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6章
下朝歸來的三舅舅,已是聽三舅母喬氏說起過心蓮母女的遭遇了,此番看見心蓮,尤其是她那張酷似妹妹阿音的臉,三舅舅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想當年,阿音未出嫁前,可是最愛黏着他這個三哥的,趕都趕不走,日落時分總候在府邸門前,等待下學堂歸來的三哥抱着小小的她,一路回雲翠居去。
“蓮姐姐,你住的雲翠居可是咱們府邸里最好的院落,風景最美不說,”小阿萱含了口菜在嘴裏,夾着竹筷的小手滿是興奮地揮舞,突然想起什麼來似的,小腦袋湊近了心蓮耳邊,神秘道,“還聽聞後頭的鳳山上經常有神仙出沒,會騰雲駕霧呢。”
見小阿萱突然聲音變小,心蓮知道怕是三舅舅和三舅母平日裏忌諱這些虛妄的言論,但小阿萱那般興奮地與她說,她若沒個回應,怕是會無端惹得小阿萱不高興。
三舅舅院裏,心蓮已是“得罪”了崔徹和洺哥兒,再來一個小阿萱,除非心蓮不想在這混了。
哪知,還未等心蓮轉過頭去有所反應,小阿萱已是哀求地道了句:“蓮姐姐今晚若是見着了活神仙,可得留住他,讓我也見上一見……偷偷讓小翠去我院裏叫我就行……”
心蓮心中好笑,真真是小丫頭,這世上哪有神仙啊,就算有,阿萱自己在府邸里住了這麼些年都沒見着神仙,她才剛來,哪裏今夜就能見到神仙了。伸手摸了摸小阿萱圓溜溜的小腦袋,編了個善意的謊言:“好。”
“一言為定?”飯桌下,小阿萱的小手勾住了心蓮的手指頭,煞有其事的。
心蓮觸碰到小阿萱軟軟的小手,心頭莫名一股暖流襲來,心蓮知道,那是來自於親人間的。心蓮突然也煞有其事地道了句:“一言為定。”
“你倆在偷偷嘀咕啥呢?”三舅舅雖然知道小阿萱不是個欺負人的小娃,可這小女兒稀奇古怪的,三舅舅忍不住提點心蓮道:“小阿萱若是央求你做什麼離經叛道的事,你大可不必依着她。”
“爹爹。”小阿萱不開心了,兩隻小短腿懸在空中晃蕩着,“爹爹討厭。”
夾在舅舅和小阿萱之間,心蓮不便應和哪一方,只臉上帶着笑,不點頭也不搖頭。藏在飯桌下的手,卻是輕輕捏了捏小阿萱的小手,以示她答應阿萱的事兒不會變。反正這世上沒有神仙,先讓阿萱開心了再說。
“心蓮啊,日後三舅舅這兒就是你的家,不用拘謹,儘管當家住。”
聽着三舅舅樸實的話,心蓮眼中陡地一暖,這般慈父般的愛護,心蓮已是多年不曾有過了,嘴裏含着飯,使勁兒點點頭。
當夜,心蓮走後,三舅舅崔武坐在後院的石桌旁賞雪景,桌上一壺酒,時不時遙望明月嘆兩口氣,喝一小盅。
喬氏知道丈夫與小姑子兄妹情深,今夜看到心蓮那張酷似阿音的臉,恐怕心中意難平了。
“老爺,我陪你喝點。”喬氏給石凳上的丈夫披了件厚厚的貂皮披風后,自己也落座,舉起酒杯倒了滿滿一杯。她的丈夫最是個重情重義的,今日知曉小姑子的慘死,怕是心中已在琢磨如何復仇了。
“心蓮這孩子,算起來,今年快十五歲了吧。”三舅舅崔武悶了一口酒。
猛然聽到關於年歲的話,喬氏有些不知丈夫是何意。十五歲?難不成丈夫想給心蓮在京城找個夫婿?
也是了,看今兒個老太太的意思,是不打算將心蓮再送回吳地去了。長時間住在宣國公府的話,心蓮的親事自然得他們幫忙相看。
思及此,喬氏試探道:“嗯,再過三個月就十五歲了。”小姑子生心蓮那日難產,薄薄的春被染紅了血跡,喬氏記得很清楚,“心蓮這幾年日子過得很苦,親事什麼的,鐵定是耽誤了的。好在,京城的姑娘都定親晚,十四五歲倒是正好。”
“心蓮……”心蓮退了峻王的親,要想在京城找一家合適的婆家,談何容易?
崔武又悶了口酒,“阿音就這麼一個閨女……”崔武突然有些怕看喬氏的神情,撇開頭道,“咱們徹兒今年快二十一了。”
陡然聽到最後這麼一句,喬氏先是一愣,隨即明白過來,丈夫這是想將心蓮配給自家兒子呢。確實,對於保護心蓮來說,再沒有將心蓮娶進門更合適的法子了。
可是……
她的徹兒如今備受峻王賞識,日後說不定是要輔佐峻王走上那個萬人敬仰的位置的,勢必要經歷一番政治鬥爭。這樣的未來權臣,妻族的勢力也是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的。
心蓮?
