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寒冬臘月,冷風瑟瑟。
鄭心蓮臨窗而立,低頭勾勒案台上的畫卷,今日心中煩悶,下筆也無神。已站在破陋的木窗前足足兩個時辰了,宣紙上的田田荷葉卻還只得了半幅,另一半空空如也,頗似她此刻的心境。
“姑娘畫得真好。”婢女竹香知道自家姑娘苦,彎着小嘴想逗姑娘開心,“這蓮葉就跟活過來的一樣,還被風吹得歪斜了腰呢。”
只見畫卷上蓮葉田田,一枝枝頎長的白蓮花笑在春風中,漫過碧綠的湖水。右邊空白的部分,本應有個妙齡少女坐在小舟里,彎腰採蓮的……
鄭心蓮眼眶一紅,怔怔就要落下淚來。
“奴婢該死,不小心說錯了話。”竹香是新來的丫鬟,才十歲多點,膽子小,見姑娘落淚就害怕,慌得手足無措。
挑起帘子才進門的梅香,見此情景,知道這大姑娘是又思念亡母了。示意小丫鬟下去,自己拿起錦帕去給姑娘抹淚。哪知才一抬手,就觸碰到姑娘冰冷的小臉,梅香心底嘆了口氣,想當年姑娘的母親沒被寧側妃拉下馬時,日子是何等風光,哪像現在連窗戶破舊了都無人搭理,凍手凍腳,日子過得可憐巴巴的。
“大姑娘,郡王爺叫您去。”梅香是郡王爺身邊的大丫鬟,素來是個心善的,對這落架的鳳凰保持着應有的敬意。
鄭心蓮,八歲那年喪母,寧側妃成為郡王妃后,鄭心蓮這個嫡長女就再沒過上一天舒心的日子,被冰凍在這破落的小院角落裏已足足六年。飲食穿戴連個體面些的一等丫鬟都不如。
鄭心蓮手中的畫筆一頓:“原來他心底還知道有我這個女兒。”自打娘親被逼死後,已是幾千個日夜未曾見過郡王爺了,還以為郡王爺全當她也死了。
梅香對當年的劇變是知情的,很是同情姑娘,卻也不得不催促道:“姑娘,去吧。”見姑娘大冬天的衣裳單薄,恐怕連一件像樣的雪狐裘衣都沒有,梅香善意地帶來了件雪狐披風,要為姑娘遮擋外面的風雪。
“不必了。”鄭心蓮客氣的拒絕。擱下畫筆,轉身就出了房門。這六年,她過得一貧如洗,難得郡王爺來了興緻要見她一面,她何必要偽裝得一副滋潤日子的模樣,她一點也不介意外露自己的窮困潦倒。
屋外頭寒風如刀,真冷啊,刀刀都如凌遲般宰割着她。鄭心蓮咬着唇,強撐着穿過一個個游廊,進入了郡王所住的正院。才剛跨入堂屋,一股春天般溫暖的熱氣撲面而來,這裏與她所住的天寒地凍的綉樓簡直就是兩個世界。
咳,咳,咳,劇烈的咳嗽聲,一聲聲響徹在暖暖的內室。
“是阿蓮來了?”病榻上,一個低沉渾濁的聲音傳來,看那佝僂着背,不停咳喘的樣子,想來已大病很久了。
才四十來歲,就已兩鬢髮白的郡王爺,見大女兒對他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苦笑道:“連句爹爹都不叫了。”
爹爹?
鄭心蓮苦苦一笑,他不配。眼神如古井無波無瀾,看着郡王爺,猶如在看一個死物。
“阿蓮,你是在怪爹爹當年沒能保下你娘親么?”郡王爺咳嗽不止,閉着眼喘息好一會,才又道,“爹爹這一生,最愛的女人就是你娘……”
這謊言,他自己信么?
