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貪心
衛珩似乎聽到了有人在喊他。
他勉強抬頭,就瞧見梳妝枱前坐着身穿新娘紅服的女子,目光驚愕地睜圓了眼,直直瞪着他。
那額頭沾着一抹血跡,觸目驚心。
衛珩瞬間清明不少。
他撐起上身來,慢慢從地上爬起來,隨即搖晃着腦袋朝她走去。
蔚明真見衛珩走來,腦海里的記憶瞬時回到她瀕死一刻時的情景。
她雙唇慘青,嚯地從椅子上站起。
背脊挺得直直的,一雙眼死死看住衛珩。
衛珩見她目光極度仇視,眼中盛滿敵意,更從中察覺出無比痛恨的情緒,不由皺起眉頭,表情略顯困惑。
“你……為何如此看我?”
衛珩說著,忽然腦子激靈一顫。
他定格在原地,腳步不再往前。
她的眼神……她的眼神……
令衛珩想起一人來。
他心心念念渴盼得手,卻始終無法如願的心尖人。
“真真……”衛珩低低念。
語聲痴痴眷戀,更透着股深深沉痛之意。
蔚明真秀眉緊蹙,她沒吱聲,只是定定看着衛珩。
她恨衛珩,恨衛家每個人,衛珩的一封信不過導火線,真正害了她的,是世俗眼光,迂腐制度。
若她能為衛彥誕下男嗣,恐怕衛老夫人也不會這般厭棄她,若衛彥真心拿她當妻子,信任她,又怎會因一封來路不明的信懷疑她的忠貞?
爹爹曾說,嫁了人,就要以夫為天,事事聽從夫君言,聽婆婆話,可她聽了五年,五年到了頭……落得那般凄慘下場。
一輩子活下來,事事不曾順心如意,她蔚明真……究竟是為何活成那般模樣了?
她想不通。
而死了一遭,不想老天不放過她,兜兜轉轉重生而來,居然仍入了衛家。
不再是前世的衛大郎,而是衛二郎——衛珩。
心思轉動間蔚明真已鎮定下來,她凝神看住衛珩,道:“衛珩。”
清楚而脆耳的二個字,從蔚明真口中道出。
衛珩心頭輕顫,他往前踏出一步。
“真真……可是你……”衛珩不敢確信。
他聲音在抖,連手也在抖,可身體是僵硬的,像被定在原地無法動彈。
三月前,明真在他懷裏香消玉殞,而他受了大哥衛彥一頓鞭子,也生生躺了三月。
今晨醒來,卻被押着迎娶新妻。
那時,衛珩模模糊糊感到自己飄在半里,分明瞧見明真身影,可一眨眼便不見蹤影,旋即他也失去意識。
大夫曾說,初次探脈,氣息全無,不可能是活着了。
誰想第二日氣色猶在,不像死人,又拖着他繼續診治,只道衛家二郎這病,真稀奇古怪,沒了氣息,人卻活着。
只是始終醒不過來。
可唯有衛珩明白,他失去意識后,又恢復了意識,不過他成了一縷脫離了肉身的魂魄,在外漂浮了好一陣,看衛家上下急得一團亂,心裏一邊諷刺,一邊思念牽挂着明真。
他想找到明真,他不想明真成一縷孤魂野鬼。
誰知……不知哪兒來的老道上門,說給他辦一門婚事,就能招他魂魄歸來。
衛老夫人信了,真當和衛彥策劃起來,還貼了八字,尋了一旬終於給尋到一孤女。
奇迹的是,他真醒來了。
可衛珩卻恨不得自己醒不過來。
他一想到明真的魂魄還在外漂流不定,便心如刀絞。
然而……衛珩又上前一步。
蔚明真沉默着,眼神漠然冷清:“衛珩,是你害了我。”
衛珩聽得,胸口一痛,像被一把斧頭狠狠劈下,心裂開一道縫,空洞洞風吹寒涼,令他喉口一緊,開嗓時已哽咽難忍:“是……是我衝動,未曾仔細考慮,我認罰,認罪,我什麼都認了……可是真真,我找了你……卻找不到你……”
“你找我?”蔚明真奇怪。
衛珩見她眼底不解,想起自己還是魂魄時候在外漂泊的日子,頓時覺得鼻頭一酸,往前一步把蔚明真給抱入懷裏:“是……明真,你那樣去了,我也跟着你一道去。可找了你三個月,都沒找到你。”
蔚明真聽不明白。
而衛珩溫熱的身軀,和他撲鼻的陌生氣息,讓蔚明真慌了慌,她伸手推他:“衛珩,你鬆開我,鬆開我……”
“不,真真,不鬆開,我不鬆開……”衛珩嘴裏嘟囔着,像個要糖的孩童,死活抱住她不鬆手。
“衛珩你——”蔚明真一氣一急,引起額上傷口,暈眩感襲來,蔚明真伸手扶住腦袋,人往衛珩懷裏軟軟倒下。
“真真?”衛珩之前就注意到她額上血跡,那時他被灌了酒意識不清,之後又因曉得她身份后震驚狂喜而失察,這會反應過來,忙鬆開她。
“真真,你額頭,怎麼會傷了?是哪個該死的賊子……”衛珩不似衛彥從文,他從武,性情利落爽氣,直到遇見那時的蔚明真才改性,如今見心頭寶受傷,衛珩眼底驟然升起陰測寒光來,一副要把傷她之人碎屍萬段的架勢。
蔚明真抬起手,攀附在他肩頭,才不致倒地,低聲道:“你先扶我到床上去。”
衛珩很聽話,小心翼翼攙着蔚明真到床上。
她身子晃了晃,衛珩立刻神色緊張的伸手攬住她肩頭:“我給你取紗布和膏藥來,真真你等我。”
“先別去……”蔚明真伸手要阻止衛珩。
衛珩都起了半身,聽到她聲音,才轉身握住她的肩膀,堂堂大男子此刻卻軟聲軟語,極溫柔小心的說著話:“真真,我曉得你一定有諸多話想問,可你額頭上的傷耽擱久了萬一惡化怎辦?你等會,我立刻就回來。”
“衛珩……你,你別叫我真真。”蔚明真坐在床上,靠了一會頭暈的感覺沒那麼強烈了,這才鄭重說了句。
衛珩一聽,眼底飛速劃過一絲黯色,旋即又笑起來,道:“好,明真,你等我!”
