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十八章

18.十八章

各處開來的大巴在汽車站口進進出出,招攬生意的人轟得一下子圍上來,又轟得一下子全散。安安從大巴車上下來,走出汽車站,外面天色擦黑。

站外時鐘顯示:十九點十六分。

底下日期顯示:十月十六日。

她和十六還真幹上了!

安安怔怔看了一眼,擰開手裏的礦泉水,沒來得及喝,人群再一次轟得圍了上來,“20一個,20一個”,叫個不停。

很吵。

安安奮力擠出去。

她的正對面,恰好是蒙哥百貨。青色半透明的帘子被束在兩側,店裏面亮了燈,能看到收銀櫃枱後面蒙哥的身影。旁邊賣米乾的店裏一如既往沒什麼客人。瀾滄江啤酒的綠色棚子支在那兒,底下只坐了兩個人。

像極了那個淅淅瀝瀝下雨的早晨。

那個早晨她和蒙哥為了七百塊錢爭執,那個早晨……安安止住思緒,漠然別開臉。忽然,有什麼落下來,冰冰涼涼滴在她的臉上,鑽進她的脖子裏,沁得她渾身直發涼。安安伸手一接——

又他媽下雨了!

這鬼地方就沒幾個晴天!

安安悶着頭,緊攥住斜挎的包,往公交站台去。

已經到了吃晚飯的時候,空氣里漸漸瀰漫開食物的誘人香味。汽車站附近的夜市正陸續開張,小攤販們支開攤子,各自拿出看家本領,烤麵筋,肉夾饃,酸辣粉,還有手抓餅。那些味道拚命往她鼻子底下鑽,安安停下來。

她很餓。一早離開那兒,安安只在小超市買了一瓶水和一個麵包。——昨天多下來的那個麵包找不到了,安安很心痛。得知她要下山,超市老闆頻頻搖頭,操着方言說,這兒偏得很,沒有回縣城的車啊;他又指指裏頭,示意道,裏面那些老闆都是自己開車來泡澡的,你一個伢子怎麼走?靠兩條腿走么?

安安還真靠兩條腿下的山。

她花了大半天走到山腳,找到汽車站。

五塊錢一張票,她回來了。

如今站在這香味瀰漫的地方,她只覺得餓,餓得她難受,頭疼,想要乾嘔,眼睛一併發脹、發酸。

安安走過去,問:“酸辣粉多少錢?”

“六塊。”店主忙得頭也不抬。

安安將錢遞過去。

店主麻利極了,很快給安安裝了一份。

安安要求:“多加辣。”

店主直接將辣椒油給她。

紅油油的辣子倒在上面,厚厚的一層瞬間鋪開。安安端在手裏,用一次性筷子在裏面挑了一挑,又卷了幾卷。她吃進口。慢慢嚼了嚼,安安停住了。

她沒有吞咽,她只是低着頭,低了好一會兒,她抬手揉了揉眼睛。

淅淅瀝瀝的雨還在不停往下飄,飄在她的身上,飄進酸辣粉里,無聲地,變成一道道細微漣漪。

周圍是熱鬧的夜市,有招攬生意的忙碌店家,有疲憊了一天只想儘快飽腹的壯漢,無數行人匆匆經過又離開,唯獨她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像個傻孩子。

瘦瘦一長條兒,肩膀難得耷拉下來,分外瘦削。

這是安安的二十歲生日,失敗透頂。

如花似玉的二十歲,她沒辦法再上學,為了生活艱辛奔波,為了錢被人羞辱,她整日東躲西藏,她永無天日。

這便是她的生活,一團糟。

安安緊抿着唇,倔強抬起頭。

面前一切還是她所熟悉的,一樣的街道,一樣穿窄裙的女人,什麼都沒有變,什麼也不會改變。安安用力吞咽下去,她提着剩餘的酸辣粉離開。

剛走兩步,安安驀地頓住了。

藉著公交站台的阻擋,她悄悄往一個地方望過去——

對面,一個男人在蒙哥百貨買了個什麼東西,現在才出來。

他嘴裏叼着根煙,正不耐煩地到處掃視。這種目光很兇,明顯在找什麼人。眼見這人視線就要掃過來,安安彈簧一樣,連忙縮回去。

就算隔了一條馬路,她依舊能清晰辨認,這個男人眉骨有一條刀疤。

這條刀疤很深,將他的眉毛硬生生劈成兩段,安安不會看錯的。

而那天和安國宏一起來追債的男人,眉骨也有這樣一條刀疤!

