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陷阱二
離夔州百里之外有一個山清水秀的小鎮子,鎮中民風淳樸,十分安靜。而這天夜裏,這份安靜卻被一個渾身染血的黑衣人給打破了,百姓家中的狗兒聞見了濃郁的血腥味,皆是不安地狂吠起來。
小巷深處,一片雞鳴狗吠。
那黑衣人傷得極重,胸口被利刃連皮帶骨斬了一條深深的血口,全憑一口氣吊著,正是昨夜造反失敗的滅花宮護法周雲生。
周護法踉踉蹌蹌地走在空蕩的巷子裏,推開最裏面的一扇朱門,身子一軟,哐當一聲撲了進去。
“……外面是什麼聲音?”屋內燈火溫暖,一個輕柔的女聲如此說道。
“你大病未愈,別起床,我去看看。”一個年輕溫柔的男音答道。
屋內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接着房門被打開,那個身形模糊的男子提着一盞燈籠,於夜色深處緩緩走來,停在周護法的面前。
周護法面朝下趴在地上,黑衣已被鮮血染了個透濕,他勉強抬起眼來,望着面前那雙一塵不染的黑色皂靴,氣若遊絲道:“殿下,花宮主……死了……”
聽到這個消息,男人連眉頭也不曾皺一下,只平靜地嗯了一聲,問:“誰殺的?”
周護法咳了幾聲,啞聲道:“林……霏霏……”
他急促喘息着,瞳仁已經開始渙散,顯然是一隻腳踏進鬼門關了。
一陣衣料摩挲的輕響,男人將燈籠放置在地上,蹲下身子看了周護法一眼,低聲道:“辛苦你了,好生歇息吧。”
說罷,他伸出右手,在周護法的脖頸處用力一捏。骨頭碎裂的聲音在靜謐的夜中清晰可聞,周護法甚至沒來得及悶哼一聲,腦袋便軟綿綿地垂向一旁,再沒了聲息。
“是誰在咳嗽,有客人來了嗎?”屋內,那個纖細好聽的女聲再一次響起。
男人擦了擦手,看了周護法的屍首一眼,便重新拾起燈籠,轉身朝屋內走去,關上門換上一副溫柔的笑臉:“沒事,風太大,將門給吹開了。我吸了口涼風,嗆咳了兩聲,不礙事。”
“這幾日總是下雨,你可別著涼了……咳咳……”話未說完,女人自己倒是先咳了起來。
男人放下燈籠,幾個大步奔至榻前,一邊給女人撫背順氣,一邊着急道:“你看你,先顧好自己再說。”
“這麼多年了,吃了多少葯也不見好。”女人清麗的面容上呈現出一抹不正常的嫣紅,虛弱道:“我這輩子,約莫快到頭了……”
“不要說這種話!”
男人暗中握緊了拳頭,他深吸一口氣,半晌放緩語氣,溫聲勸道:“有個雲遊的老大夫告訴了我一張方子,現在所有的葯都備齊了,就差一支百年紫血靈芝做藥引……”
“紫血靈芝?一定很貴吧。”女人蹙起秀麗的眉毛,嘆道。
“我又不差這點錢。”男人低低笑了聲,握着女人的手,溫聲道:“你放心,我一定會治好你的病。”
女人勾起一個虛弱的笑來:“你不是很忙嗎,計劃了多年的大事不幹了?”
“先緩一緩。”男人認真地說:“你的身子最要緊。”
夜色靜謐,蟲鳴透過窗紗隱約傳來。男人女人相視而笑,他們相依的影子打在窗紙上,顯得那般溫馨美好……
夜,吞噬了光明,也掩蓋了院中那抹冰涼的血色。
……
李紹真的很喜歡林思念的兒子。
每當丫頭和林思念逗弄孩子時,他就遠遠地站在一旁看着。林思念雖然看不清他藏在面具下的臉,但她知道,李紹的眼睛一定很溫和。
中午餵了奶,林思念哄了兒子入睡,又讓丫頭幫忙照看一下,她這才整理好衣物下了榻。李紹照舊站在門口,見她徐徐走來,他微微垂下了臉。
林思念走到他身邊站定,忽然問了句:“你很喜歡孩子?”
