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大孩子(下)
許秀起身,開門就要走出去,又被陳與禁拉住了袖子。
許秀回頭看他,道:“莫要這麼咄咄逼人了,我們緣分已盡。”
陳與禁說:“沒有。”然後從兜里巴巴地掏出一方手帕,遞給許秀。
許秀不想接,陳與禁硬塞了過來。
想到這麼多年,陳與禁的任性一直沒有改過,反而被慣得越來越自我,許秀突然有些生氣。她突然爆發了,猛地把手從陳與禁手裏抽出來,手帕也掉在了地上。
“你不要總是這樣!世界不是隨你想怎樣就怎樣的!”她歇斯底里地大叫:“你以為你是神嗎,還是說世界上只有你一個人,別人的意志都不是意志?!”
陳與禁被許秀突然的爆發嚇到了,把手帕撿起來,說:“我,我不是……”
“你不是,你不是怎樣?你想說你沒有罔顧我的想法?”許秀突然冷笑了一下,道:“把陳曦調到這邊的時候,你還記得嗎?你記得我當時說了不嗎?最後還是你一拍板定了。”
陳曦、陳曦,許秀每次叫陳曦的時候心理都想在滴血。顧維生孩子那段時間許秀在外地經商,回來之後問顧維,顧維怎麼都不肯說。她問陳與禁,陳與禁只說不知道。許秀經常夢到顧陳曦叫陳與禁爸爸,半夜驚醒之後直喘氣,在想顧陳曦是不是該姓陳。
她想相信陳與禁,她也以為自己相信了陳與禁。
“結果陳曦跟你一樣無情又多情,喜歡陽陽的時候捧在手心裏,是太陽是光是繆斯,不喜歡之後逃都逃不及,生怕被絆住了腳步。是,你們搞藝術的,從來不怕道德倫理,想怎樣就怎樣,寫出作品才是一切,唯一能擊敗你們的方法,是指責你們才華不夠。”
“我能指責么,我不能。你要寫書,好,我給你在山裏買房子。你要出版,行,我自費印你的第一冊詩集。我不覺得這是奉獻,我愛你,我心甘情願的。我一直奢望你的成就裏,能有哪怕我一點點的貢獻。可是事實是什麼,事實是用我血汗錢印出來的書里,每一頁每一頁都在寫你對另一個女人的愛。”
“愛得真深啊,愛得真深……”許秀說到這裏,面無表情的臉上突然淌下一行熱淚來。
許秀猝不及防流淚,叫陳與禁嚇了一跳。他說:“阿秀你別哭啊,阿秀……”他走上去,試圖用手帕擦掉許秀的淚,被許秀一把揮開。
許秀自己擦掉了,道:“行吧,我也看開了,你也就是長得好看點,其實你根本不會做人,你以為陽陽為什麼叫我媽叫你陳與禁,是因為她沒大沒小么。我問你,你抱過她一次嗎?沒付出過就想得到,你以為每個人都跟我一樣么?”
小時候許秀忙,把許攔陽丟給陳與禁帶,每次回家之後看到的都是哭泣的許攔陽和埋頭寫作的陳與禁。她去安慰許攔陽,又怕陳與禁餓了。
許秀越想越生氣,越想越悲哀,看不通為什麼自己那麼多年都沉溺在被愛着的錯覺里。
她說:“我走了,你也別留我了。陽陽的婚禮上,我不想搞得太難看。”
說完,她就打開門出去了。
這次陳與禁沒有再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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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看見了許攔陽,許攔陽攬着季夏的肩,笑得花枝亂顫。
這才是結婚的人該擁有的神奇。
許攔陽一回頭看見了她,轉頭來問:“怎麼都出來了?陳與禁過敏好點了嗎?”
許秀搖搖頭,剛剛光顧着發火,完全不知道陳與禁怎麼樣了。現在想想他可能會經歷的慘狀,她也沒什麼特別的感覺了。
許攔陽見她眼眶紅紅的,看起來似乎是哭過,神色一變,問:“怎麼了?”