重生的鄭心蓮,用譏諷的眼神看着床榻上謊言滿篇的郡王爺。上一世,被困的鄭心蓮,整日整夜盼望爹爹還像小時候那般哄着她,抱她走出那個破落的小院。可惜,直到她被繼母凍死在小屋裏,都未能得到他絲毫的柔情。
上一世,鄭心蓮沒活過十歲。
興許上一世是凍死的,所以這一世的她,心特別硬。
“阿蓮,爹爹當年有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
呵,這一世的鄭心蓮早已將所有的事情都查得一清二楚。不過是娘親的母家獲罪於先帝,一貶三千里,而寧側妃的母家陡然間寵幸於先帝,一時風光無二,官居宰相而已。
拜高踩低,就是這般明顯。
可恨,鄭心蓮沒能重生到娘親慘死前。
聽着郡王爺用那無限懷念的聲音,緬懷自己的娘親,鄭心蓮只想將耳朵堵上。郡王爺有今日的種種,不過是娘親的母家作為罪臣卧薪嘗膽六年,獲得了新帝的賞識,重新入京為官,還格外賞賜了國公爺的爵位而已。
“阿蓮,咱們郡王府已是個空架子了……”
接下來郡王爺的一番訴苦和悔恨,鄭心蓮宛若未聞。
接下來的一個半月,郡王爺拖着病體,一日三次地前往鄭心蓮的小院,每每都緬懷當年與娘親之間的恩愛,以及小時候對鄭心蓮的疼愛。有了郡王爺的關照,鄭心蓮破落的小院也得到了修葺,一應避寒的物件短時間內全都添全了。
還訓斥了想拿捏鄭心蓮的繼母,當著她的面又狠狠懲罰了兩個對鄭心蓮不夠尊敬的弟弟。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鄭心蓮可不覺得,外祖父一家重新獲寵,能讓郡王爺對她的轉變如此之大,瞬息間她就變成了最香的那個香餑餑,連繼母生下的那些嫡子嫡女都全靠邊站。
“阿蓮,有件事,你可能還不知道。”果然,攤牌的那天來了,“你是定過親的。”
定親?
鄭心蓮隱隱約約似乎還記得,當年娘親還在世時,確實給她定過親,只是後來聽聞政變后,郡王爺如同嫌棄娘親般,迫不及待地退了親。既然已經退親,眼下還提什麼提?
“當年咱家還在京城時,你與他是指腹為婚的,這半枚玉佩便是定親之物。”郡王爺小心翼翼地從懷裏掏出那白綾帕包着的半枚玉佩。
鄭心蓮冷眼盯着郡王爺,很想知道他還想無恥地說些什麼。
“阿蓮,你是個有福之人,你可知你的未婚夫如今已被冊封為峻王了。”郡王爺提到峻王兩字時,眼睛都在放光,誰也想不到六年前被先帝厭棄至極,貶至邊疆戍守風沙的皇孫,如今時來運轉,成了新帝最受寵的兒子。
峻王?
未婚夫?
鄭心蓮忍住心底對郡王爺的嘲諷,冷着聲音道:“六年前已經退婚,何來未婚夫一說。”雙眸譏誚地看着郡王爺的眼眸。
郡王爺果然是臉皮厚,沒臉沒皮來了句:“指腹為婚的事,有玉佩為證,他峻王還能抵賴不成?”
如此說來,郡王爺當年追至風沙之地,逼着退婚的話就全當放了個屁,隨風而散了?
鄭心蓮冷笑地瞥了眼郡王爺,她怎麼就攤上了這麼個無恥的爹。
“過陣子,爹爹送你進京待嫁,住你外祖父家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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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咱們這是要前往燕京城嗎?”十歲的小丫鬟竹香,啥也不懂,正是一派天真的年紀,蹲在馬車裏的炭盆旁,用鐵鉗攪動着紅碳。興許是那些年,跟在鄭心蓮身旁凍着了,這個小丫頭很是怕冷,最愛蹲在炭盆旁。
“嗯。”鄭心蓮歪在馬車裏的木塌上,已看完兩本書了,長時間坐着不動,有些乏了,“梅香,問問馬車夫,大概還要多久才到下一個客棧。”鄭心蓮很想下馬車活動活動筋骨了,挑起窗帘,馬車正行駛在一片森山老林里,到處白雪皚皚。
梅香是郡王爺身邊的大丫鬟,此次鄭心蓮進京投靠外祖父,身邊沒有像樣的丫鬟服侍,太丟郡王府臉面。這才指派了成熟穩重的梅香伺候鄭心蓮。自然,也有監視的意味。
“姑娘,看樣子再過兩刻鐘,就能下馬車走走了。”梅香很快問清楚了,笑着回稟姑娘。
到達客棧時,客棧里已是賓客滿座了。這是進京途中,方圓兩百里唯一的一家能住宿的客棧,再晚來一會,可就沒有客房了。
“竹香,走,咱倆去附近的林子裏散步一會。”將包裹放在客房裏,鄭心蓮抬腳就向樓下走去,竹香以前都禁錮在郡王府破敗的小院裏,何曾出來玩過,一時新鮮極了,跟着姑娘就要下樓去。
梅香哪裏放心,急忙也跟着姑娘下樓去了。
“姑娘,這一路上您心情真好。”竹香雖然是個十歲的孩子,對人的臉色表情變化卻是把握得十分到位,看一眼就知道心情怎樣。
鄭心蓮裹着新做的白狐披風,站在樹林裏,仰面迎着風雪,微笑着感受微涼的雪溶化在臉上的感覺。
也許是上一世被禁錮在小院中死去,這一世的鄭心蓮特別喜歡在大自然中無拘無束的感覺。尤其喜歡冬日的雪景。
她沒有辦法忘記,上一世逝去后,靈魂出竅,是白須師傅在雪地里撿着了她的靈魂,收她為徒,給了她再一次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