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第二章
二零一六年十二月七日上午十點二十三,顧庭生和他的心腹們進到了辦公室。
我翻着閱讀app,顧庭生不請自入,拋棄了最起碼的禮貌與客套,他走到我面前,站定,他不說話,我便繼續低着頭,眼睛看到的是閱讀app中《殺死鵪鶉的少女》一書中的這段話。
當你老了,回顧一生,就會發覺:什麼時候出國讀書,什麼時候決定做第一份職業、何時選定了對象而戀愛、什麼時候結婚,其實都是命運的巨變。只是當時站在三岔路口,眼見風雲千檣,你作出選擇的那一日,在日記上,相當沉悶和平凡,當時還以為——
顧庭生開口打斷了我看下去的目光,他說:“楊露,我來了。”
我抬起腦袋,摁了手機開機鍵,握着手機站起身微微仰視,我看着他,發現現在的顧庭生與兩年前的顧庭生已經不一樣了。
顧庭生兩年前與我分別時,皮膚白皙甚至有些蒼白,是因為常年宅在電腦前編寫程序的緣故。
如今再見,我本想掩飾自己的眼神,最後一想大概後半生都要在監獄中度過,那今日與顧庭生相見,也許便是最後一面。
於是我便不再矜持,我去看顧庭生,貪婪而專註的看,我想想,說道:“大哥,你變黑了也變壯了。”
顧庭生也很專註的看着我:“你是覺得我變難看了嗎?”
我搖搖頭,回道他:“沒有,我覺得很好,你現在看起來是個真正的男人了。”
顧庭生就笑,這是他進來后露出的第一個笑,我看着竟是個很真誠的出自肺腑的笑。
顧庭生說:“你還是老樣子。”頓了頓,他察覺了我剛剛那句話的不妥,他皺了眉:“小鹿,什麼意思,你剛剛那句是說我以前不是個男人嗎?”
“是的。”我點點頭,也笑了,在顧庭生變臉前繼續說道,“你以前是個男孩,但現在你是個男人了,你長大了,大哥。”
顧庭生臉色恢復成面無表情的樣子:“你還是老樣子,還是愛和我說一些混賬話,你不要說話這麼彎彎繞繞,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語文不好。”
說到最後,語氣隱隱親昵親密,我有些不習慣這突然親昵如玩笑話的話從顧庭生口中說出來。
二零一六年十二月七日上午十點二十六,顧庭生再次開口,他向前一步,他身邊那個中年男人——曾經的顧氏科技一位董事,被我親手從顧氏送出的一位董事。
這人遞給顧庭生一沓文件夾,顧庭生打開文件夾,裏面是厚厚一茬文件,我走到顧庭生面前,看到文件上有我的簽名。
顧庭生身後的人見我走近了顧庭生,有人上前要阻攔我,被顧庭生攔住,那幾人便乖乖後退。
顧庭生又將手中的文件遞給我,示意我看,顧庭生身後那位曾經的顧氏董事忍不住開了口:“顧總,這些都是原件!”
顧庭生說:“這些文件的處理是我/的/自/由。”
那人便不說話了,其他人也噤了聲,都不再說話。
我發現顧庭生真的成長了很多,他現在是一個有威嚴有權有勢的人,且這些東西全是他單槍匹馬自己打拚下來的東西,他說得對,有些東西你可以靠不正當手段得到,但是你沒有真正的實力保住這些東西。
我相信顧庭生如今到手的東西,他有足夠的實力穩穩握在手中,他就像是如來佛,他的手下是孫悟空,孫悟空一個筋頭十萬八千里也跳不出如來的五指山。
一如我,但我甚至連孫悟空都不是,孫悟空一個筋頭要翻出如來五指,我卻是心甘情願留在他的手掌之中。
我接過這些文件,一目十行的掃過去,確實是那些我曾經簽過的原件,顧庭生說:“複印件我全部銷毀了,電子版的掃描件我也用軟件粉碎了,你手上的這份是唯一的一份。”
我想想:“你打算用這些原件送我坐幾年牢?”
顧庭生回道:“楊露,這些文件你都是自願簽名的嗎?你難道不知道其中利害關係?”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我知道,我都知道,大哥,我也是其中獲利人之一,難道你沒有查過我的銀行賬戶嗎?”
顧庭生沉默了,沉默后他憤怒了,他對着我大喊:“楊露!你怎麼成這個樣子了?你需要這麼多錢嗎?你從小到大,除了在孤兒院呆了幾天你根本沒有窮過,你要這麼多錢幹什麼!”
我看着顧庭生,很認真的告訴他:“大哥,你不了解我,我是一個非常非常貪婪的,超乎你想像的貪婪之人。”
顧庭生聽了這話,喘起了很粗的氣,他向前一步,我們兩個幾乎面對了面,顧庭生看着我,像是不認識我,他露出了很濃重的悲傷,他說:“小綿羊,是我沒有把你教好。”
我再次搖頭,我問他:“準備讓我後半生都不出來嗎?”
顧庭生伸出手,他猶豫了下,手放在了我頭上,一如小時候,他總是比我高一頭,就很趾高氣揚的把手放在我頭上笑話我是個小矮子。
他撫摸着我的頭髮,說:“我要把你帶回家,這些文件我會留着放在我的保險箱裏,你要做的就是聽我的話,不聽話我就拿這些文件威脅你。”
我以為我聽錯了話,這些話簡直不像是一個成年已久,並且經歷磨難的二十九歲男人能說出來的。
我想我的表情真的很驚訝,驚訝的讓顧庭生紅了臉,惱羞成怒,他咬着牙強調:“聽着,楊露,這些文件就是你的把柄,而且是對你來說致命的把柄,我告訴你,我現在握着你的把柄,所以你以後都要乖乖的聽我的話,知道了嗎!”