許秀說:“想到你結婚就很開心。”她又對季夏道:“看到你們這樣開心,我就很高興了。”
說完這些,她便離開了許攔陽那群人。小輩兒聚在一起聊天什麼的,她在那反而不自由。祝福的話也說過了,倒不如端着杯酒去別處轉轉。
許秀在廳內瞎轉悠的時候,看見了不少熟人。有的是許攔陽小時候的朋友,有的是自己和陳與禁認識的人脈。有人向她打招呼表示祝賀。
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不管這些來賓是否能接受同性戀,總之這一天是幸福的。
許秀甚至見到了顧陳曦。顧陳曦帶着某個外國男人,笑得很開心,大抵是又找到新的繆斯了吧。
她也沒有走過去說什麼,顧陳曦跟老一輩的情感糾葛沒有任何關係,小輩願意請她那也是小輩的事情。
各有各的愛恨情仇,各有各的福氣。
雖然沒特意找,但是許秀髮現自己並沒有見到顧維。其實也好,顧維是玫瑰也是荊棘,是他的心結,是她的心病。許秀不想再去管這檔子事了。
從看到陳與禁毫無長進的時候,她就發現了,愛或許真的是可以風化成沙的。自己那麼多年執着的,或許只是一個“沒得到”,一個“同床異夢”,一個“不甘心”。
現在是時候,讓往事走了。
她笑了笑,也不知是在嘲笑那時候的自己,還是在嘲笑現在的陳與禁。
她踱步到陽台,看見對面高樓燈紅酒綠,像極了大洋隔岸的風光。這座城市什麼時候,變得跟那邊一樣了呢?
一旦沒有了愛戀的加成,是不是所有的城市都不再有差別?
她突然覺得有些心累,想回房歇着了。打開手機看了看時間,看見上邊的短訊,來自美國。
David:【ruhappynow?:)】
是剛剛發過來的。
她想了想,回復一句【yes】,覺得開心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尤其是把不幸福的部分從自己生命里排除出去之後。
回頭想進去,跟許攔陽打個招呼之後去休息,一扭頭卻看見了陳與禁。
陳與禁攥着一本書,抿着嘴看着她,這個常見的表情,出現在他身上已經二十多年了。每次許秀都無力抵抗。
這次或許不一樣了。
許秀看着他,淡淡地問:“怎麼了?”
陳與禁把書遞給她,說:“你看一看。”那模樣有點委屈,又有點像考試取得好成績的小孩子來邀功。
許秀露出了一個得體的笑容,問:“是想出版,在找我拉投資嗎?”說著接了過來。
陳與禁顯然對這樣的許秀不太熟悉,他眼中微弱的欣喜的光芒閃爍了幾下,最後熄滅。他把頭低下去,不再看許秀。
許秀對這樣委屈的陳與禁已經沒有了心疼的想法,只是接過來看了看。
是陳與禁的自傳。
這麼多年來,許多出版社找他約過稿,讓他講述那一段下鄉的歲月,可他就是閉口不談。這下子也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竟然連書都出出來了。
裏邊寫,獻給我愛的人。扉頁里是一張兩人的生活照,還是許攔陽第一次擁有可以照相的手機的時候,為了試效果拍的。
放大了印在書上,很是模糊。模糊到看不清任何一個人的臉。
我愛你,是先有了我,再有了你,最後才有了愛。連“我”都模糊掉了,哪裏還有愛呢?
許秀隨便翻了幾頁,就把它還給了陳與禁,敷衍道:“很不錯。”
陳與禁不願意接,往後退了幾步,道:“你看看完呀。”
許秀說:“你的字我看了那麼多年沒看懂,你還是給你喜歡的人看吧。”見陳與禁還是不接書,她把書放在陽台圍欄上,道:“你認識的字比我多,要我把離婚證一個字一個字念給你聽么?”
然後朝里走去了。
留下陳與禁長久地站在夜風裏,動也不動,並不知道他在做什麼。
風翻過書頁,某一頁上寫着這樣一行字:【我們結婚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有說過愛。離婚之後我才有些怕,怕再也說不出口。】
風很快把這一頁翻過去,像是翻過了一頁往事,一段情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