郡王府那個樣子,顯然是不合格的。
喬氏再憐惜心蓮,也是不願犧牲了自己兒子。輕聲對丈夫道:“咱們徹兒是個有主見的孩子,這些年來一直拒絕親事……”說著這話時,喬氏一直小心翼翼看着丈夫的神情,最後逼迫自己來了句,“若是徹兒日後喜歡心蓮,我這個當娘的絕對將心蓮當親閨女對待。”
聽見喬氏這話,崔武自然明了妻子這是不樂意了,當下隨意扯了點別的話題,不再談起。
~
卻說這夜,心蓮住在雲翠居怎麼也睡不着。
晚飯時分,聽三舅母說起過,當年娘親還是姑娘時,就住在這雲翠居。心蓮曾經聽娘親身邊的嬤嬤說過,娘親還是姑娘時,性子很是活潑,甚至有些野,閑來無事就要登山閑逛。
這雲翠居坐落在鳳山腳下,想來當年娘親沒少登山閑逛。
反正眼下睡不着,心蓮突然想走一遍娘親雙足曾經踏過的地方,欣賞娘親曾經愛過的風景。
心蓮耳力很好,屏息凝聽,外室榻上竹香的呼吸聲沉穩綿長,知道竹香已經睡著了。當下不捨得喚醒竹香,心蓮躡手躡腳提了個燈籠,獨自出門去了。
降雪的隆冬很冷,夜間尤其凍得慌。
出了院子,沒走兩步,心蓮就凍得直撫胳膊。幸好這白狐披風很能擋風,要不還沒等心蓮爬上半山腰,就得凍死在路上了。
閃爍的燈籠,能照亮的地方有限,心蓮嘎吱嘎吱踩着沒過靴面的大雪,一路上紅梅掩映在月光里,燈籠照過時,顯得尤為嫵媚。
想着娘親,可能曾經撫摸過它們,心蓮一路激動地撫過一朵朵紅梅,遇到開得格外燦爛碩大的,心蓮還難得調皮一次,仰頭去親吻花瓣。
寂靜月色里,心蓮的臉上蕩漾出幸福的味道。
上一次親吻花瓣,還是四年前,靈魂出竅時,在白須師傅身邊時,在師兄身邊時。
撲簌簌。
什麼聲音?
“啊……”心蓮低呼一聲。
一抬頭,見是一個人蹲坐在更上一層的樹枝上,一腳踩滑,落下些許雪花。
“你,你大晚上的,不在房裏睡覺,怎麼跑這來了?”心蓮用手捂住胸口,一副受驚不已的樣子。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討厭心蓮的洺哥兒。
“吁。”洺哥兒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居高臨下看着心蓮道:“你在這瞅到我的事兒,可千萬不許對我爹娘說,就是我大哥也不許說。”小男娃鬆開盤腿坐在樹枝上的雙腿,調整了個姿勢,一本正經的模樣,神情很是嚴肅。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心蓮敏感地察覺到洺哥兒坐姿的變化,由盤腿而坐,改為了雙腿懸空吊在樹上。心蓮退後一步,高昂着頭,看着樹上的洺哥兒,一副難得的挑釁模樣道。
“你……”洺哥兒似乎有些生氣,“你……”說了好幾次你,都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心蓮在夜幕下,皎潔一笑。神氣地回了句:“五歲小娃娃,我可沒功夫陪你閑聊,你不睡,我還要回去睡呢。明兒一大早,我可是要向三舅母請安的。”見男娃不開口求她,心蓮真的轉過身子,就做出一副要下山的模樣來。
聽到心蓮那句“明早可是要向三舅母請安的”,這般明顯的要挾,洺哥兒急了,身子敏捷地跳下樹來,一把扯住心蓮衣裳道:“我,我不再叫你臭姐姐了。”私底下,洺哥兒可是已經叫過好多次臭姐姐了,在他小小的思維里,不叫臭姐姐就是讓了一大步,給了不少恩惠了。
“誰稀罕。”心蓮夜裏撞見這小娃,靈魂出竅那四年的活潑勁又回到了身上,用手拍打掉小男娃的手,就要大步向山下走去。
洺哥兒急得追過去,“那,那我不再阻止阿萱跟你玩。”洺哥兒想起下午時,他將阿萱拽走了,蓮表姐追出院子來的樣子。這可是個大大的甜頭呢。
聽到這句,心蓮腳下的步子頓了頓,今兒晚上真是沒白出門,竟然讓她逮住了夜裏偷溜出來的洺哥兒。掉過頭來,看着再次拽住她裙子的洺哥兒,心蓮道:“今夜我可以假裝沒看見你,也不會問你為何深夜在此。”
這般說,便是接受洺哥兒的交換條件了。
洺哥兒大舒了口氣。
“不過,你因此就欠了我一個人情,日後可是得還的。”心蓮很是知道,若是她不趁機提個要求,洺哥兒日後想起來,心底到底是不會太安心的。
不如,她有所求,他還了人情來得好。
洺哥兒又緊張起來:“怎麼還?”
心蓮笑道:“不難,下次你徹哥哥難為我時,你幫我說說好話,就行了。”這個洺哥兒絕對是能輕易辦到的,至於效果好不好,心蓮摸不準。
但對心蓮肯定沒壞處,就是了。
“這個簡單。”洺哥兒想也不想,拍着胸脯響噹噹地道。五歲小兒,做出這個動作,很是可愛。
“那就一言為定!”心蓮說完,腳步歡快地下山去了。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洺哥兒學着徹哥哥的模樣,仰着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