我看着他,看着他我咧起了嘴角,我說:“大哥,我以為你恨我。”
顧庭生伸出手,他的食指曲起要觸碰我的眼睛,他說的是:“小鹿,別哭。”
我才知道原來我流下了眼淚。
但顧庭生的食指終究沒有碰到我的臉,我的倒下是我自己都毫無察覺的突然倒下。
我先聽見了“啪”的一聲,是手機脫了手先落了地。
緊隨着我聽見了很沉重的一聲,是我軀體的落地之聲。
我一直認為自己在成年男性中算是瘦弱一類,沒想到倒下落地的聲音竟會如此沉重,也許是因為生命的消逝都是如此沉重?
我不知道,我沒有能力再思考這些問題了,文件落了一地,那些足以讓我後半生都要呆在監獄中的文件成了輕飄飄的紙,顧庭生沒有去撿,我聽見他竟然像個女人一樣尖叫了一聲。
然後他跪在地上將我抱進了懷中,我的頭枕在他的臂彎里。
我顫着音,全身痙攣般的劇痛,我張嘴,口水與眼淚已經不受控制的往外冒,我很痛苦,我聽見自己對顧庭生說:“大哥……好……好痛……
顧庭生胡亂的擦去我因為痛苦冒出的眼淚和涎水,我覺得心臟已經開始痛到麻痹,我本能的意識到——
我要死了。
在這樣意識到后,視線已經開始模糊,隨着全身血液的驟然降溫,我逐漸感覺到了冷,我的思維隨着身體的生理反應本能的開口:“好冷……”
我感受到我的口中湧出了粘稠的液體,感受到顧庭生的手正在不停的去擦拭我的嘴唇。
我還朦朦朧朧的感受到他哭了,他大喊着哭,眼淚落到了我的眉間、眼中、唇上,他將頭貼在我的嘴邊,我原本僵死般的思維突然迴光返照一般的,和聽力一起回來了。
我聽見顧庭生說:“楊露,你怎麼了,你醒醒!”
我動了動嘴,這次大哥聽見了,因為他的耳朵緊貼在了我的唇邊。
我說:“庭生,我好冷。”
原來死亡是這麼冷的一件事。
極度的冰冷過後,我全身一松,眼前有一瞬間的黑暗,這一瞬過去,我看到面前的顧庭生正抱着我,抱着我的屍體。
我走到他面前,我想原來死是這樣的,人死原來真有靈魂。
我看着顧庭生,蹲下身子,顧庭生耳朵離開了我的唇,他看着我,他大吼大叫像是個神經病一樣的喊了起來:“醫生!叫醫生啊!你們他媽的快叫醫生啊!”
顧庭生身後的人早在他喊出聲前就紛紛打了120,還是那個中年董事走過來,他搖搖頭,他大概想說什麼,然後對上了顧庭生的臉。
他就只說了一句:“顧總,節哀。”
顧庭生一直在落淚,很大顆的淚珠止不住的往下落,他似乎承認了我的死亡——但似乎也沒有承認。他抱着我開始擦我臉上的淚水,他說:“小鹿,別哭了,別哭了,都是大哥不好。”
我說:“庭生,那不是我的淚,那是你的眼淚。”
但是他聽不到,我伸出手想擦掉他的眼淚,手卻徒勞的穿過了他面頰。我這才感受到了悲傷。
顧庭生又突然緊緊抱住我,他說:“還冷嗎,小鹿,我抱着你,你還冷嗎?”
我很悲哀,因為現在的我開口說話他聽不到,而屍體的我大概再也不會開口回答。
“我不冷了。”
我還是開口了,我回答了顧庭生,但是顧庭生聽不到。
他突然費力的抱起我的屍體跌跌撞撞的往外走,剛走了兩步顧庭生就腳下一滑抱着我摔在了地上。
他摔得很嚴重,他摔倒了還緊緊抱着我的屍體,我走過去一看,他踩到了我的手機,手機大概壞了,自動亮起了屏幕,顯示的依舊是閱讀app的那段文字。
我看了眼,又看顧庭生,顧庭生倒在地上不起來,他帶來的人跑過來扶他,他卻支起了點身子摟着我,他面色很迷茫的環顧了四周一圈,最後低下頭怔怔的看着我的屍體。
我看到他緩緩張了嘴,一聲長而嘶啞的嚎叫從他嘴中撕裂般的喊了出來,那是一種好像人類並不會發出的聲音,如果要我仔細形容,那更像是死了幼崽的母獸才會發出的哀嚎。
我走過去,我想哭卻沒有眼淚落下,我蹲在顧庭生面前,徒勞的說:“我不冷了,庭生,我不冷了。”
然後我徹底失去了意識。
當你老了,回顧一生,就會發覺:什麼時候出國讀書,什麼時候決定做第一份職業、何時選定了對象而戀愛、什麼時候結婚,其實都是命運的巨變。
只是當時站在三岔路口,眼見風雲千檣,你作出選擇的那一日,在日記上,相當沉悶和平凡。二零一六年十二月七日上午十點三十五,當時還以為是生命中普通的一天。
誰知道在這一天我死了。
我死的這一天,天氣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