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48]魔法少女
與人做下了約定就要好好遵守,於是七月的海灘就非去不可了。
赤司倒是不太在乎,那不是游泳比賽,自己正在休假中,也沒有非要和備戰奧林匹克的職業選手一較高下的**——總之只要能在被岸邊海浪沖走的時候不麻煩救生員自己游回來就行了,用偶爾給自己放鬆一下的心情對待,他並不覺得去海邊這件事有什麼好緊張的。
但杉原直紀的心態和他大相逕庭。
赤司天真地以為她是為捉襟見肘的游泳水平擔憂,後來才發現她關注的點竟然是最近在飲食上沒有加以控制,導致穿泳裝的時候露出腹部沒有明顯的馬甲線。
這在他看來都是理所當然的,畢竟她從來都不做無氧,高中三年級堅持了半年心肺鍛煉後來也半途而廢了。多虧了吃得少加上遺傳基因好所以才保持了纖瘦的身材,如果再要求馬甲線,那顯然是她想得太多了。
當然這些話是不能說的。
既然她一本正經地擔心了,他就勉為其難地配合理解一下。
但摸着良心說,想要在一周之間獲得馬甲線,和一周學會游泳,他絕對相信後者的可實踐程度要高出許多。
直紀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撩開衣服對着逕自翻來覆去照了半個小時。
比去年同一時期似乎還瘦了一點,可能是今年天氣特別熱代謝速度加快導致的。然而……她伸出手指戳了戳腹部,再戳戳上臂,全都是柔軟的。
一點要出現肌肉線條的跡象都沒有。
雖然這樣可能在日本的海灘勉強看得過去,但在美國的沙灘上,面對來往身材傲人曲線精緻的年輕女孩,絕對會讓自己輸得抬不起頭來。
即使同行的是赤司征十郎和松岡凜這兩位大人而不是什麼心儀的異性,沒有與他們進一步發展關係的意願,身材上有點小瑕疵也不是什麼大問題,但就算這麼自我安慰了,她的內心依然惴惴不安着。
松岡凜的身材她早就在泳池裏看遍了,從小學開始練習游泳的職業選手,身上沒有一絲多餘的贅肉,背肌和腹肌線條流暢優美,在水中穿梭時,他伸展的身姿宛如一條靈動敏捷的小鯊魚。
而籃球選手赤司征十郎的手臂和小腿特別好看,跳投與扣籃時緊繃的肢體似乎蘊含著強勁的爆發力;隔着衣服能隱晦看見輪廓的胸肌和從寬鬆球衣圓領上露出的鎖骨當然也很棒,打分A+。
如果對手是這樣的人,她根本不懷有任何自己會獲勝的僥倖,只是不要輸得太難看就好。
顯然現在只能用平坦來形容的身材離及格線還很遠。
所以說,杉原直紀這個少女,並不是沒有勝負心,只是她的勝負心總是發揮在匪夷所思的方面。
去年夏天的時候也趁着品牌宣傳之際買了比基尼,但沒有機會穿過。現在它們還安靜地躺在她的衣櫃抽屜里,那種適合對身材感到很自信的人穿的設計,自己當初為什麼會買,她已經想不通了。
翻箱倒櫃把多年來積攢的、只零星地在泳池裏穿過一兩次的幾打泳裝掏出來翻了個遍,不是太放、盪就是太過時,總之已經沒有合適的了。
於是購物計劃加入了她周末的日程表。
她手中打圈撫摸着肚子下樓,心情不是很明媚。
赤司自從來了之後就霸佔了大廳中柔軟的巨型沙發座,坐姿有些隨意,放任後背陷進軟綿綿的靠墊里,手中拿着平板電腦不知道再認真地看些什麼。
她依稀記得赤司是強行推了很多日程來美國的,如果他現在在日本,肯定也是忙得熱火朝天。
哪怕現在已經處於假期之中,他還是沒有一點放鬆,蹙着眉嚴肅地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像是在認真審閱合同的社長大人;明明才二十歲,卻已經初具合格會社繼承人的風範了。