李紹點點頭。
他的話很少,倒真有幾分像啞巴。
林思念笑了笑,意有所指地說:“我給他取了個名,叫謝辰,取日月星辰之意。”
李紹倏地抬起眼,林思念看到他面具下淡色的瞳仁微微一縮,流露出欣喜的神色。林思念也沒有點破最後一層窗戶紙,只朝他微微點了點頭,便徑直走了出去。
小啞巴依舊孤零零地坐在石階上,用小刀挫着一截木頭,木雕已經成型了,可以看出來是只圓頭圓腦的小兔子。林思念走過去拍了拍啞巴的肩,說:“去校場,今天也該給大家露個面,立立規矩了。”
啞巴聽話地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木屑,將那半成品的木雕揣入懷中,便跟着林思念朝校場走去。
李紹也跟在他們後頭。
啞巴覺察到了,回過頭惡狠狠地瞪着李紹,朝他齜牙咧嘴,滿眼都是狼一般嗜血的殺氣。
林思念感覺到了啞巴對李紹的敵意,好笑地拍了拍他亂蓬蓬的短髮,說:“你老瞪着他作甚?”
啞巴被她的手一拍,眼中的戾氣也消散了七八分,有些鬱悶地朝她比着手勢:他身上有種我討厭的氣味!
頓了頓,他又氣呼呼地比劃道:跟你以前身上沾染的氣味一樣!
說罷,他還捂着喉嚨做出一個乾嘔的表情來,樣子嫌棄至極。
“臭小子,你真屬狗的?”林思念停下腳步,回身看了跟在自己身後十步遠的李紹,嘴角不經意間帶上了幾分溫柔的笑意。
見她停下腳步,李紹也停了下來,兩人隔着一段清脆的秋蟬聲,遙遙相望。
啞巴的目光在兩人間掃視了一圈,他敏感地察覺到了兩人間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眉頭緩緩擰起,眼中消散的戾氣又迅速聚起,並且不斷膨脹。
他尚且不知自己此時產生的感情名為‘嫉妒’,他只知道,林思念從來沒有用這般溫柔而虔誠的眼神注視過自己,哪怕不經意間看自己一眼,也都是想透過他看到另一個人的影子……
他受夠了,他嫉妒得幾欲發狂!他真想殺了那男人,讓林思念從此眼中心裏都只有自己一人!
啞巴暗中攥緊了雙拳,后槽牙磨得嘎吱作響,如同一隻弓起身子豎起鬃毛準備攻擊的狼崽子。
林思念察覺到他的殺意,淡淡道:“不許動他。”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讓小啞巴懊惱地垮下了身子。
他總是無法拒絕林思念。
兩人來到校場上,滅花宮三千弟子已經整齊地候在場上,見到林思念到來,他們齊刷刷地單膝跪地,抱拳用機械的聲音整齊喊道:“弟子參見林宮主!”
林思念拖着曳地的黑色裙裳一步一步邁上高台,旋身抬了抬右手,沉聲道:“都起來吧。”
話音剛落,便見人群中衝出來兩三個執着短刃的弟子,高喊道:“賤婦,受死吧!”
林思念早料到會有教徒不服她而暗下殺手,她冷笑一聲,連動都未動分毫,啞巴和李紹便迅速出手,幾道兵刃相接的寒光閃過,刺殺者瞬間倒閉。
林思念面不改色,穩穩地坐在高台上,涼涼一笑:“我滅花宮教徒眾多,難免會混進來幾個雜碎,今兒是該拔除拔除了。”
下面的人頓時噤若寒蟬。
林思念銳利的目光掃視全場,下巴微微抬起,睥睨道:“接下來我要說的話,諸位都給我聽好了。我立的規矩,你們若是能遵循,便繼續留下,若是做不到便請離開,我決不阻攔,只是一旦踏出卧峰山,便不許再說自己是滅花宮的人。”
下面的人目不斜視,甚至連小聲議論也不敢,俱是整齊道:“弟子誓死跟隨宮主!”
