頭婆娘越發自得起來,走到來娣身邊,看到她那張臉沒有破相才放下心來,畢竟這可是侄女交代了要留着用的人,“姑娘可想起了沒有?”
來娣方才被陳家婦人打蒙了,這會兒緩過來了,連忙順着庄頭婆娘的話道:“是我送的,昨天中午送的。”
“來娣姐姐平日裏也這麼大方嗎,常送東西給別人?”許清沅再一次真誠而誠懇地問了一句,然後勸解陳家婦人道:“嬸子,既然這絡子是來娣姐姐送給小花的,那來娣姐姐肯定不會因此推小花到河裏的,你可別要來娣姐姐賠錢了。”
這一問,來娣就啞口了,她根本看不起莊子上的這些人,平日裏不刻薄兩句算是好的,又哪曾送過東西給誰?
而陳家婦人,被許清沅這一提醒,生怕錯失了訛來娣的機會,來娣可和許清沅不同,看着就是個有些錢的,她立時將庄頭婆子的勸解丟在腦後,上前一把抱住來娣,來娣一個站不穩,兩人一起跌到地上,陳家婦人騎.在來娣身上,繼續嚎道:“大家評評理啊,這個人平時眼睛長在頭頂上,從來不把咱們庄稼人放在眼裏,又怎麼會憑白好心地送東西給我們家小花啊!一定是做了虧心事不肯承認啊,我苦命的女兒喲……”
來娣被陳家婦人壓.着動彈不得,庄頭婆娘拉了幾下也沒有拉得動,這時候人群里擠進來一個青年,朝庄頭道:“叔,我昨天牽牛去河邊喝水的時候見過小花,她手裏拿着那個絡子,說是來娣姑娘不想要了,就送給她了。”
這是莊子上土生土長的人,庄頭斷定他不會向著初來乍到的來娣,他看這後生一眼,叫兩個婦人拉開陳小花的娘,問來娣道:“來娣,我唐突再問一句,這好好的東西,你為什麼不想要了?”畢竟就是拿出去賣也能賣二三十文錢。
來娣爬起來看看庄頭,又看看那後生,最後小聲囁嚅着道:“這絡子是打來送給少爺的,既然少爺不用,那我也不想要了。”
這就說的通了,庄頭點點頭。
這事兒原本是個簡單的事兒,莊子上的人把陳小花撈起來的時候,連同陳家人在內都當陳小花是不小心掉進去淹死的,是來娣指認許清沅,然後又被許清沅反手指認,才扯出來這麼大一通麻煩。庄頭心裏厭惡來娣生事,還是公正地說道:“這事兒就這麼結了,小花的死和別人沒有關係,你們趕緊讓她入土為安吧。”
陳家婦人鬧了一通誰也沒訛道,她一心認為來娣手頭有錢,還想怎麼抱住來娣鬧一鬧,沒想到來娣先開了口:“小花這麼小就去了,我瞧着挺可憐的,我,我願意出八百錢給她買一副薄棺材。”
這可真是意外之喜,陳家婦人也不鬧了,抱住來娣一通“姑娘心善”“多些姑娘”地誇獎。庄頭一看這事兒解決了,也就叫大家散了,各回各家,各干各事,先前幫來娣作證的那個青年也轉身走了。
許清沅看着他露在外頭的胳膊上鼓起的肌肉,覺得有些眼熟,想了一陣,記起來這人正是之前痴痴盯着來娣背影,和同伴說來娣身材勾人的王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