日!

安安頭越發疼了,她不知道刀疤男為什麼會在這裏,她來不及想,更來不及去恨,去罵,去辯駁,她彷彿只是一種逃生本能。左右看了看,安安直接跳上旁邊的公交車。

安安一直沒有回頭,哪怕車開走了,她也死死抓着扶手,偏偏她的心抖得厲害。

安安並不高興,她只是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慶幸過後卻愈發覺得自己可笑。

她的二十歲,果然一切都沒有改變,還是從追債開始,也許還要在追債中結束。

就是個永不見天日、永沒有盡頭的輪迴。

安安冷漠對着車窗外。車窗上是她孤零零的倒影,黑色眼影,紅色口紅,猶如鬼魅。

*

公交車一站一站往縣城裏面開,終於,它停在醫院門口。

嘩啦啦上來一大撥人,車廂瞬間擠得爆滿,司機往後看了看,正要啟動,安安終究還是出聲,喊了句“等等”。她跳下車,往身後看了看,快步走進裏面的住院部。探視時間還沒有過,安安在護士站打聽:“段秀芳在哪個病房?”

“段秀芳?”護士疑惑地打量安安,“你和病人什麼關係?”

“她是我媽。”

“302,三床。”護士查完記錄,又喊住安安,面色嚴厲,“你們家屬到底什麼個意思,還要不要治了?整天將病人丟在醫院裏掛水,你們這些做家屬的也是在搞笑吧。”

段秀芳肚子裏有個瘤子,得開刀,要是這裏治不了,恐怕還得去昆明。安安默了默,問:“手術費大概多少?”

護士告訴安安一個估摸的數字。

這個數字對安安而言,就是個天文數字。她包里的五千多塊與這個數字相比,簡直杯水車薪!

一股無助澀意自心底鑽出來,安安說:“知道了。”

“知道了,那也快點啊!”護士好心催促。

安安悶頭從樓梯上去。爬到三樓,她沒有直接進病房,而是躲在消防門後面,往走廊里探了探頭。等了約莫一刻鐘,沒有見到安國宏的身影,安安這才敢過去。

302,三床。

躺着一個乾瘦的女人,臉色蒼白,已經睡著了。被子蓋在身上,腹部隆得很高。許是太難受,她只能用一種詭異的姿勢側躺着,瘦的不成人形。

那肚子真的大啊,裏面有一個瘤子,還有一個孩子。

也不知懷她的時候,是個什麼光景,有沒有讓她這麼受苦。

安安看了一會兒,靜悄悄退出來。

背靠着牆,站了半分鐘,她紅着眼離開。

*

站在漸漸寂靜的醫院門口,安安站了好久,她摸出手機,摁開。

計超短訊就跳了進來:“安安,你沒事吧?”

昨天兩人電話說到一半就匆匆掛斷,他很擔心。

“你銀.行卡多少?”安安這樣問他。

計超連忙打電話過來:“安安,你幹嘛?”

安安說:“我不是還欠你四千么?”——這傻子自己沒錢,還替她往無底洞裏墊。

“我們之間又不急!”計超明顯不同意。

想到先前陰魂不散的刀疤男,安安心裏不安,於是說:“就當是你幫我存的,我這邊不安全,又不放心給我媽。”

“嗯。”計超這次同意了,又撓頭抱歉,“我晚上走不開,老頭兒夜裏身邊離不開人,明天去找你。”

“好。”

兩個人約好時間、地點,安安掛掉電話。緊攥着包,四下看了看,她才往自己租的地方去。

*

夜色已經徹底暗下來,街道內各種曖昧的紅色燈箱閃爍,路口東洲燒烤攤的生意也慢慢開始熱鬧,擺了好幾桌在外面。安安避開這些人多的地方,從後面斜坡往上。

整個斜坡只能聽到她一個人的腳步聲,踩在地上,襯得這夜越發寂靜了。

這種安靜令安安莫名心慌、不安,總像是有一口氣提在胸口,不安定。

她加快了腳步,又回頭張望,實在沒看到什麼人,安安連忙跑進自己租的小樓。一口氣上到二樓,安安摸出鑰匙,鑰匙□□孔中,轉了一圈,再要轉一圈,身後樓道里突然傳來悶悶的腳步聲。