同樣的話,他們當初一定也同花厲說過吧?林思念心中說不出是悲是喜,心想花厲還真是培養了一群聽話的木偶人,連踏出滅花宮尋求自由的勇氣也沒有。
不過這樣也好,省得她麻煩。
接下來一炷香的時間,她言簡意賅地宣佈了自己新訂的規矩,無非是沒有命令不得擅自行動,不得燒殺搶掠為非作歹之類的話……
今日陽光很是熱烈,她說得口乾舌燥,下面的人不敢反駁,半晌才有個年輕男人小聲地問道:“可是林宮主,我們若是不接任務殺人,該靠什麼過活?”
“你們有手有腳有功夫,還怕活不下去嗎。”
見下面的人一片茫然之色,林思念嘆了口氣,說:“懲惡揚善我不管,劫富濟貧我也不管,大不了耕地種田自給自足,你們看着辦。”
下面的人這才鬆了口氣,不用擔心自己會坐吃山空餓死在滅花宮。
安排好一切,林思念這才心力交瘁地回到臨風樓。
兒子睡醒了,不哭也不鬧,只睜着一雙深琉璃色的漂亮眼睛望着林思念笑。林思念心都快軟化了,從丫頭手中接過兒子,輕聲逗弄着他。
啞巴從門外進來,站在林思念面前,一隻手插在袖子裏,像是要掏什麼東西似的。
林思念輕哼了兩聲,一邊晃著兒子,一邊抬頭看了啞巴一眼:“有事嗎?”
啞巴垂着頭,纖長的睫毛撲簌撲簌,他沉默半晌,才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似的從袖中掏出一隻木頭雕的小兔子來,飛快地塞入小謝辰的襁褓中。
林思念怔了怔,方笑道:“這些小玩意兒不是你的寶貝兒嗎,怎麼,捨得送給辰兒?”
啞巴有些局促地摸了摸臉上半截皮面具,腳無意識地蹭着地面,打着手勢說:他是你兒子,我送多少都捨得的。
林思念勾了勾嘴角,心道小啞巴最近越發可愛了。
她輕輕拍了拍兒子的背,將那隻小兔子送到他面前晃了晃,說:“謝謝十七叔叔!”
兒子咿呀了一聲,啞巴聽了,彎了彎眼睛,轉身飛快地跑出了去。
這小子,竟是害羞了呢!
小謝辰抱着兔子不撒手,咯咯直笑,林思念逗了他一會兒,便見李紹進了門,依舊站在五步開外的地方望着他們母子倆。
林思念心血來潮,抱著兒子走到李紹面前,溫聲道:“你要抱抱他嗎?”
李紹面具下的眼睛一亮,沉聲道:“可以嗎?”
林思念笑了,陪着他演戲:“有什麼不可以的,小心些便是。”
李紹伸手,小心翼翼地接過小謝辰。說來也奇怪,小謝辰一到李紹的懷中,便眉開眼笑起來,連兔子也不要了,只伸出粉嫩的手咿咿呀呀亂比劃。
李紹低着頭,眼中似有笑意一閃而過,輕聲道:“這小兔子可愛得緊……”
說到一半,他意識到自己竟然用了本來的聲音,便尷尬地止住話題,輕咳一聲。
林思念也沒拆穿他,只輕笑道:“十七送給他的。”
聞言,李紹的手臂一僵,眼神黯淡了下來。
兩人默然相對,誰也沒有開口說話,一切顯得溫馨而平淡。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一個弟子來報:“林宮主,大門外有人求見!”
林思念轉過身,疑惑道:“咦,滅花宮有九道關卡,什麼人這麼大本事,能直接闖到滅花宮門口來?”
“可否要屬下將其拿下?”
“不必了,那人叫什麼名字。”
“他說他姓趙,叫趙瑛,身邊還跟着個姑娘。”
林思念一怔。
在一旁逗弄孩子的李紹也愣了愣,緩緩轉過一張帶着青銅面具的臉來,望向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