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燭光把漆黑的影子拉得老長。
一身孝服裹身,余慕嫻端端地跪在靈堂中燒紙錢。
橙黃的火舌吞噬着紙錢上的銅印,彷彿要把守在火前的余慕嫻一併吞了。
別說,三更半夜孤身呆在靈堂確實有些冷。
停下燒紙的動作,余慕嫻衝著牌位叩過頭后,暗暗搓搓手。
從此世的爹爹余文正合眼算起,她已經跪了快五日了。
男尊的朝代男子不易。
余慕嫻揉了揉有些發酸的肩頭。
前世她在花月朝作女子時,都未曾與自己的娘親這般守過喪。
守喪在楚國算是件大事,余慕嫻起身往燭盞里添上些許燭油。
余府在百年前,在鄴城還算是個大戶,到百年後,早已是人丁稀薄。傳到余慕嫻這輩,也就剩下余慕嫻弟弟一個男丁。
想到自己的弟弟,余慕嫻不禁含笑。這偌大的余府,她最喜的便是那嬌弱的弟弟。雖然余府上下,喜歡那病弱弟弟的人並不多,但她卻是極其習慣那種羞怯的兒郎模樣。
要知道,花月朝的男子是柔柔弱弱才好。不似這大楚國,不僅要男子身輕體壯,還要男子拋頭露面,保家衛國……
這明明是女子該乾的事情!
嘆過口氣,余慕嫻繼續為她那迂腐的爹爹余文正燒紙。依她活了九十載的眼光看,余文正本是可以不死的。余慕嫻有些遺憾沒在六日前拉住余文正覲見。若是拉住了,許余文正就不會死,她那溫婉如水的娘也就不會哭成淚人,她那一朵嬌花似的弟弟也就不會沒有爹,偌大的余府也不會亂成一團。
但世上沒有如果。事實就是在楚國有帝師的封號的余文正,單單因楚帝駁回了他的摺子,便懸樑自盡,草草‘殉國’了。
余慕嫻直到現在都記得余文正臨死前給予弟弟的厚望。
“賢兒,你定要與鄴城共存亡!”
這便是余文正留給她弟弟余慕賢的血書內所記述的東西。
五日前,它縫在余文正的裏衣里。
余慕嫻無比慶幸她那柔弱的娘親驚聞夫君死訊后就暈厥在地,否則,她也不能保證她那踐行‘溫良恭儉讓’的娘親不會選擇一罐□□邀她與她那不諳世事的弟弟去黃泉與爹爹相聚。
坦言,余慕嫻也不知該如何去評述余文正。雖然依着她在花月國的經歷,可預料她此世的爹爹余文正,憑藉‘文死諫’定然能名垂楚、燕兩國青史,但余慕嫻還是覺得活下去比入史重要。
史是死的,只要人活着就能改,人不一樣。人是活的,只要死了,便什麼都沒了。
所以余慕嫻在余府上下忙着操辦喪事的時候,手腳麻利地仿着親爹余文正的筆跡,寫了封要自己娘親帶弟弟南渡的遺書。
國破了,能跑,還是該跑的。
娘親、弟弟按照楚國的規矩,該算作婦孺,既是婦孺,那便該依着聖賢口中的短見,麻溜去逃命。至於什麼‘忠孝節義’,還是留給楚國的大能為好。
事實上,兩世為人,余慕嫻已是能在大是大非面前,較常人看地長遠。死並沒什麼難的,活着才不易。
望着牌位再嘆口氣,余慕嫻聽到了打更的吆喝聲。
“咚——咚!咚!咚!咚!”
五更了?
五更天是余慕嫻與自己娘親余夫人約定好的離府的時機。楚帝似乎也知道鄴城要破了,故而自三日前起已經開始封城。余慕嫻也是廢了頗多銀子,恭維了頗多來弔唁的文臣,才為娘親謀了個私逃的後門。
余慕嫻對走後門沒有什麼愧疚之心。楚國在朝為官的臣子心裏都清楚,能逃的,早就逃得差不多了。餘下的,皆是不能逃的。
就如她余慕嫻,此刻便是頂着余府百年的門楣,也頂着楚帝的眼睛。
帝王也是不介意婦孺逃走的。
余慕嫻半點都不介意把南渡的機會給自己的弟弟。她心裏清楚的緊,若她那小白花弟弟留下,定然是必死無疑,而換作她,許是有一線生機。
“公子,可是要用些膳食?”
打更的梆子敲過,余府的忠僕餘六便憋住要出眶的老淚,心事重重地為余慕嫻端來清粥。
“你怎會在此處?昨日不是已經遣散了余府的仆婢么?”