安安回頭——

有個身影在樓梯口晃了晃,個子有點高,肩膀寬寬的。安安開門的動作一停,她眼裏突然又開始發脹發酸,有個名字在她舌尖上盪了盪。咬了咬嘴唇,安安仍舊悄悄觀望。

下一秒,半明半暗的燈光底下,有人慢悠悠從樓下走上來。

半新不舊的牛仔褲,然後是夾克,最後露出一張臉。

眉骨刀疤還是明顯!

安安猝不及防,一下子怔在那兒。

她突然有個念頭,她東躲西藏了這麼久,終究還是被捉住了。

這世上再沒有任何僥倖。

當然,也再沒有人會救她。

那個人,讓她滾遠一點。

安安背抵着門,刀疤男沖她笑:“安國宏女兒?——安安?”

似是確認,又似是對她了如指掌。

*

安安不大的出租房裏,第一次有外人進來。刀疤男霸佔着裏面唯一的那張凳子,大喇喇坐着,安國宏則守在門口。安安就這麼被他倆堵在裏面,連一條退路都沒有。

刀疤男問她:“你剛才跑什麼?”

原來還是看到她了,或者在醫院時也看到了,他們一直跟來這裏,她居然還傻乎乎以為自己安全了……真是可笑啊。

安安不答,只是說:“我沒錢。”

“沒錢你跑什麼?”刀疤男冷笑,示意安安將身上斜挎的包丟過來。

安安緊攥着挎包,不肯撒手。

見她這樣,安國宏便直接動手來搶,“你藏什麼?”他十分不滿,動作越發粗魯。

“爸!”安安和他拉扯。這裏面是她給媽的救命錢,這是她好不容易賺回來的!她不能撒手!

見安安仍然不鬆開,死死抱在懷裏,安國宏便不耐煩了。他直接用力一推,安安後腦勺撞到牆上。咚地一聲,痛得安安頭暈眼花,還想吐。

當著安安的面,刀疤男將挎包裏面的東西通通翻檢出來。幾件換洗衣服,還有半瓶礦泉水。他不屑一顧地丟在一旁,卻捏起一件印花連體裙。刀疤男笑得意味深長:“可以啊,什麼時候穿給老子看看?”

安安冷冷沉着臉。

刀疤男也不自找沒趣,將這件裙子丟在一旁,他將所有拉鏈拉開,搜刮出藏在最裏面的信封還有其他幾張紅色鈔票。

捏了捏鼓鼓的信封,他說:“這還叫沒錢?”

啐了口唾沫,刀疤男開始點錢。

“一,二,三……”數到最後,他朝安國宏示意,“不到六千,老子今天算你六千的利息,其他你再想辦法。”回頭看了看安安,他還是說:“你女兒條件不錯,讓她**還錢。”

安安只是盯他手裏的錢。

刀疤男心滿意足要走,安國宏卻突然反應過來:“奇哥,再找找,再找找,看看有沒有其他的錢。這丫頭是沒地方存錢的,肯定還有。”

“爸!”

彷彿兜頭澆了一盆冷水,安安不可思議地紅了眼。

這是要逼她去死么?

安國宏已經徑直在房間裏頭翻起來,安安兩眼猩紅地死命拉住他,安國宏直接甩開她的手,又反手打了她一巴掌!力道很大,安安耳朵嗡嗡嗡響,還很疼。

她的嘴唇一直在戰慄,眼睜睜看着他們翻亂了她的衣服,翻開她的床墊,然後……拿走了安安最後的一根稻草。

她什麼都沒了。

再度一無所有。

站在被翻亂的地方,安安頹喪地蹲下來。她抱住頭,耷拉着。旁邊是一碗酸辣粉。安安打開膠袋。那碗粉已經泡軟了,泡脹開了。

她用筷子挑了一挑,默默吃了一口,肩膀顫了顫,安安終於哭了出來。

那些眼淚滴在碗裏,滴在地上,安安揉了揉眼睛,這次卻怎麼都止不住。

*

將那個鼓鼓的信封揣進夾克口袋,刀疤男摸出手機。電話響了很久,對方才被接起來。

“奇哥。”

