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五八章
晚風清涼,北方的夜沒有南方那麼潮濕、燥熱。走在清風裏,陸昂難得輕鬆。
當時要安排他去別的地方,陸昂沒答應。陸昂自己選擇來這裏。高強問他,來這裏做個民警,究竟值不值得。
“沒什麼值不值得。”
——這是陸昂當初的回答。
他做了選擇,就不會後悔。如今走在這條路上,陸昂亦沒有後悔。
夜晚十點多,這座城市繁華依舊。遠處高樓林立,燈幕璀璨,近處夜色撩人,悄悄探出它的專屬呢喃,捨不得道別、說晚安。
林蔭道兩側是各式各樣的餐廳、咖啡館、酒吧,夜生活將將開始,一切熱鬧而喧囂。路對面就是他帶安安去過的那所學校。迎面遇到幾個學生,在激烈爭論今天的那場戲。這個鏡頭該怎麼分,那個走位好不好。
一切生機勃勃,一切昂然向上。
沒有硝煙,沒有死亡,這正是他們用生命、用鮮血守護的安寧。
這樣的安寧真令人高興。
紅綠燈變化,陸昂穿過馬路,來到學校門口。
校門口一排射燈從上往下照,學校的名字烙在高高的牆磚上,和三年前一樣。
三年前,他和安安在這裏留下唯一的一張合影。
那個時候,她挽着他的胳膊,靠在他的肩膀上,微笑。
陸昂現在依舊能準確辨認他們當時站的位置。
那張照片他給了安安。他什麼都不能留。
在相同的位置站了一會兒,陸昂走進學校。
他先去表演系的樓。
已經夜深了,教務處沒有老師在,樓道里有兩個人在練台詞,有些教室亮着燈,有些暗着。他每個樓層都看了一遍,可惜一無所獲。
沒有安安的身影。
樓下小劇場的後門倒是和三年前一樣開着,陸昂走進去。
這一次沒有人排練。
燈光暗下來,舞台上只留一束光。
像極了當年安安站在那裏的情形。她站在那束光下,漂亮,矚目,神采飛揚。他們隔着整個劇場遙遙相對。她屬於徹底的光明,而他則歸於永遠的黑暗。陸昂那時便知道,她終究會離開,她終究會觸碰到她的夢想。
如今她果然展翅飛翔。
站在最後,站在沒有光的地方,陸昂凝視前方,凝視那片虛空。
他彷彿看到那個俏盈盈的少女,她在沖他笑,她在喊他,哎,陸昂……
陸昂無聲彎起嘴角,回應。
*
離開小劇場,離開安安夢想開始的地方,陸昂在學校里走了走。
學校里到處都是年輕人,他們朝氣蓬勃,他們熱烈爽朗,陸昂的身後就是好幾個年輕女生嘰嘰喳喳聊天。
一個說,這家的藍莓酥好吃。
另一個不同意,他家的起司才經典。
不,還是藍莓酥。
為了這種問題也能爭論不休,帶着這個年紀獨有的肆意與美好。這種肆意與美好令陸昂越發想念安安。
她愛吃辣,她還愛吃冬桃,但她同樣會將剝下的橘子皮保留完整。只因為是他給的。
有點傻氣。
安安一向固執,她作的要命,偏偏會在某些時候冒傻氣。
失神笑了一下,陸昂離開學校。
*
趙顯平的朋友多,再加上他的酒吧在文藝圈子頗有些名氣,夜越深,生意越火。卡座滿了,剩餘的人拿着啤酒隨意站着,三三兩兩聊天。
聊電影,聊話劇,聊最新的時尚。
安安坐在高腳凳上,慢慢唱一首英文老歌。
這首歌是客人點的。
《Angel》——天使之城的插曲。
現場鋼琴在身後輕柔彈響前奏,安安注視前方。
