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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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不嫌味道難聞,還有心思讓他繼續逗留,仝則理不清裴謹的腦迴路,暗道裴氏兄弟都是奇葩,興趣愛好大抵異於常人。

仝則依言去做,裴候的茶自然是好茶,上好陳年普洱,光聞一聞就知道味道不錯。倒完茶少不得將茶盞捧在手裏,等着裴侯爺親手接過去。

裴謹卻不動,只微微笑道,“喝了吧,紅茶去雜味,效果比綠茶還要好些。”

仝則愣了下,不由覺出喉嚨有點發乾,於是乾脆一飲而盡。喝完放下杯子,忽然想到不大對。

裴謹深夜練劍,身邊沒有伺候的人,那桌子上擺的茶具,只有一壺一盞。

也就是說,他剛才喝過的那隻杯子,是裴謹適才用過的。

不知為什麼心裏倒也沒有膈應,只是橫生出一點窘迫,裴謹不該有潔癖么,那麼齊楚方正的一個人,皮膚在月夜下依然顯得清透細膩,連馬六甲的海風都沒把他吹黑一些,想必也是耽於保養之道。

這樣的人,多半應該很矯情才對。

然而事實和想像不一樣,裴謹還劍入鞘,撩袍坐下,不以為意的指着面前石凳,“坐吧,既然來了就聊幾句,不必拘束,像你第一次見我那樣就好。”

順着他的話,想起第一次見面,那時仝則錯以為裴謹是落落寡歡的逃席者,又因為剛遇上裴熠那般可愛的小孩子,心情輕鬆愉悅,不免對着他說了許多話,還曾執着的為裴熠鳴不平,現在再回味,不免又是一陣發窘。

可眼下是什麼狀況?仝則剛從裴詮魔爪下逃出來,對裴氏兄弟充滿了各種非議,誰知道裴謹是不是也有什麼小情趣,他自覺招架不起,也根本不想招架。

他欠身,“小的不便打擾三爺,還是先告退了。”

“不用怕,我沒有和裴詮相似的嗜好。”裴謹輕聲一笑,“如果有,你躲得了初一,也躲不了十五。”

仝則窒了窒,裴謹說這話時,神色一派淡然,語氣沒有威脅之感,可奇怪的,就是讓人覺得有種不容置疑的強悍。

躊躇一瞬,他還是坐下了,也想聽聽這位侯爺有什麼指教,然而想到裴謹方才的話——合著對方什麼都明白,他便不覺有點氣涌,“三爺既然都知道,為何卻不作為?”

這話相當於質問,裴謹卻不生氣,倒是把茶杯往他面前推了推,“你火氣有點大,不如再喝杯茶。”

他平和如常,讓人頓時沒了脾氣,那種什麼都瞭然於胸,什麼都掌控在手中的從容,足以在瞬間令人無所適從。

“裴詮,”裴謹稱呼自己兄長只用名字,說完牽唇笑笑,“他的行為我不贊同。但有件事你需要知道,所謂你情我願,有人願打,也要有人願挨才行。他上一個寵幸的孩子,叫雲生,現管着他書房的採買,月錢二兩,還在武定侯街賃了一間外宅。”

仝則聽着,喉嚨上下動了動,沒有說話。

“再之前寵幸的一個,已贖身出去自己開了家豆腐店,年初剛討了老婆。”裴謹頓了下,話鋒一轉,“你覺得不能忍,旁人未必也這麼覺得。當人有所求的時候,權衡利弊之下做出的選擇,往往都是心甘情願的。”

仝則很認同這個道理,可依然覺得不忿,“理由再充分,知情者還是在縱容,對於被折辱的人仍是不公平。”

“生而為人,本就沒什麼公平可言。”裴謹攤手一笑,“天地生萬物,其實何來公平?他為所欲為,或許將來會遭報應,那也只是看天開不開眼。而你呢,或許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堅定,很多時候堅持的理由,不是因為心存道義,而是因為誘惑還不夠大。”

仝則微微一怔,裴謹便即一笑,剎那間宛如風雲齊動,“比如我開出條件,現在許你二百兩,替你牽挂的人贖身脫籍,而你只需在我身邊賣命三年。倘若合我心意,三年後可以得獲自由,你願不願,與我即刻共度良宵?”