對方嬌滴滴喊了一聲,高跟鞋蹬蹬蹬響,似乎從什麼熱鬧的地方走到安靜的外面來。

刀疤男呵呵笑道:“這次多虧了你。”又好奇打聽:“你怎麼認識安國宏女兒的,還知道她今天肯定要回來?”

“問這麼多做什麼……”女人嬌嗔一句,還要說什麼,她身後有腳步聲傳來。餘光瞄到來人,她連忙裝腔作勢:“那不說了啊,掛了。”

蘇婷剛把電話掛掉,陸昂恰好走到近邊。

陸昂冷冰冰審視她一眼,又拂了拂她手中的電話。這人眼底格外冷漠,彷彿擁有某種可怕的穿透力,蘇婷手心瞬間冒出一些汗。她笑了笑,主動示好:“昂哥,五叔已經等你好久了。”

陸昂沒搭腔,直接走進包廂。

這一次,羅運華已經在包廂裏面了。見只有陸昂一個人來,他不免失落埋怨:“小陸你這是藏私啊,怎麼不把昨天的美女一起帶過來?”

陸昂手裏慢慢把玩着打火機。在桌面敲了一下,又敲一下。他淡淡的說:“鬧脾氣,先走了。”

“這麼烈,你是不是治不住啊?”羅運華說著哈哈大笑,“要是治不住,我先替你治兩天。”他滿腦子想得還是安安那漂亮的模樣。見陸昂抿着唇,視線冷然,羅運華呵呵乾笑兩下,心癢打聽道:“那總可以問問美女怎麼稱呼吧?”

陸昂摸出煙,點燃了。他說:“絲絲,她叫絲絲。”

蘇婷一愣,覷了覷陸昂。陸昂恰好夾着煙,隔着煙霧繚繞,也漫不經心的望過來。他靠在椅背上,面色淡然,一雙眼漆黑,且意味不明。

蘇婷嘴巴張了張,愣是沒敢開口糾正陸昂氣定神閑說的這個謊話。

想到奇哥先前的那個電話,她不免又心虛。要是被陸昂知道,她在安安離開之後就通知了刀疤男,恐怕沒什麼好果子吃。

*

安安在床上躺了兩天。

她哪兒都不想去,也不覺得餓,她就是累,累到根本不想動彈。

隔壁是做皮肉生意的,這兩天嗯嗯啊啊聲音不斷,那個潑辣的女人時不時會罵,“要死了,過了時間還日!”安安躺在一牆之隔,雙手抱頭蜷在那兒,任由外面天色由亮變暗,再由暗變亮。

她突然也想死了。

在這樣的動靜中,有人敲門。

咚咚咚。

很急促。

安安視線轉了轉,盯着那道門。她沒動。

“安安,是我。”

外面傳來計超焦急的聲音。

安安鈍鈍坐起來,走過去開門。

見到她的樣子,還有屋子裏的慘狀,計超嚇了一跳,憨頭憨腦的罵:“這幫狗.日的!搞成這樣!”他將翻亂的衣服悉數撿起來。

安安坐在床邊,還是抱頭。

這麼多天,她好像只剩這個姿勢了,將自己埋起來,什麼都不用管。

安安說:“計超,我沒錢了,一分都沒了。”

撿衣服的手頓了頓,計超說:“安安,我還有錢。”

“我已經欠你錢了。”安安頭痛欲裂。

計超這個時候倒不笨了,忙說:“安安,要不我……我們結婚,這樣一家子就沒什麼欠不欠的了。”許是怕安安不信,他掏出戶口本,“你看,我本子都一直隨身帶着的。”

安安看看那個戶口本,又看看計超,眼裏還是發脹。

“你真是個憨包。”她罵。

“我才不是憨包!”計超急急否認,又勸她,“安安,既然沒錢了,你就不要再想着出去嘛。留在這裏,我還可以照顧你。”