真不愧是名門大少爺啊。
直紀不想讓自己的小煩惱打擾到赤司,心懷敬畏地挪動到他身後,好奇着究竟是什麼能重要到讓他在假期里都不放下,然而才瞄了一眼,她的心就涼了半截。
感謝她的好視力,只一眼,她就看到了屏幕上方一欄寫着「新妹魔王的契約者」。
嘛……倒也不是特別驚訝。
只是一瞬間,杉原直紀對這個世界的真實性產生了疑問。
赤司征十郎這個人,簡直就是潘多拉的魔盒。
外表無比誘人,內在還深藏不露,每次多了解他一些,都讓人不禁刷新一遍人生觀。
她探過頭,下巴淺淺靠在他一邊的肩膀上,悠悠地說:“原來你的取向是這個啊,阿征。”
好像早就發現了她的靠近似的,赤司對她的突襲並不驚訝,慢條斯理地繼續翻頁,眼睛也沒抬一下。
她的手臂橫過他的後背,手搭在他的右肩上拍了拍:“我倒不是對這個有偏見,不過最好還是不要對魔法少女這種生物有太多期待才好,不然有朝一日幻想破滅可是會傷心的啊。”
進度條已經到底了。
他在屏幕上簡潔地掃了兩眼,聳了一下肩膀讓她把下巴挪開,隨後也放下平板電腦,“這個是以前籃球部的黛前輩推薦的。因為不是特別感興趣所以斷斷續續看了幾年也沒看完。”
他說得鎮定,臉色波瀾不驚,絲毫沒有做壞事被抓包的慌張,“剛才忽然發現已經完本了,好奇結局是什麼就打開看了。”
這張臉或許自帶誠實度加成,他這麼說,直紀幾乎沒有猶豫就相信了。
畢竟,根據她的認知,她很難把赤司同學高大偉岸的形象和「新妹魔王」這種東西做任何聯想。
她在他旁邊坐下,把自己的身體扔進沙發里,座位頓時凹進去一片。順手撈過他的平板,沒有鎖屏密碼,她打開屏幕之後立刻就看到了輕小說的卷末結語。
勇者少年當然和義妹終成眷屬,沒有懸念,喜聞樂見。
她撇了撇嘴,“所以呢?感覺如何?”
他稍加考慮:“雖然不到引人入勝的程度,但用索然無味來形容也有失偏頗。”如此嚴肅的回答,大概只會出現在現代文閱讀試卷上。配合著赤司的臉,這種書面語說出來竟然也不怎麼違和。
剛這麼說完,直紀還以為赤司用自己獨到的方式對這部輕小說表達了讚賞,他卻隨即輕輕一笑,揚起的嘴角掛着一言難盡的不屑:“人類的想像力還真是可怕。但是比起浪費時間在這種幻想上,不如專註眼前的現實來得更實際一些。”
看吧,這才是赤司會說的話。
沒有被魔王附身,他還是那個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他,真是太好了。
她點頭附和,“話是這麼說,但是和繼母帶來的妹妹成為情侶,同時妹妹還是魔法少女……在現實中追求這些的話大概會發生不得了的事吧。”
這次考慮的時間更長了一些,或許是在思考在現實中尋找魔法少女的可行性,他收起笑意,神色淡然自若地:“我對這個沒有偏見。”義正言辭地盜用了直紀半分鐘前才說過的台詞,他低垂下眼睛,語調平緩道:“人的感情很複雜吧,用平常的倫理也沒有辦法輕易評判。只要沒有妨礙到別人,那麼喜歡誰都不應該被指責,不是嗎。”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
但不管怎麼想都覺得很彆扭。好像有哪裏不對,她不讓自己過度解讀,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後頸和耳根一直不受控地發熱。
“突然這麼認真地說魔法少女的話題還真是可怕啊,都怪那個黛前輩,這種東西以後不要再看了,真是……”她拉着衣擺站起來,搖頭作痛心疾首狀,又有點莫名的急躁:“你就不能看點普通的少年漫嗎!”
