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二四章

24.二四章

羅紅倩哭濕了一團又一團的紙巾。

白白的,堆成小山。

她擤了擤鼻涕,又丟開一張。

安安坐在旁邊,戳了戳奶茶吸管,冷眼看着她。

奶茶店裏還有其他顧客在,這會兒亦小心翼翼地打量過來。眾人圍觀之下,羅紅倩卻還是忍不住哭。大概多了一種同仇敵愾的心情,她像祥林嫂一樣,對着安安碎碎念:“昂哥還是放不下她的嘛,我哪裏能跟她比……”

安安很想冷笑。

誰能跟那個人比?

沒有!

這世上就沒人能和那個名字比,相提並論都不行!

當然,安安不會說出這個真相,她表面仍寬慰羅紅倩:“他們都已經分手了嘛,你別在意。再說了,他現在跟着你哥,還能對你不好么?”

聽了安安的分析,羅紅倩漸漸止住哭泣。她眼睛腫得跟桃子一樣,抽抽噎噎的問:“真的么?”

“真的!”

打包票說完這句,安安心裏還是想呵呵。陸昂這堵南牆她是不想去撞了,誰愛撞誰去,她樂得看戲。

羅紅倩便不哭了,抱着奶茶,她吸了一小口,又吸一口。餘光里,自己的頭髮沒有束成馬尾,這會兒從肩膀垂下來,耷在桌上,很醜。羅紅倩瞧在眼裏,忽然下定了決心,她對安安說:“我想換個造型。”

“換造型?”安安有些意外。

羅紅倩用力點頭。看着安安,她說:“我想換成你這樣的。”

安安發梢打得很碎,長度只到肩膀。如今扎在腦後,整個人顯得利落又乾淨,關鍵她怎麼弄都好看。

安安今天跟商場請了假,反正閑着也是閑着,她陪了羅紅倩一個下午。

剪頭髮,買衣服,買包包。

最後,羅紅倩對着鏡子裏的自己,也不禁羞赧。

她煥然一新,她完全蛻變。

視線乍然掠過,她彷彿也沾染上了安安的那絲妖氣,是會吸血的。

回頭看了看安安,羅紅倩邀請她:“晚上一起吃飯吧。”又挽住安安胳膊,說:“我哥讓我訂餐廳,咱們今天吃窮他!”

安安根本沒這心思。想到還要跟陸昂碰面,她就腦袋疼,心灰意冷。

“晚上我還要唱歌。”安安果斷推辭。

“你唱歌那地方就是我哥的,你怕什麼?”羅紅倩這樣勸她。

安安心想,也是,怕他什麼?

她一旦慫了,對方指不定怎麼笑話她!

*

羅紅倩訂了縣城最貴最好的一家餐廳。安安沒來過。羅紅倩倒是熟門熟路,服務生領他們進去,在包廂落座。羅紅倩點完菜,又在正中央擺上蛋糕。

是剛做好的奶油蛋糕,上面點綴着新鮮誘人的水果,有草莓,芒果還有熟透的櫻桃。

羅紅倩對着蛋糕拍照片,上傳朋友圈。安安則靠着窗戶,對着外面盤算段秀芳的醫藥費。

外面天色亮着亮着,慢慢開始變黑。

羅紅倩給羅坤發短訊:“哥,忙完了就早點過來。”

沒有回復。

“哥?”

還是沒回。

安安便提議:“你給羅哥打個電話?”

羅紅倩皺着眉,搖頭:“我哥出去做事,不喜歡我打他電話。”

時鐘繼續往後,眼見要到八點,仍舊沒有羅坤的消息,羅紅倩便有些着急。她給羅坤打電話,沒有人接;她打給陸昂,還是沒人接。

安安冷眼看她掛斷陸昂的電話,出聲安慰道:“別擔心,你哥肯定有事耽擱了。”

羅紅倩只是握着電話,坐立難安。

八點四十多分,羅坤電話終於打通了,“哥!”羅紅倩聲音顫了顫,就要哭。

電話那頭不知說了什麼,羅紅倩騰地站起來:“我馬上過來!”

急匆匆提起新買的單肩包,她對着安安還是要哭,“我哥受傷了。”羅紅倩說。

“那你快去啊。”羅坤對她還算不錯,安安又問,“羅哥在哪個醫院?”

羅紅倩想了想,說:“你跟我一起去吧。”

“行。”安安答應下來。

羅紅倩打上車,對司機說了個地址。

並不是一個醫院的名字,而是一條僻靜的街道。安安疑惑地看了看身側的羅紅倩,沒問什麼。

到了地方,安安發現是個小診所。

門臉不大,上面的招牌有些奇怪——劉記牙醫診所。

所以,羅坤來看牙?