“不出去怎麼辦?一輩子被他搜刮?”安安自嘲般地笑了笑。可笑着笑着她又想哭了,她說:“計超你曉得么,我媽治病要多少錢?”計超搖了搖頭,安安說了個數字。計超一下子愣住了,他在盤算自己那點工資。安安還是抱頭,將頭埋得很低:“計超,我感覺我要死了。”她的聲音很低,很輕,還很彷徨。

安安痛苦地抓了抓頭髮。

雙眼猩紅。

*

熱水從頭衝下來,淋到皮膚上,有些燙,燙得她皮膚髮紅。

安安認真洗了個澡,對着鏡子,她開始化妝。她的臉有點腫,被安國宏打得,一直消不掉。再被熱水一激,越發明顯。安安看了看,低頭,洗了個冷水臉。擦乾水漬,她重新開始化妝。一眉一眼,分外認真。她必須儘快賺到錢,而這張臉能讓她賺錢。

對一個女人而言,儘快賺錢的法子能有哪些?

安安看着鏡子裏的自己,聽着隔壁激烈的皮肉聲,她低下眼。

人沒有走上絕路,是永遠不會知道,下這種決定有多難,又有多容易。

安安來回抹完口紅,再度審視鏡中的自己。

這是她熟悉的模樣,安安只覺得心安。

那樣的傻事,她這輩子干過一次,就不會再做。

她輸得一敗塗地。

她被傷得一塌糊塗。

鏡子裏,那根細細的黑色頸帶還系在她的脖子間。黑白分明,襯得她脖頸越發纖細,脆弱。這根頸帶曾被一個男人碰過,摸過。她甚至還記得他手指用力插.進縫隙時的那種窒息。是那樣的冷,又那樣的痛。

冷眼打量着自己,安安抬手摘下頸帶。

完整的脖頸露出來,她只覺得呼吸順暢。

打開衛生間窗戶,安安將這根頸帶徹底丟了出去。

丟在後面的垃圾堆里,她再也不想見到。

她想,下午就去試試運氣,運氣好,說不定第一次能賣個五千塊。

*

再度遇到羅紅倩,安安是意外的。

職中保安一向對安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美女么,這些福利還是有的。安安跟着計超去學校吃些東西,經過第一棟教學樓時,有人從樓上跑下來,滿是青春飛揚。

安安視線掠過那人,她面無表情的移開眼,倏地,又轉了回去。

今天天氣有點冷,那個女孩穿了一套年輕的衛衣和牛仔褲,頭髮柔順地束在腦後,衛衣上面還是有一個很大的熊。

那個熊的標誌明顯。

是羅紅倩。

安安只知道羅紅倩和自己年紀差不多,但沒想到她在這兒讀書。

安安腳步停了一停,還是短袖她的背影。

這人是去校外拿快遞,不知接過什麼,她笑眯眯地道了謝,喜滋滋地往回走。這才是二十歲該有的模樣,不像安安,老氣橫秋,整天想得,就是賣,偏偏還有人讓她要點臉!

沒有臉,她能要到的,也許更多。

安安一直停在那兒,看着。計超覺得莫名其妙,“安安!安安!”他拍了拍安安的肩膀。安安回過頭,她明明是對着計超的,可計超卻根本看不透安安的眼。

她只是擰着眉,一言不發。

停了一停,安安不知想到了什麼,她轉過身,說:“我有點事,就不去吃了。”

“什麼事啊?”計超追在後面喊。

安安擺了擺手,直接走出學校。

經過羅紅倩時,安安並沒有停。她目不斜視,走得不疾不徐。兩人擦身而過,安安再多走幾步,身後便有人試探着喊她:“絲絲?”