舞枱燈光很亮,她面前是一片白茫茫的視野。
安安張口,嗓音虔誠而悠揚,“Spendallyourtimewaiting……”
*
已經接近十一點,林蔭道兩側的熱鬧漸漸消退,夜的呢喃也偷偷蒙上了朦朧面紗,陸昂沿着學校門前的路往回走。
這段路三年前他和安安一起走過。
那是個冬夜,天氣很冷。她被凍得整個人縮在羽絨服里,只從袖口伸出一點點指尖。他握住她的手,團在掌心裏,她在他身邊嘰嘰喳喳。
那個時候他們在這裏閑閑散步,她還故意問他,是不是在吃未來金主的醋……
這些點滴過往深深佔據着他的心、深深佔據了他的眼,像過去無數個日夜。他過得艱難而危險,唯有獨處的時候,他才可以偷偷想起她。
想起還有個傻姑娘在等他,等他平安歸來。
他就不能死。
沒想到她比他想得更傻。
那條黑色頸帶她一戴就是三年多,她沒有扔,沒有丟。
她在等他呢。
她一直在等,從未停歇。
她就是這麼的傻。
讓他心疼,讓他難受。
他卻不知該去哪兒尋找。
陸昂沉默向前。
夜漸漸深了,整條街靜謐而安寧,路上已經沒有什麼人了,一家家店鋪關門歇業,唯有路邊的一家酒吧里還有人在輕輕唱歌。
那天他和安安經過這裏,就有人在裏面淺吟低唱,沒想到三年多過去了,還是有人在唱歌。
在唱一首英文老歌。
快要結束,只剩最後幾個尾音。
陸昂慢慢經過。
那家酒吧外牆是灰色磚瓦,上面塗滿各種各樣的誇張噴繪,僅留一扇後門與外面的世界聯通。
女人的輕聲尾音慵慵懶懶,穿透牆壁,繚繞在寂靜的夜空裏,在他的耳畔刮過……
陸昂又慢慢頓住。他迅速往回走了兩步,陸昂推開門——
裏面客人很多,三三兩兩站着,他的視線越過人潮,徑直看向舞台。
那首英文歌已經結束,唱歌的人早已下台。
舞台上空了,空無一人。
奪目的燈光照下來,照亮一個黑色的高腳凳和一支黑色的麥克風架。
陸昂愣在那兒。
沒有任何緣由的,他的心忽然開始疼,開始難受,他的眼眶開始發熱。他的手開始輕輕顫抖。那種痛意比他受過的所有的傷都難受!
*
唱完歌,安安挪開話筒支架,從舞台側面下來。手機里有輝姐的兩個未接來電,明顯有急事。安安走到稍微安靜一點的地方,立刻打回去。
“明天下午有一個試鏡。”手機剛接通,輝姐語速極快的通知安安。
“什麼角色?”對待演戲,安安一向認真。
“盲女。”輝姐簡單告訴她。
盲女?
揣摩了兩秒鐘,安安說:“知道了。”她要掛電話,輝姐大約是聽到了酒吧里的其他人聲,不由蹙眉:“這麼晚還在外面?”
安安淡定扯謊:“和室友在外面。”
“不要認為自己沒知名度,就放鬆形象管理。”輝姐對她照例嚴苛,所有話語一板一眼。
安安“嗯嗯”幾聲,掛掉電話。
趙顯平單手撐着腦袋,不無感慨:“要是被輝姐知道真相,她肯定能氣炸。”
安安說:“替我保密。”
趙顯平立刻劃清界限:“我不跟你同流合污。”
“已經晚了。”安安平靜提醒他這個事實。
趙顯平扶額:“快唱快唱,唱完就走,免得我提心弔膽。”安安卻快不了。服務生收上一沓客人點的歌,安安接在手裏,和樂隊認真研究下一首唱什麼。
看她這樣,趙顯平忽然好奇:“你這樣做有意義嗎?就為了等一個人?”
安安只反問趙顯平:“你相信愛情嗎?”