最後那四個字突然峰迴路轉,卻被他說得十分坦然,幾乎有光風霽月般的明朗,然而又極為平常,像是在說喝茶一樣雲淡風輕。

要是沒經過世事的少年郎,可能就真被他唬住了。但仝則不是,顯然也沒有動容。

“三爺說的,我聽懂了。誰叫我不姓裴呢,還沾染了這樣一個獲罪的姓氏。人生在世,應該要認命,審時度勢才是聰明人的生存之道。小的還不夠聰明,多承三爺指教了。”

裴謹不理會他的譏諷,輕輕搖頭,接下去問,“那麼你想到什麼辦法,可以解眼下的煩惱?”他看着仝則,“光憑一點狹促手段,恐怕只能躲過一時。”

這問題勾起了仝則心底的惆悵,既然裴謹什麼都清楚,他索性也暢所欲言,“小的畢竟是二房的人,大不了就去求二奶奶,放小的一條生路,二奶奶看在哥兒的份上,未必不肯幫忙。”

裴謹凝視他,似笑非笑道,“因為醋意么?那之前那些人就不會出現。玩就是玩,露水情緣和純粹發泄尚且還有區別。我不認為她會為這個大動干戈。”

多麼殘酷,多麼諷刺,偏偏一字一句說得極盡溫雅。仝則疑心此人骨子裏定是壞透了,再細想想,登時驚覺可怕之處,果真沒有什麼能瞞得過他,裴詮和許氏那點爛事他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自己是裴詮發泄的對象,當然是!不必裴謹提醒,仝則也知道,他禁不住嘲諷道,“小的真是不夠聰明,聽三爺一席話總算明白了,看來今後大爺再要找小的,小的可要好好掂量一下,拿什麼來談判更為合算。”

“不錯,”裴詮點頭,臉上的表情寫着孺子可教幾個字,“想要什麼,就主動去拿,然後按價付費就好。”

這后一句,他是用英語說的,因為這句話是引自愛爾蘭的一句諺語。

想要什麼就靠自己爭取,這是仝則前世信奉的準則,他也聽過這句話,更自詡一向都樂於慷慨付出所能來賺取相迎回報,如今在這個異世驟然聽到熟悉的言語,他禁不住露出會心一笑。

如是表情適時地出賣了他,裴謹接着道,“你的法文、英文都不錯,還會一些日語。令尊早前聘了武舉人教習你太極功夫,而仝家家學所學唯一西語卻是俄語,如果不是天資聰明,你沒道理會比裴熠學得還要好還要快。”

耳邊轟地一響,莫非他在不知不覺中,早就穿幫了?

仝則急忙穩住情緒,一面琢磨着裴謹的話,漸漸鎮靜下來,才真真切切覺出驚悚——裴謹不僅對自家的事了如指掌,更對他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下人都進行過暗中查訪,心思這樣縝密深沉,堪稱相當可怕的一個人!

見他木着一張臉不知如何作答,裴謹反倒輕鬆地笑笑,“你很聰明,年輕好學,不屈服於命運,堅強開朗,沒有妄自菲薄,也不自卑自負。這些是難得的品質,我一直都希望,裴熠也能成為這樣一個人。”

話說完,裴謹唇角的弧度漾開來,那笑容有着可以讓人感知得到的誠懇。

可好像不大對頭,美人展頤本應該動人心魄,怎麼一眼望過去反倒有幾分慈祥感,仝則有些無語,直覺裴謹注視自己的眼神,活像在看一個後生晚輩。

不就是明面上差八歲嘛,至於把人當小孩子看待?真要論心理年齡,他可是個將近而立之年,理智成熟的類型。

仝則不大服氣的乾笑兩聲,“三爺讚賞,小的愧不敢當。”

“不必謙虛,我說的是實情,也正好有話想請問你。”裴謹收了笑,站起身,負手背對着石桌,也背對着仝則。

他接下去要說的一定很難以啟齒,不然何用背對着自己,是什麼樣的話能讓裴謹這樣人都無法輕鬆出口?

仝則幾乎可以斷定,裴謹大半夜頗有興緻的和自己東拉西扯,最終目的也不過是和裴詮殊途同歸。想到自己有機會見證裴侯的秘密,或是乾脆笑看他撕下道貌岸然的臉孔,心裏禁不住暗湧出一點興奮。

再然後呢,是否可以藉此機會,攫取一點點讓自己生活更優渥的條件?