這一聲如安安所料,因為羅紅倩喜歡陸昂,而陸昂和安安的關係在外人看來“不清不楚”着呢。

任何一個嫉妒的女人都不會放過。

安安淡然回身。

過了半秒,她也意外:“是你啊……”

“你不是導遊么,怎麼會在學校?”羅紅倩困惑。

安安只說:“我來找人。”

羅紅倩便笑:“我本來還想找昂哥要你的電話呢,想讓你教我化妝。”她提到陸昂的名字,耳根還是紅紅的。

安安抿着唇角,笑了笑,說:“那真是巧。”

“那你有空么?陪我去挑化妝品?”羅紅倩格外熱情。

*

羅紅倩難得逃課,她拉着安安去商場。一進門,羅紅倩便直奔大牌專櫃。

安安第一次進這些地方,她所有的化妝品都是在街邊買的。如今買不起,還是可以看看的。專業的導購在一旁替羅紅倩推薦,安安只在旁邊閑閑觀望。

羅紅倩一口氣買了眼影、眉筆、定妝粉、隔離霜……還有兩套化妝工具,算下來已經有大幾千。最後挑口紅的時候,導購笑眯眯地替她試了幾個色。——這是金主,她可不能得罪。羅紅倩皮膚稍微有些黑,所以導購推薦了一些暖色系。羅紅倩一概拒絕,她悄悄指了指安安,說:“我想要那個顏色。”

那天,安安和陸昂從樓上一前一後下來,她就注意到安安的口紅淡了許多,像是被人吃掉了似的。她那會兒臉紅耳熱,根本不敢多打量,只記得自己心口撲通撲通的心跳聲。後來,她偷偷覷了好幾回陸昂,卻只能看到他高大有力的背影。那時候,安安站在他旁邊,安之若素,不知因為什麼,她好像還在和陸昂吵架、冷戰,光明正大的給陸昂甩臉色。羅紅倩便有些羨慕安安了。不是羨慕可以和陸昂吵架,而是她也想這樣光明正大的站在陸昂旁邊,她也想被陸昂……欺負。

這麼一想,耳根又熱了,羅紅倩低下頭。

*

羅家是單獨的小別墅,羅紅倩單獨住一間開闊的房間,有很大的陽台,房間裏陳設和她這個人一樣,清新,明亮。她的窗帘是生機勃勃的綠色,天花板刷成乾淨的白色,不會開裂,更不會看到灰突突的樓板。

比安安那兒好太多、太多了。

這麼一對比,簡直像小公主。

安安環顧一眼,問羅紅倩:“我這樣貿貿然到你家來,你哥哥會不會有意見?”

“不會,他很喜歡我結交朋友的。不過……”羅紅倩往外面看了看,悄悄的說,“得趁他不在家的時候化,要是被他發現,我會挨揍。”

安安笑了笑,不經意的問:“他什麼時候回來?”

“怎麼也得五六點多吧。”

安安看了看牆上的時鐘,她將羅紅倩買的那些化妝品一一擱在桌上。

塗塗抹抹,時間過得極快。安安今天又教得特別仔細,每一樣都在羅紅倩臉上認真示範,然後讓她自己動手。

直到聽見外面的汽車聲,羅紅倩“呀”了一聲,才反應過來時間,她連忙卸妝。

安安往底下打量一眼,說:“那我先走了。”

“啊,那我送送你。”羅紅倩有些着急,越着急妝越花。

“不用客氣。”安安安慰她。

羅紅倩眨了眨眼,便說:“替我向我哥保密啊。”

“知道。”

安安比了個“ok”的手勢,走出羅紅倩的房間,她沿着樓梯往下。

羅家的別墅很敞亮。安安一步一步下去,而羅坤恰好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從外面進來。兩人恰好在客廳相遇。

突然見到安安,羅坤明顯愣了一下。

安安落落大方,彎起嘴角,喊道:“羅哥。”

“你怎麼在?”羅坤不免訝異。

安安指了指樓上,沒說話,只是黠慧地笑了一下。

她笑起來,像個可愛的小狐狸,清冷的氣質減退了,又平添了其他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彷彿一種親昵,一種只屬於他和她的親昵。

羅坤心念微動,見安安往外走,忽然就又喊住她,問:“上回昂哥說你家有急事,現在怎麼樣了?”

那是陸昂說的謊話,沒想到應驗到自己身上……安安頓了頓,皺起眉,她如實說:“不太好。”

“不太好?”羅坤重複一遍,凝視着安安,他不經意地問,“怎麼不去找昂哥?你們不是……”

他停頓的恰到好處,讓這四個字聽起來,頗意味深長。

這便是這個男人的試探。

安安直視他,說:“羅哥你誤會了,我和昂哥沒關係。”

“那你還打聽他?”羅坤這樣問。

安安笑:“隨便問問唄。”

羅坤拄着拐杖沉默了,過了一會兒,說:“還在缺錢?”