安安盡量不動聲色,跟着羅紅倩一起進去。

診廳里有兩個人在,對着羅紅倩點了點頭,招呼道:“倩倩來了。”又有些詫異的看向安安。他們也認識安安,知道她最近跟着羅坤,所以也沒攔着。

安安順利地穿過前面的小診所,再沿着走廊往後,她眼前豁然開朗。

只見羅坤正鼻青臉腫地靠在枕頭上,中午剛換的衣服上滿是血。那些血乾涸了,凝固起來,觸目驚心。他的那條廢腿萎縮了,動不了,此時只能蜷在床邊。

一片頹唐。

整個小房間充滿了刺鼻的血腥味,那一大灘血漬攤開……安安眼皮子跳了跳,仍努力若無其事。

“羅哥。”她喊了一聲。

羅紅倩已經撲了過去:“哥!”她眼淚止不住掉。

羅坤齜着牙,安撫道:“沒事沒事。這是哥給你的生日大禮,別擔心。”

“誰要這些?”羅紅倩還是抹眼淚,又問,“昂哥呢?”

“在後面。”羅坤努努嘴,朝後示意。

“昂哥他怎麼樣?”羅紅倩很緊張。

說話間,有人從後面狹窄的走廊過來。

走廊燈光很暗,暈黃的燈光搖搖晃晃,照出陸昂高大、簡練的輪廓。登山靴踩在地上,他的步履沉穩。再走近一些,安安拿眼角餘光拂了拂他。這人身上的T恤乾乾淨淨,瞧不出任何異樣。他站在那兒,依舊挺拔,肩背平直。唯獨胳膊垂在身側,手裏不知拿着一團什麼東西,暗暗的,灰突突的,看不清楚。

安安收回視線。

那邊,羅紅倩火急火燎地迎過去:“昂哥,你怎麼樣?”

徹底忘了下午為陸昂傷心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他的誰呢……安安撇撇嘴,對面陸昂還沒答,她已經冷哼一聲,毫不客氣的搶白:“昂哥,你跟着羅哥一起出去,怎麼就羅哥出事了?——你是怎麼搞的?”

話里話外都是咄咄逼人的埋怨。

陸昂手裏還握着那團柔軟的東西。看了安安一眼,陸昂只對羅坤說:“坤子,我先回去了。”

“嗯。”

羅坤點頭。

“昂哥,你這兩天好好休息。”

陸昂這才往外走。

安安站在靠門的地方,陸昂不得不從她身旁錯身經過。他慢慢近了,高大的身影壓下來,密密的,全是他的氣息。安安偏頭,冷着臉,沒有去看他。

陸昂便又走遠了,一步一步,再聽不見。

安安還是倚着門,沒有動。

*

陸昂走出這個牙科診所,外面已經有車在等他了,“昂哥,羅哥讓我送你回去。”司機特別客氣。

陸昂點了點下巴。他似乎懶得再多說一個字,陸昂直接坐進車裏,手裏的東西這才鬆開。

那是一件T恤,滿是斑駁血跡。

他剛剛換下來的。

就在聽到外面安安的聲音時,他隨便找了一件衣服穿上。

也說不清緣由,大概,就是不想讓她看見吧。

摸出煙,陸昂咬在齒間。

手裏有些使不上力,打火機打了兩次,他才點燃。

深深吸了一口,陸昂又慢慢吐出來。

耳邊,還是她咄咄逼人的聲音,你跟着羅哥一起出去,怎麼就羅哥出事了……

陸昂垂眸,輕輕笑了笑。

*

“哥,到底怎麼回事嗎?”看着羅坤身上的血,羅紅倩還是掉眼淚。

安安站在後面,站在刺鼻的血腥味里,努力降低存在感。

羅坤扯了扯衣服,解釋道:“這些血不是我的,是昂哥的。”

“啊——?”羅紅倩滯住了。

安安一僵。陰影里,她慢慢轉過臉來。

床上,羅坤還在罵:“那老不死的居然也早有準備,他媽的一直想對付我!今天幸虧昂哥替我挨了那一下。”

“他要不要緊?!”羅紅倩立刻尖叫。

安安也怔怔看着羅坤。

“昂哥身體不要緊,他吃得消。”羅坤安慰了一句,還是罵,“媽的!老子就不該聽那個老不死的攛掇!這次多虧了昂哥,要不是他,我……”

回憶起那一幕,羅坤還是心有餘悸。

那支槍直直指過來的時候,他看到了黑洞洞的槍口,一點點,就差一點!

