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第五十五章
這一天，沈定澤很快就回來了,因為沈耀明再一次被醫生進行急救,雖然這樣的病危頻率已經可以讓一個普通人習以為常,當做家常便飯，然而沈定澤還是放下手中的事，直接回來了。三兄弟都等在手術室外,沈定澤神色冷清,沉默不語,沈定宇左顧右盼眼神飄忽，不知道在琢磨什麼，沈定凱卻是安靜的坐着，似乎沈耀明長久以來的病情已經磨光了他體內為數不多的親情。
手術室的門終於打開了，醫生們個個神色肅然，他們只是看着沈定澤,“去見他最後一面吧！”
沈定澤的心空了一下，像是密不透風的牆突然破了一個口子，外面的狂風暴雨具都從這道口子鑽了進來，狂風驟雨，積壓在這個屬於他自己一個人的空間裏。他以為,會和往常一樣，他的父親被再一次搶救回來了，哪怕知道那個老人已經油盡燈枯，知道沒剩下多少日子，卻不曾想過，終點會是今天。
沈定澤剛走進去，外面的沈定宇就哭了起來，沈定澤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腳步。
沈定澤走到沈耀明面前，那雙枯老如樹榦的雙手就緊緊握着他的手，說是緊緊，也不過只是有觸覺罷了，他看到自己的父親在笑，然後手上微弱的觸覺也沒有了，他的手空了，那雙抓緊他手的手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經垂落。
他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好像一切都在這一刻安靜了，而他自己也完全麻木了。
沈定宇沖了進來，還撞了沈定澤一下，跪倒在地上，抓着沈耀明的手，“爸爸，你醒醒啊，你還沒有看到我大學畢業呢！你不是說過等我大學畢業的嗎……”
沈定宇哭聲不斷，傳進沈定澤耳朵里，他突然恢復過來。剛才他竟然很後悔，因為沈耀明最後一次問他怪不怪他時，他說了不怪，他在想，是不是因為自己的回答讓那個老人再無牽挂，因此才會選擇離開？然而生老病死，誰都逃不過，如果他不曾回答，現在才會真正遺憾吧！
真好，他的父親了無牽挂的離開去見母親了，這一次他們之間沒有宏圖大業也沒有別的女人子女，可以單單純純的生活在一起了。
沈定宇猛的回過頭來，臉上的淚水因為他這個動作被甩到了地上，可他臉上沒有太多悲傷的痕迹，有的是憤懣和不甘心，“你可真是夠冷血，爸把所有的一切都給了你，如今他死了，你連一點傷心難過都看不出來，呵呵，不知道爸爸有沒有後悔過，養了你這麼一個白眼狼。”
“有你傷心難過就夠了。”沈定澤神色平靜，只是臉上很疲憊，像是累了，連話都不想說的累了。
“你想做什麼？”沈定宇睜大眼睛，警惕的喊了起來。
“讓你如願以償，當一回孝子。”
……
沈定凱噗嗤一笑，沈定宇那個蠢貨，真當沈定澤是好說話的人，那些背後的小動作，沈定澤不是不知道，只是懶得理會罷了。他想轉身離開，想了想，還是進去看了沈耀明最後一眼，儘管這個父親讓他無比失望，可是當這個人真的死去的這一刻，沈定凱突然發現，自己內心的憤恨和不滿竟然也隨着他的死消散了。不止如此，沈定凱還能夠回憶起沈耀明的好，那個手把手教導自己的父親再也不會對自己說一句話了。
沈定凱沒有馬上離開，於是見證了很可笑的一幕，沈定宇被人押着在沈耀明面前哭，並且不允許起身。
沈耀明病逝了，江湖上許久都沒有過他的風聲了，提得最多的也只是他一意孤行把沈定澤帶回長生堂而已，是人們聊沈定澤時一筆帶過的人。然而當這個老人真正離開這個世界，大家似乎才猛的回憶起他這輝煌的一生，早年不要命的打拚，和自己的兄弟肝膽相照，那些年的風風雨雨再次成為眾人回憶中的感慨與驚嘆，他是盛洲城發展中重要的人物，與這座城市一同發展着，如今他隕落了。
……
孟若妤也知道了沈耀明去世的消息，不知道也不可能，這是長生堂的大事，所有人都為此在忙碌着。甚至很多人已經重新回來了，那些都是曾跟着沈耀明的人，在長生堂改革時，沈定澤和他們聊過，如果他們不願意繼續過這種神經緊繃的生活，他會為他們安排平靜的生活，很多人都選擇了離開。他們衷心的是沈耀明，而不是沈定澤，哪怕他們是父子，換了掌權者，誰也不知道未來會如何，並且新的掌權者也有自己的勢力，把持着不放，也是為別人添堵。