“缺啊。”安安對着他,還是笑。

“缺多少?”

安安揮了揮手,往外走:“不用羅哥給錢,以後多來捧我場就是了。”

“捧場?”

羅坤明顯意外。

“你在哪兒做?”

安安告訴他:“胖子那兒。”

又笑了一下,她這才離開。

安安原本不打算去意興闌珊做的,如今卻又想了,她改主意了。

外面殘陽如血,夕陽西下,安安走在這樣的天際之下,整個人忽然又活了過來。

*

陸昂接到羅坤電話時,他還在羅運華修的溫泉酒店裏。羅坤也不拐彎,直接問他:“昂哥,他身邊那幫人情況摸得怎麼樣?”

“差不多了。”

陸昂這樣告訴他。

羅坤便說:“我這邊事情也弄得差不多了,等你回來我好好給你接風,咱們兄弟兩個再聚聚。”

“行啊。”陸昂答應下來。

約好了時間,羅坤想說什麼,他忽然又頓住了,只說:“等你回來。”

*

蘇婷還是和陸昂一道回去,她是羅運華安排的人,陸昂甩不掉。偏偏蘇婷留在他身邊,也覺得無比尷尬。自從那天飯局之後,陸昂一直沒提過安安名字的事。蘇婷不懂他的意思,再加上那個電話,心裏不免發虛。但這是羅運華的安排,她不得不跟着。

回去的路上,還是蘇婷開車。

陸昂不會主動開口,車內只有兩個人,氣氛一時尷尬。覷了覷陸昂,蘇婷沒話找話的聊:“聽他們說羅哥最近常常往胖子那兒去。”

——“胖子那兒”便是意興闌珊夜總會。

陸昂不搭腔。

蘇婷只能硬着頭皮自己往下接:“好像羅哥看中了那邊的一個姑娘,據說長得特別好看,妖得不得了。羅哥為她花錢眼睛都不眨一下,也不會心軟。”

這一回,陸昂還是沒搭腔。

蘇婷徹底偃旗息鼓了。

她以為陸昂一直沉默下去,誰知快到的時候,陸昂終於開口了。

他沒說其他,只是問蘇婷:“上次電話里那個是誰?”

他的語調平緩而陰鷙,聲音冷得像冰窟窿,彷彿能窺探人心。蘇婷握着方向盤的手輕輕抖了一下,穩了穩方向盤,她尷尬笑道:“昂哥,哪個電話啊?”

陸昂冷冷盯着她。

蘇婷裝不下去了,說:“一個朋友。”又指天發誓:“真的是一個朋友。”

“最好是。”

陸昂警告一句,面無表情下車,直接去包廂。

意興闌珊這種夜總會就是銷金窟,外面是抱在一起搖頭晃腦的男男女女,往裏則是一間間包廂。有些包廂門微敞,能隱約聽見裏面的浪聲浪語,有些則關着,掩住一屋春.色。

208包廂的門是開着的。

陸昂走近了,聽見裏面有人在唱歌。女人的歌聲透過並不算好的音響傳過來,依舊婉轉清揚,像山野的百靈,又仿若晨間的清風,還透着一股子甜。

這種甜意沁進心底……陸昂腳步頓了頓,他推門進去。

裏面已經坐滿了人,見到他來,紛紛起身喊他“昂哥”。中間稍空,羅坤招呼他過去坐。整座包廂里,唯獨一個人沒轉過來。她坐在高腳凳上,對着屏幕唱歌。

陸昂視線越過眾人,掃了眼唱歌的人。

留給他的,是個背影。

頭髮紮成花苞的模樣,露出纖細的頸子。

沒有頸帶。

陸昂正要移開眼,那人恰好轉過來。

四目相對。

陸昂唇角慢慢抿起來。

她像所有人一樣,喊他:“昂哥。”

陸昂視線慢慢下移,落到空蕩蕩的頸子裏。那兒沒有頸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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蝕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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