掃到侍奉在身側的人,余慕嫻暗暗吃驚,她記得她昨日便遣了餘六離府。餘六是余府的老人,從余慕嫻睜開眼起,餘六便在余府侍奉余家老小了。
“回小姐……不……公子,餘六是奉夫人命,來看看公子的。”
見跪在靈堂前的余慕嫻背影格外單薄,餘六的淚便有些阻不住了。他說‘公子’時,心底到底還是有幾分彆扭。眼前明明是他看着長大的余府大小姐,哪裏有什麼公子。
作為余府的老人兒,餘六打心眼不願把慕嫻小姐喚‘公子’,就如他不願看着慕嫻小姐守靈堂。這些明明都該是公子擔著的!慈母多敗兒!若不是夫人攔着,他餘六說什麼也要拉着小少爺給老爺守守靈堂……
唉!想到如今余夫人和小公子都去逃命了,餘六又覺不說也罷!人各有命不是?
但他又是真真的心疼余府的大小姐。不過還是個八歲的丫頭,便要頂着弟弟的名頭為余家受苦。
聽出餘六言語中有怨氣,余慕嫻低眉搖搖頭,她不似餘六那般多情,也並不為自己擔了弟弟該擔的責任不悅。即便是到了男尊的國度,她余慕嫻也從未想過要依靠男子。
“娘親與小弟可是已經走了?”余慕嫻與餘六閑聊着打發時間。
“回公子……沒有。”餘六低頭不敢看余慕嫻。
“嗯?”聽到餘六說余夫人沒走,余慕嫻愣了愣,“娘親為何還未走?”
“這……”餘六欲言又止。
余慕嫻正想追問,身後傳來了聲嘶力竭的哭腔。她那小白花一樣的弟弟來了?
“姐姐——”
奶聲奶氣的聲音,不回頭也知曉哭腔的主人是自己的一母同胞余慕賢。余慕嫻慢慢俯身地衝著牌位叩了三個頭。
“怎麼還不走?”余慕嫻此刻無心與娘親來一場母女情深,那後門開的時節,也就五更後半柱香的功夫,經不起耽擱。且她攜記憶入輪迴,與這個怯懦的娘親也不甚親近。
“慕賢不哭。”見自家女兒待自己如此冷淡,余夫人一手捂住自己的嘴,一手把親兒摟在懷中,滿眼悲切地望着自己年且八歲的女兒,“嫻兒,你可是想好了不與娘親一起走?娘親這一去……”
“娘親若是準備好了,便帶着慕賢走吧,不必憂心慕嫻……”余慕嫻定定地望着擺在台案上的牌位,身子擺得極正,正到,即便比上高出她頭頂一寸的桌案也絲毫不顯矮。
“那嫻兒你且跟娘走……”余夫人慾去拉余慕嫻,卻被手邊的余慕賢阻住,“娘親!賢兒要娘親抱!”
“嗯……”觀着八歲的弟弟着女裝,如六歲女童,余慕嫻打心眼覺得安心。有餘府的餘一護着,娘親與弟弟南渡該是無大礙。
“爹爹頭七未出,慕嫻不能走。”余慕嫻一本正經。她自是不能與她那守禮的娘說,‘非不為,實不能也’。若是此世的娘知曉是楚帝不讓她們走,那娘親定然是會選擇留在鄴城。
“可——”余夫人瞥見女兒頭頂的孝布,又是捂嘴慟哭,“嫻兒要是不走,娘親心安不得……”
余夫人一哭,跟在她身邊的余慕賢也跟着張嘴大哭:“姐姐,姐姐,跟慕賢和娘親一起走吧!慕賢不要姐姐一個人留在這兒……”
聽着耳邊嗚嗚的哭聲,余慕嫻利落地往火盆里填上幾張紙錢,快刀斬亂麻。
“餘六……送夫人與小姐離京!”
不容置疑的口吻,儼然已將余夫人壓了一頭。
“是。”圍在一旁良久的餘六偷偷抬袖拭去眼角的淚花,走到余夫人身側道,“夫人這邊行。”
“嫻兒……”見自家女兒把自己推給了外人,余夫人心中大悲,一時竟又昏厥了過去。
見余夫人昏厥,餘六不敢遲疑,立即一手將余夫人扛到肩上,一手拉住小公子朝城門去。
他方才去端粥時,已看到余府的車馬朝城門去了。
聽到餘六與弟弟的哭喊聲漸遠,余慕嫻只記得往余文正牌位前的火盆里多塞紙錢。她惦記着五更天,惦記着娘親與弟弟能否順利南渡。
她想跟去看看。
可她不能動。
余府門口有楚帝的人盯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