她以為沈定澤會在十一樓守着，然而他沒有，他站在陽台上吹着冷風。
她走過去，站在他身邊，“你這樣繼續站下去會生病。”
“不會。”
孟若妤正想反駁，聽出這兩個字的深意時，心口突的一疼，他是說他曾這樣站過，他並沒有生病。這說明，他不是這樣站着一會兒，而是很久，甚至是一整夜。
孟若妤轉身，拿了一件大衣過來，披在他的身上，沈定澤沒有配合的穿，也沒有直接揮掉，他只是很諷刺的扯着嘴角，“你這是關心我？”
“我一直都很關心你。”
他那嘲弄又不屑的眼神讓孟若妤五臟六腑都跟着痛了起來。
沈定澤：“有時候我真的恨不得一槍殺了你，不偏不倚，一槍斃命。”
孟若妤：“那為什麼我還活着？”
他偏過頭對準她的眼睛，“你說為什麼？”
隨着他身體小小的弧度，大衣從他肩膀上滑落在地上，發出呼的一聲響。她彎腰，把衣服撿起來，再次披在他的肩膀上。
沈定澤不再看她，他似乎想抽煙，摸了摸身上，卻沒有找到，不滿的擰着眉頭，“我曾經在這裏沒日沒夜站着，因為我一直有一個念頭，只要我翻過了這欄杆，跳下去，我就可以真正解脫了，可以和我愛的人團聚了。”
孟若妤全身顫抖，眼淚無聲的從眼眶溢出，滑落，然後砸在地上。
沈定澤：“我父親就站在我身邊，他告訴我，我比他幸運。因為我母親去世的時候，他也想過死，只是他答應過我的母親，要好好照顧我長大成人，他說他愛的人永遠的離開了，他永遠也無法獲得幸福了，然而我還有機會，因為我的愛人，她有可能還活着。他讓我別絕望，這個世界上總有奇迹發生，萬一奇迹降臨了呢？我知道，他只是安慰我而已，在想辦法讓我活着，並且有希望的活着。”
沈定澤：“我哪有資格怪他呢？他已經做得足夠好了，他已經盡他力量給了我一切了，他並不欠我，然而我卻曾那樣責怪過他。”
只有真正處於這個位置，才會知道，肩負的不只是自己的人生，還有無數人的人生。像是一張網，他不能逃脫，因為一旦他離開，這一張網就廢了，那些辛辛苦苦守着這張網的人該何去何從？
人生有太多的不得已了，他到現在，才真正理解了自己父親的行為，開始體諒那個老人，而他心中固執的質疑，如今終究放下了。他的母親，之所以連命也不要也要生下他，不是因為她真的那麼渴望要一個孩子，僅僅只是她想為自己的愛情留下那麼點證據，而導致這個行為的是她沒有安全感了，她不是她丈夫唯一的女人，甚至外面那些女人還為她的丈夫生下了孩子，她是女人，有她的敏感，她不會相信她的丈夫在面對別的女人時沒有過旁的心思。再美好的愛情開端，也有了瑕疵，她逃不掉，於是選擇生下孩子，明知道會死，還是如此選擇，這對她來說是一種解脫。
這個世界上有真正完美的愛情嗎？或許有吧，可惜大多數人都不曾見過，更多的人也不曾擁有過。
沈定澤清楚，他的母親，追求的就是絕對愛情，容不得瑕疵，哪怕是逼不得已和情有可原也不允許。而他像他母親，也追求那樣的愛情，他的母親不曾擁有，而他，同樣沒有能夠得到。
孟若妤輕輕的輕輕的將他抱住，她閉上眼睛，嘴裏全都是苦澀，“對不起。”
她的聲音像天空裏飛舞着的小小雪花，伸手一接，就了不痕迹。沈定澤並沒有推開她，他說，“我要的從來都不是你的對不起。”
“那你要什麼？”她說完立即抬起頭，“別趕我走，我想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沈定澤沉默了一會兒，似乎低低的嘆了一口氣，“進去吧，這裏風大。”
“我要陪着你。”
沈定澤把她拉到自己懷裏，用大衣把她包得嚴嚴實實，他不知道應該把她怎麼辦，她對他來說就是一道無解的題，讓他煩躁不安。很多時候，他甚至會去想，如果不曾遇見她就好了，這樣自己就不會那麼痛苦，所以他憎恨那個受不住誘惑的自己，被她輕易蠱惑，還沉醉其中。
可是心裏有一個隱秘的聲音告訴着他，他是如此慶幸她的出現。她讓他體會到那麼多美好的情緒，那樣忐忑不安的等待，那樣激動的期待，還有不自覺的甜蜜縈繞在心口。雖然這樣的美好，最終需要付出那麼多的代價，然而他知道的，他一點也不後悔。
他是沈定澤，可是他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因為他突然發現，他最害怕的並不是她騙他，也不是她折磨他，他最害怕的只是……
他把她抱在懷裏，很緊很緊很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