“衛珩……”剛叫了一聲,衛珩已經飛快出了門。
蔚明真表情怔怔盯着關上的門扉,瞧了一會兒忽垂首搖頭,唇角牽起一絲淺微角度,她忽然想起自己摔在雪地里被衛珩緊緊摟在懷中的情景。
之後衛彥出現,衛珩同衛彥說的話,似乎還歷歷在目。
蔚明真心頭觸動。
可她的死,衛珩無疑也有份兒。
那封信……
蔚明真握了握拳,深呼吸了一口,忽起手摸向自己傷口。
她一個新嫁婦,如何會受傷躺在屋裏,而那弄傷她的人……又是誰呢?
再看屋外,連守門的下人都沒,這婚宴……真箇凄涼。
蔚明真想了會,就覺得頭隱隱疼了起來。
如今不明白的地方太多了,待衛珩回來,還得好好問清楚才是。
蔚明真挨着床等衛珩,沒會衛珩跟陣風似的躥門而入。
蔚明真嚇一跳,見衛珩風風火火模樣,蹙眉道:“這麼急匆匆,不怕被人誤會?”
“不礙事,他們管不着我。”衛珩說著走上前,坐到了蔚明真身旁,伸手撩開她被血跡沾濕的髮絲。
蔚明真被他的手不小心觸碰到受傷的肌膚,嘶的一聲,頭一偏避開他的手。
衛珩立馬站起身來,手足無措,神情慌亂又壓着嗓子,低聲柔語極心疼地開口問:“真真……可是很疼?你忍忍,敷藥時是有些疼的,我盡量輕點……”
“我不是說了,叫你別喚我真真。”蔚明真口氣不佳。
衛珩人一僵,站在蔚明真面前的大男人,此刻卻宛若孩童般,局促不安,眼神小心打量她,似感受到她的厭惡,喏喏應了聲:“明真。”
蔚明真見他如此,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浮躁來。
前世與衛珩,她多避之不及,而說來衛珩罪責不大,這樁事……衛珩不過一個借題發揮的由頭,沒有衛珩,早晚也有別的由頭被衛老夫人拿捏。
興許……是因為他是衛家人吧。
且衛珩窺覷她,是明擺着的。
一想到她那時還是他大嫂時,衛珩就心念自己,又想到之前衛珩和衛彥說的休妻一事,和他欲要娶她的打算,蔚明真就有股說不出的彆扭。
她不想看到衛珩。
除了要談正事。
她抬眼定定看着衛珩,聲音冷淡:“你背過身去,把膏藥和紗布給我,我自己能來。”說到這聲音一頓,神色頗為複雜,“我待會,有事要問你。”
“真……明真,你問什麼,我都會說。可上藥還是由我來吧……我有經驗。”衛珩拍了下胸脯,自信擔保道。
蔚明真看他眉目之間信誓旦旦,她卻緊了緊拳頭,固執道:“我自己來。”
她不是嬌弱貴婦人,說道在衛家五年來,她沒少干粗活,起初身邊丫鬟還待她盡心儘力,之後隨着衛彥總是夜不歸宿,衛老夫人又看不慣她不齣子嗣,連着周遭人的態度都變得輕慢起來。
偶爾受傷,多是親自包紮處理。
仔細想想,她果真蠢透了,被擺佈這些年毫無知覺,直到被冤枉不忠才覺醒過來。
對上輩子來講太晚,對這輩子……
蔚明真眼底陰霾濃濃。
一切……
才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