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第109章
堂外雪絮如棉,悄然無聲的落地。
吃完了飯,桂枝進來給暖閣里換了盆炭,又隨手往裏面丟了幾顆紅棗,紅棗遇火發出輕微的噼爆聲,不一會,清香甜味不絕如縷,靜靜散入暖閣。
我斜倚在錦榻上,手持簡竹,半響沒聽見衛青說一句話,從書縫中悄悄抬眼望去。
衛青有些恍惚的坐在爐前烤火,以他之敏銳,竟然沒發現我在偷看他。
從吃飯起,我就覺得不對勁,他似乎心事重重,不像平常想盡辦法逗我說話。
他這個人很少會把困難放在心上,天大的事,他在我面前亦是微笑,不露聲色,今夜這樣反常,想必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我於心不忍,放下書,輕輕問道:“衛青,你怎麼了?衛青“嗯”了一聲,回過神來,朝我溫和笑笑,“沒事。”
他伸了個懶腰,站起身,望向窗外,神色略帶疲倦,沉默了一會,說:“原來這麼晚了,我先走了,你早點休息。”
搖曳燭火將他離去的背影拉得老長,愈顯孤峭。我皺眉望着他,隱隱有種不祥預感。
他已到了門卻停下腳步,猶豫的站在那裏。我擔憂喚了一聲。
他停了停,終於下定決心,徐徐回身,低聲道:“長安傳來消息,李敢死了。”
我以為聽錯,陡然坐起。身邊竹簡摔在地上,線斷,片片散落。
或許是自幼課本的教育使我對李廣有着感動和敬意。或許是李家這幾年的遭遇令我同情,愛烏及烏。連帶李敢。
李廣是四朝元老,文帝時,李廣以良家子弟從軍,抗擊匈奴,升為郎中。景帝即位后。李廣被升為騎郎將,平叛吳楚七國之亂立下大功。但由於李廣當時沒考慮周到,接受了景帝之弟梁王私授的將軍印,遭景帝猜忌,回朝後沒得到封賞。一路看首發隨後李廣先後任上谷、隴西、北地等地太守,與匈奴日夜混戰,保衛國土,以打硬仗而聞名。匈奴畏懼,稱李廣“漢之飛將軍”。避之,數年不敢入侵右北平。
若論李廣的將才,天下無雙。其忠勇故事流傳千古。
但我來到漢朝才知,這麼個大英雄。卻時世不濟。運氣始終不好,與匈奴作戰四十多年。一直得不到封侯,當年同他一起為郎中地堂弟李蔡,人品才能名聲皆在李廣之下,卻連連得封,已為樂安侯。李廣的許多部下也被封侯,而李廣卻未得爵邑,官職也沒有超過九卿。眼睜睜的看着一個個年輕晚輩封侯拜相,陸續成為他地上級,心裏恐怕不是滋味。
他曾多次向劉徹請戰,要求充當先鋒。但劉徹見他年歲已大,疑他“廉頗老矣”,李將軍空有一腔熱血,卻始終成不了主力。
這次衛青率軍攻打匈奴中央王庭,李將軍再次請令希望能成為“前將軍”,但衛青未允,把他調去與右將軍會合,守株待兔。李廣心中惱怒,拒絕調動,衛青便命令長史下道文書。李廣無奈,只得照辦,從東路出發。沒想到因無嚮導,竟迷了路,落在主動部隊之後,耽誤了約定的軍期。
回師后,衛青派長史拿了乾糧酒食送給李廣,順便問起李廣等迷路地情況。李廣不予回答,衛青又派長史緊催李廣的幕府人員前去聽候審問。李廣悲愴道:“與其它人無關,是我迷了路,導致伊稚邪逃脫。我自然會給個交待。”又對部下嘆道:“我李廣自從結髮起,與匈奴大小戰役共打了七十多場,今天大將軍派我去攔截單于兵,我卻迷失了道,豈非天要亡我!想不到我李廣六十多歲了,沒有死在戰場上,卻無法面對刀筆之吏。”言畢,即拔刀自刎。
而發生這件事時,李敢正隨霍去病遠征左賢王部,消息傳來,只以為其父戰死,悲痛不己。回來后,大概是李廣的部下把這整件事情告訴了李敢,李敢遂將滿懷恨意都怪到了衛青頭上,認定是衛青逼死了自己的父親,便對衛青多番無禮挑釁。
其實衛青心中也有愧疚,所以對李敢的幾次三番地尋事都採取了忍讓態度。
誰料霍去病知道了,竟在這次與李敢一起隨聖駕去甘泉宮狩獵時,拔弓將其射殺!雖然事後劉徹為他掩飾說:“是被鹿角頂死的!”,但當場看到的人極多,難掩悠悠之眾口,消息還是漏露了出來。
聽完衛青所說,我簡直不敢相信。去病雖然倨傲不羈,年少好勝,甚至有人因他殺戮太重而批評他冷酷無情,但李敢是他的部下,跟隨他多年,此次大破左賢王部,李敢立功不小,剛被得封關內侯,去病怎麼會突然決定射殺他呢?