如果不是陸昂……

羅坤手抖了一抖,閉上眼。

他彷彿又看見了過去的自己。那時候家裏窮啊,他攤上小兒麻痹症,沒錢治,打小廢掉一條腿。所有的人都欺負他,將他揍得半死,揍成個豬樣。那天他也是跟過街老鼠一樣躲着回家,偏偏路上被幾個小混混揪住了,往死里打。他抱頭蹲在那兒,痛得嗷嗷直叫。忽然,就有人走過來。他漫不經心的笑,這是幹嘛?

羅坤從人縫裏探過腦袋,就看到了陸昂。

那次之後,他就跟着陸昂混了。

他認定了他是最好的兄弟,如今居然因為羅運華瞎逼逼幾句,就懷疑陸昂?

那個老不死的!

羅坤又罵了一句。

羅紅倩抹了抹眼淚,說:“哥,我想去看看昂哥。”

“明天再去吧,讓他好好休息。”

“哦。”羅紅倩乖巧點頭。

安安一直站在門邊的陰影里,她聽到這會兒,終於開口鎮定告辭:“羅哥,我先走了。”

羅坤似乎這才注意到她,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安安,他說:“去吧。”

*

安安從那個小診所急匆匆出來,時間已經有些晚了。她在街邊站了一會兒,終究還是回意興闌珊。

胖子見到她,連松好幾口氣:“大小姐,你終於來了!”——安安在這兒唱了一段時間,儼然已成台柱。她長得好看,歌聲又亮,來捧場的人不比陪酒的少。

在胖子的催促聲中,安安走上台。

幾束燈柱直直打過來,還是刺目。刺到眼底,安安忽然覺得無比難受。那一片白茫茫中,她什麼都看不見了,她只能看到……有個人朝她走過來,又經過她,默然離開。

那些都是他的血。

都是他的。

安安站在麥克風架前,耳邊,音樂已經開始播放。

那旋律明明很耳熟,可安安張了張口,她什麼都唱不出來。

愣了兩秒,她直接說:“對不起。”

安安匆匆跑下台。

“哎——”胖子在後面追,“怎麼回事啊?”

安安說:“不唱了,今天請假。”

外面夜色正濃,小巷內各種粉紅燈箱曖昧閃爍,街邊有女人在嬉笑拉客。安安一路跑過去,她跑得很快,頭髮也跑散開了,她來不及重新紮起來。

那些打得很碎的發梢被涼風揚起來,全是她最最純真的渴望與悸動。

*

安安跑得很快,跑得氣喘吁吁。

眼見那個小院子近了,就近在眼前了,不過幾步之遙,安安突然又停下來,她扶着牆喘氣。

這個夜很寂靜。安安能到旁邊人家的電視機聲,不知在看什麼,哈哈大笑,偶爾還有說話聲,一片熱鬧。整條小巷,唯獨陸昂住的院子是安靜的。

沒有燈,一切暗着。

兩扇鐵門緊閉。

安安指甲輕輕摳着牆,她靜靜看着那兩扇鐵門。

她明明說過不再見他的,他更是對她不屑一顧,他還惦記着那個人……低下眼,眨了眨,安安正要離開,忽然,身後傳來汽車聲,還有人開門下來。安安悄悄觀望——

居然是羅紅倩!

安安沉默兩秒,連忙從中間的窄巷子裏繞過去,再轉到後面,安安輕拍羅紅倩的肩膀。

“咦,你怎麼來了?”羅紅倩提着飯盒,回頭疑惑。

安安無奈聳肩,淡定道:“胖子聽說昂哥傷了,讓我過來看看。”

*

陸昂將滿是血跡的T恤丟進水池裏。

洗衣粉灑進去,打開水龍頭。很快,沖滿一池泡沫。

他坐在台階上,抽煙。

涼風吹過,將煙霧吹散開,亦將他的面容掩飾得分外模糊,讓人看不透他在想什麼。

忽然,陸昂抬眸。

他盯着緊閉的鐵門。

果然,很快有人敲門。

陸昂抿了抿唇,走過去,打開半扇門。

天色很黑,屋裏屋外沒有燈,更沒有半點月亮與星辰的點綴。一片黑暗中,陸昂的面前是個頭髮打得很碎的單薄身影,那頭髮垂到肩膀,輕輕晃了晃……陸昂微微有些晃神,他剛要喊個什麼,那人已經仰面:“昂哥。”

陸昂扶住門邊,客套微笑:“你怎麼來了?”

羅紅倩搖了搖手裏的飯盒,示意道:“聽說昂哥你傷着了,我過來看看。”

陸昂還是杵着門口,沒有請她進去,只是客氣的說:“我還好。”

羅紅倩就有些尷尬了。

下一秒,羅紅倩的身後,有人開口了:“昂哥,不請人家進去坐坐?”