·
受到的衝擊太大,杉原直紀連晚飯都吃不下了。
赤司的飲食向來很克制,過了生長期就更是嚴格遵照每日營養攝入標準來進食,不光是為了身體健康考慮,長期遵守嚴格的生活規定更是對意志和自制力的考驗。
這就導致了他在早上採買食材的時候只買了新鮮少量的當天份。
杉原直紀以為了進一步降低體脂率餓出馬甲線為由拒絕吃晚飯,不幸的是常年沒有不吃晚飯習慣的少女,過了九點就被飢餓的恐懼支配了。
她洗了澡換上睡衣,連面膜都敷好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卻無論如何睡不着。
也不知道是心裏的波動還是身體的飢餓讓她無法入眠。
外面已經安靜了下來。
遛狗的人回家了,海鷗不都再間或從她窗外的空中飛過。
樓下也不再發出聲音,赤司應該早早地回房間休息了。
他不太喜歡勉強人,和為她送去媽媽般關懷的橋本桑不一樣,以前她偶爾漏吃一餐,橋本桑都會捏着她的胳膊說「我們小直已經這麼瘦了怎麼還能不吃飯」,而赤司就只會說「與其節食不如增加運動量,明天可以帶你去晨跑」。
在她嚴正拒絕了這個無理要求之後,他冷淡地表示「隨便你」,然後連備用的晚飯都沒給她留。
啊……餓得不行了。
前胸貼後背。
一定是中午沒吃飽,晚上又只吃了幾顆小番茄,身體在向她的大腦發送抗議信號了。
減肥這種事,本來就是漫長而曲折的。
與其現在勉強自己,不如從做好準備的明天再開始。
一有這種念頭,她馬上從床上彈起來,趿拉上拖鞋躡手躡腳地推開門,下了樓。
冰箱冷藏室里,除了今天買的牛奶和礦泉水,還有她之前開轟趴剩下的一打啤酒,半包吐司,和一罐未開封的酸黃瓜。
櫥櫃最高層有一盒巧克力和大包餅乾,是上次沃倫來的時候藏的。
開始換牙的小孩被爸媽禁止吃甜食,他只能把自己的珍藏偷偷放在姐姐這,作為年長十幾歲的長姐,偷吃弟弟的零食這種事,她無論如何做不出來。
從冰箱裏拿出麵包和酸黃瓜,她看着面前的這一切久久無言。
不過有總比沒有強,熬過這一夜明天又是一個嶄新的元氣少女。
這樣自我催眠着,她抱着麵包和黃瓜往房間跑。路過二樓走廊,她的眼睛忽然一亮。
——樓梯間的門開了。
門背後通向房頂,頂樓是一片寬闊的平台,氣候好的時候可以晒晒太陽,當然熱的時候也能做日光浴,只是她向來對暴晒自己沒什麼興趣,自打搬進來,樓梯間的門就沒開過。
而現在,門是虛掩着的。
心口猛地一顫。
有入侵者。
說不定是賊。
這是闖入她腦內的第一反應。
但轉念又想,她買了很貴的保險,屋子的安全系統也是高配,地段遠離鬧市區,主路上平時人煙都很稀少。一般而言不太可能出現被入室盜竊的情況。
況且杉原直紀作為屋主,對藝術品和收藏品都不怎麼感興趣,這裏除了人和外面的車以外,沒有其他值得偷的東西。
當然如果竊賊對限量的包和鞋感興趣,那就另當別論。
總之,報警器沒有響,房子裏也沒有被入侵的異樣,確認了這兩點之後,她稍微冷靜下來。
小心翼翼地順着樓梯往上走,她把麵包和酸黃瓜玻璃罐抱在胸口,另一隻手緊緊握着扶手,爬到頂樓,屏息凝神推開掩着的防盜門。
不是賊。
萬幸也不是魔法少女降臨了。
這棟屋子目前另一個住客,雙手握着從中冒出熱氣的馬克杯,背對着門口,側坐在躺椅上,微微彎下了一直挺的筆直的後背,抬頭仔細地看着一望無垠的天。
天色已經黑透了。
星光卻是截然相反的明亮,很難想像在如今的大氣下還能看見如此透凈明亮的夜景;
星羅棋佈,像是密集平鋪在空中反射着日照的沙礫,那麼遙遠,渺小卻散發著光。
離開了空調冷氣的室外自然風帶着夏季的濕熱,中和了她從室內帶來的涼意。