既便李敢對衛青不敬,去病這樣做也實在是太過莽撞和不智!
這幾年李家頻頻失事,李廣只有三子,長子和次子早逝,年前原丞相李蔡又畏罪自殺,如今李敢這一死,李家便再無成年男子,顯赫之時的將門就這樣即將沒落。
而李家對漢朝一向忠心耿耿,尤其是李廣治軍簡易,又與士兵同甘共苦,深受軍方和老百姓愛戴、朝內大臣敬重,同情李家遭遇的人恐怕不在少數,去病這一舉動,等於是將自己推到了風口浪尖,不僅有損他的德行,也勢必會給他帶來很多麻煩。
我越想越覺后怕,待衛青走後,我匆匆喚過秋棠:“秋棠,你讓管家派人去霍府一趟,就說我請霍將軍明天過府一敘!”
秋棠見我神色焦急,披了件衣服,連忙跑了出去。
臨睡前,管家來回話:“霍將軍尚未回到朔方,小人已經關照到霍府管家,請將軍一回到府,便讓他們傳達夫人的口訊。”過一日。
我倚在榻上,隔窗看着外面的雨景,陷入深深沉思。
經過去病射殺李敢這件事,我似乎弄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為什麼劉徹這些年一直要攜霍抑衛!
如果單從血統上講,霍去病是衛家地旁支,至少也算是半個衛家的人。但衛青為人謙恭低調,溫和大度,從不居功,對家人重情,對朋友重義,朝野上下人緣極佳。他的身上承載太多人地利益,這些人匯聚在一起,勢力龐大,關係盤根錯結,牽一髮而動全身,已經大到令劉徹警覺,必須想辦法扼制。
反觀霍去病,他則是另一種風格。這些年他頻頻得勝,跟隨他的人多獲劉徹大肆封賞,因此皇親國戚、世家貴族無不希望自己地兒子侄子到他旗下,但霍去病選手下,只有一個標準,那就是最強,連皇帝指派地人他都會斷然拒絕,更何況別人,所以他的部下沒有一個衛家沾親帶故地親友,更沒有一絲人情可講。
霍去病的崛起,得利的全是外人,衛氏家族沒有得到絲毫的好處。可以說,霍去病雖然出自衛氏的分支,但他完全不代表着衛氏的利益。
衛氏為首的皇親國戚以及世家貴戚們對霍去病的不支持,使去病成了一個孤立的個體,地位再高也是皇帝賜予的,跟着霍去病而獲得榮華富貴的都是底層之人,大多數還是匈奴人,這些人在朝中沒有任何勢力。去病不僅沒有拉幫結派的可能,也不可能對劉徹構成政治威脅。
這大概就是劉徹敢抬霍抑衛的根本原因了。
我幽幽嘆了口氣,不由為去病擔心。
去病一向視世俗規矩為無物,厭惡宮裏朝內那些複雜人際關係,全*劉徹信任和支持,才能任性隨心,但如今他竟為了衛青,親手射殺了李敢,恐怕已令劉徹大大不滿了,如此一來,他甚至會重新考量去病與衛家的關係,這對去病其實十分不利……公子來了!”桂枝清脆的稟報聲,打斷我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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