陸昂往後看——

安安從牆邊的陰影里站直了。對着陸昂,她“義憤填膺”:“紅倩這麼晚過來,你就這麼打發她?”

陸昂默了默,側身,讓他們進去。

裏面沒有開燈,陸昂將院子裏的燈拉開。一盞黃色的燈吊在門邊,落下滿地暈黃。

羅紅倩問:“昂哥,你還沒吃飯吧?我給你帶了些菜。”她說著,走進廚房。廚房裏面冷鍋冷灶,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空空的電水壺,連一口熱水都沒有。羅紅倩見狀,將飯盒擱在桌上,麻利地拿起電水壺,一邊在水龍頭上接水,一邊說:“昂哥,你身邊真不能沒有人,還是得要人照顧。”

儼然女主人的派頭。

安安站在院子裏,抱臂,也不幫忙,只看着羅紅倩獨自忙活。她亦適時幫腔:“對呀,是該有人照顧,咱們紅倩多好。”

還是牙尖嘴利的模樣。

她說上十句,他都不一定能回上一句。

陸昂無可奈何地看着安安。安安卻扭頭,打量羅紅倩帶了什麼菜——都是補身體的,豬肝,雞蛋,還燉了魚湯,應該現做的,就連米飯也冒着香噴噴的熱氣。安安扁扁嘴,羅紅倩已經在招呼陸昂了:“昂哥,快吃吧,再不吃就涼掉了。”

還是女主人的架勢……安安心裏就更不痛快了,她還要“幫腔”幾句,陸昂盯她一眼,對羅紅倩說:“這麼晚了,快回去吧。”

羅紅倩剛燒上水,聽到這話,手頓了一頓,矜持道:“那好,我明天再來看你。”

“不用。”陸昂拒絕得格外徹底。

羅紅倩眼睛就有些潮。咬了咬唇,她說:“昂哥,那我走了。”

陸昂板著臉,點頭。

安安似乎替她氣不過,不客氣道:“昂哥,人家紅倩好心好意來看你,你……”

陸昂轉眸,終於直視她。

男人的一雙眼又深又暗。他和她之間隔着幾米的距離,可是,安安能夠完完全全感受到陸昂身上那股男人的強悍的氣息,還有他不容抗拒的強勢。

又像張開的傘,叫人心慌,叫人腿軟。

安安別開眼,不再吭聲了。

她默默跟着羅紅倩一起離開。羅紅倩坐上車,還對她感激:“絲絲,我送你吧。”

“不用。”安安搖頭,隨手指着一個方向,她說,“我還要回胖子那兒。”

羅紅倩心裏不大開心,此時也不多和安安客氣,就讓司機開走了。

端詳着漸漸遠離、漸漸變小的私家車,安安慢吞吞往前挪了兩步,停住。

*

小院子裏再度安靜下來。

陸昂對着面前的一桌菜,他不動筷子,只是抽煙。

沒多久,又有人敲門。

咚咚咚三聲。

陸昂夾着煙,頓了頓,他去開門。

看着門外的人,他還沒說話,安安已經一言不發,自己走進來。

她看着面前的那團暈黃。

身後,陸昂將門關上。

吱呀一聲,整個院子還是安靜,只有電水壺的電流嘶嘶聲。安安直接走過去,拔了電源,將羅紅倩燒的水通通倒掉。她重新接了水,將水燒上。

陸昂的那件衣服還泡在池子裏。

脫掉外套,安安給他洗衣服。

陸昂去捉她的手腕。

安安抬頭,對着陸昂,不客氣道:“今天就允許你吃她的飯,以後吃一次,就多恨你一次。”

她咬牙切齒,卻還是傲傲嬌嬌。

陸昂無可奈何的笑,他說:“就你話多。”

安安抽出手腕,低下頭。

男人的那件T恤泡在池子裏,裏面全部是血水。

她問:“傷得重不重嗎?”

陸昂說:“還行吧。”身上帶着槍傷,他不能久站,這會兒坐在旁邊。

安安便不再問了,用力將他的T恤擰了一擰。她換了一池水。

清水漂過,上面還是有血跡,根本洗不掉。

指腹摸過去,安安說:“上過葯了么?”

“嗯。”

安安將衣服浸在那兒,她走過去。

陸昂還是坐在台階上。安安比他高了,能夠俯視他。

陸昂恰好仰面。

從他尖領T恤的領口往下,安安能看到白色的繃帶,纏成一道一道。他的傷肯定很重。他流了那麼多的血。除去煙味,薄荷味,他身上還有一股葯的味道。

淡淡的,叫人難受。

安安眼眶發酸,俯身,吻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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蝕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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