冷熱驟然交替,她不受刺激打了個噴嚏。
好像油畫一樣凝滯的畫面終於有了變化。他側身回過頭,四目相對,面面相覷之間,他立刻注意到的是她抱在胸口的酸黃瓜罐子。
那麼大的目標想要藏起來是不可能了,與其躲躲閃閃不如從容面對,她徑直走到他身邊,把食物在躺椅邊的小圓桌上放下。
他杯子裏的白色液體還沒喝掉一半。
“就算對身高再怎麼執着,一天攝入超過定量的牛奶也只會起到反作用哦。”反客為主,她把握先機開口說。
赤司對於身高這個本應該敏感的話題卻意外地直言不諱。他把杯子在手中轉了個兒,無奈地說,“我已經放棄了。”
跟着又補充解釋道:“我只是想睡個好覺。”
言語之間確實有點疲憊。
因為生物鐘紊亂,困得不行卻又睡不着的滋味她多少有所體會。確實是相當難受。
直紀這才想起來,他自從到了美國之後就沒正經倒過時差。白天精力滿滿地跟着她在學校逛了一大圈,上了一節課還全程沒有打瞌睡,這份毅力真是感天動地。
“今天辛苦你啦。”她屈起手指,指節推了推赤司的牛奶杯,“不過助眠喝牛奶,又不是小孩子了。現在我五歲半的弟弟都說自己過了睡前喝牛奶的年齡了。”
發出如此評價,她伸長了腿,撐着座椅身體向後靠着,抬起頭望天,深吸一口氣:“對着這麼美的景色喝牛奶也很掃興啊……”
然後忽然想到了什麼,她又站起來,“你等等。”丟下這麼一句,她就自顧蹬蹬地跑走了。
再回來時,她拿着兩瓶冰鎮啤酒。
如果再有點毛豆就是中秋賞月大會了。不過無所謂,沒有毛豆,可以拿酸黃瓜來湊。
“其實喝紅酒比較好啦,但是現在沒有庫存,只好啤酒代替一下了。”她回到自己的位置,把其中一瓶遞給赤司:“乾杯!”
瓶頸交錯碰撞,發出清脆的一聲。
如果放在平時,大概率赤司不會陪她喝。但可能是睏倦襲擊了他的大腦,理智暫居下風,他也不多話,舉起瓶子一口氣灌下半瓶。
按照直紀的酒量,半瓶啤酒到了胃裏,眼前就開始起了霧。
她定定地望着天,不知道在想什麼,口中卻呢喃着:“星星真美啊……看來我以前真是錯過了不少景色呢。”
然後又突然,她瞪大眼睛,拽拽赤司的衣袖,音調高八度:“誒。快看!是流星嗎!”
不管那麼多,她立刻抱着瓶子,低頭閉上眼睛,雙手合十默念起來。
這麼多需要求助於神明的願望,不知道神明聽不聽得過來。
赤司默默想。
學會游泳這種盡人事就能做到的事,也要拜託神明大人,是不是有點偷懶過頭了。不會冒犯神明嗎。
……
啊啊。
為什麼要想這些有的沒的。明明他是不相信玄學的。
他也抬頭朝之前她望着的方向看了,一顆尤為明亮的光點在群星的圍繞中閃爍。
它向著北方,好像飛快地劃過氣層,沿着銀河的方向飛走了。
淺灰色的航跡線久久未散。彷彿落盡水中的石子,從中心漾來一圈圈波紋,蔓延到視野之外。
他安靜地笑了一下,也跟着短暫地閉了眼睛。
等他睜開眼,直紀漫長的願望還沒有向神明訴說完。
他擰着眉頭注視了她一會,然後低聲說:“流星不會平飛吧。”
她倏地睜眼,不明所以:“誒?”
“那不只是架飛機嗎……你這種酒量,恕我直言,以後還是不要喝了。”
她以為這是個惡作劇,然而抬頭看到閃爍個不停的指示燈已經瞬移到了天際的另一頭,並且依然沒有墜地的傾向,她愣了一下。
“啊……但是我是用面對流星的誠意許願的,相信我的心意也一定能傳遞給星宿大神。”她堅持嘴硬地說。
“所以這次又是什麼願望,想要馬甲線嗎?”
她稍許停頓,眼睛和天上的星星一樣閃着光。
“這次是個認真的願望,所以不能告訴你,說了就不會靈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