你相信愛情嗎?
趙顯平愣住。
安安擱下水杯,沖趙顯平眨了眨眼,再度走上舞台。
安安今天穿一件黑色的連衣裙,整個人有一份夜的魅惑。那腰收得很細、很窄,恐怕一手就能掐住。而裙擺底下兩條腿筆直、勻稱,纖瘦而白。
她毫不掩飾自己的美。
坐上高腳凳,安安一條腿斜斜撐在地上,她稍稍探身,調整了一下麥克風的位置。
她一貫不說話,她只唱歌。
唱歌前,安安習慣性撫上麥克風。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過來,這令她安心。
這個習慣自她在意興闌珊第一次唱歌便有了。
有些東西刻進了骨子裏,再難改變。
舞枱燈光依舊刺眼,刺得她不得不稍稍眯起來。
眼前一切都太亮了。
安安根本看不清底下客人的臉。那些客人或坐或站,或高或瘦,紛紛虛化成一道道模糊的影子,她只能勉強分辨出男人或者女人。
這樣的亮與暗,涇渭分明。
結他手彈下第一個音符,安安抬起頭,視線淡淡往底下掃過去。她的目光從前面不經意的往後,再要收回,安安張了張口,她的大腦突然一片空白。
視線越過所有的人,越過那些或坐或站的陌生人,她定定看向最後,看向那個最遠、也是最暗的地方。
那裏沒有光,那裏一片黑暗。
那裏偏偏有一道人影,他慢慢站直了!
像蟄伏的獸動了一下爪子,像原野綿延的青山越發堅韌,像她的心被狠狠揪了起來。
安安從高腳凳上茫然站起來。
結他伴奏已經進行到主歌部分,她早就該加入了,安安再度嘗試張口,可她依舊發不出任何聲音。她的眼前忽然開始模糊,那些刺目的光在她的眼裏化作一道又一道光暈。
安安咧着嘴,想笑,但嘴角剛咧開,她便開始流淚。
那些淚猝不及防。
那些淚啊是離別那天的雨。
那天她跳下車,拚命跑向他,他抱住了她,怎麼吻都不夠。
那些淚啊是他握住她,在那間診所,被人一刀斬斷了長命縷。
他牽着她,從來沒有鬆開過。
是他帶她來北京,兩個人昏天暗地的做。
是他從緬甸回來,她撐着傘在斜坡上等他。她看着他從斜坡慢慢上來,她飛奔下去,飛快地奔向他。
在那個出租屋裏她成了他的女人,他帶她走向另一個世界。
她痛啊,卻又無比歡喜。
她緊緊抱住他,抓他的背。
是在溫泉酒店,是在羅坤家,是在陸昂院子門口,是在那段老舊的城牆邊……
是他們初遇那天,雨絲飄得像牛毛一樣。
他坐在瀾滄江啤酒的涼棚底下,而她站在那兒。
他回來了!
陸昂回來了!
他來找她了!!!
嗨,
你相信奇迹嗎?
你相信等待嗎?
你相信愛情嗎?
安安通通都相信!
在那片沒有光亮的地方,在他不方便出現的地方,陸昂和過去一樣站在那兒。
他真的回來了,他來找她了……
安安來不及擦眼淚,她直接跑下去。
像那一年離別,她跳下大巴,努力朝他跑過去。
陸昂一下子抱住了她。
他的手在輕輕顫抖,他的胸膛也在戰慄,他的眼發紅。
安安抬頭。
猙獰的淚啊還在不停的流,她胡亂抬手擦了擦,她試圖將他看得更清楚。
可不用看,她就知道他是他。
揪着他的腰,安安嚎啕大哭,無聲大哭。陸昂死死將她抱住。埋在她的頸窩裏,他喊她,安安……
嗨,你相信愛情嗎?
她的愛將他帶了回來,她的信仰將陸昂帶回來了。
此生此世,永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