不是一點都不動心的,至少裴謹會處理得比裴詮要體面,仝則知道自己在凝神靜氣,等待着下文。

“你的遭遇,我很同情,但只是出於對你個人的同情,令尊處事不當,對國家造成的傷害並不在其列。”

挺新鮮的開場說辭,而且他用的是國家,不是朝廷,果然是資本主義當道了,封建家天下在這樣的重臣眼裏也褪去了往昔的光環。

“你是聰明人,我很願意惜才。”裴謹繼續說,“所以想和你做一筆交易。我出的價,剛才已經說過了。除了自由和錢財,你還能從此擺脫裴詮的騷擾,專註做你擅長和喜歡的事。而條件是,你要成為我的人,不是嘴上說說,而是全心全意為我一個人服務。”

他說完,終於轉過身,笑容在嘴角輕蔓,一字一頓清晰道,“不過你不用擔心,這個服務的含義,不包括和我共度良宵。”

見主人來了,裴謹才徐徐坐下道,“生意還不錯?我進來時看見有人在挑緞面。”

不問裝潢漂不漂亮,不問錢是否夠用,也不問安置仝敏的宅子大小如何,碰巧趕上店裏有小貓兩三隻,便就勢說出隱含鼓勵的話——這是裴謹,不是一般懷揣大把金銀,派頭高高在上卻斤斤計較的權貴大亨。

是男人,就該這麼大氣。

仝則聽得面露微笑,既然他不是來興師問罪,質疑自己為何效率這麼低,那也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仝則心裏一松,落座在裴謹對面。

然後他回答,“並不好,有點辜負三爺的期望,迄今為止沒有一個正經客人上門。”

“別給自己那麼大壓力。”裴謹一笑,“我也沒有特別期待,今天來,是為給你送單生意。

仝則精神一振,便聽裴謹笑道,“我要做件箭袖曳撒,過些日子去北海檢閱水師用,夾層添些裡子能御風就好。”

“三爺要出門?”仝則率先接收到的,明顯是這一句。

裴謹嗯了一聲,“只是暫定,還要看皇上身體如何。原本是說御駕要親臨,可前些日子皇上又咳嗽不斷,倘若不好,我也打算留在京里過年了。”

大冷天的去北海,這公差出的委實也夠辛苦。

裴謹不以為意,端起茶盞,低頭聞聞,抬眼笑問,“你就沒備點好酒招待客人?酒這種東西,古今中外,鮮少有人不愛。”

他語氣輕鬆,邊說邊把兩條長腿疊在一起,姿勢鬆弛而略帶慵懶。

仝則看了一會兒,察覺出他眉宇間似乎隱隱帶着幾分倦怠,或許他來這裏是為找放鬆自在?

仝則知道自己有令人放下戒備的能力,但如果對方是裴謹,他可就沒那麼自信了。而眼見着裴謹確實流露出少有的懶散,更讓人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當然,承恩侯也並不是任何時候都緊繃,相反的,他在仝則面前既寬容又低調,從不拿架子,態度堪稱平易近人。

但光憑禮賢下士,如玉風雅不足以管理三軍、指揮戰事,仝則其實很想看看裴謹的另外一面,即便是儒將,他也一定會有旁人難企及的殺伐之氣。

裴謹像是洞穿了他的心思,很配合的問,“你剛才去了隔壁胭脂鋪子,談得如何?”

於是一種被窺視,甚至被監視的感覺轟然而至,仝則就算早猜到也難免不爽,卻又不能發脾氣,那種被人控制的感覺壓在心上,片刻之後便開始越來越積鬱。

“沒什麼,掌柜的脾氣有些怪,我才說了一句話,就被她搪塞了回來。”仝則按下不豫,淡淡道,“也不知守着這麼貴地段的店面,不賺錢是什麼感覺,反正不見她着急,估計是不差錢。”

裴謹漫不經心地點頭,“分析得挺對,那是個有背景的人,不過也有難言之隱。你既這麼能打聽,相信不日就能尋出端倪。”

仝則本來松垮垮地看着他,聞言登時眉峰一緊,半晌故作淡定的戲謔道,“放眼京都,還有三爺您不知道底細的人么?”

“應該沒有。”裴謹一點不謙虛,但笑容很平和,“京衛指揮使曾是我的下屬,他如今駐防京畿,很多事情會和我通氣。倒也不為別的,現如今世道,漢奸有之,外頭想渾水摸魚的人也不少,我總要做到有備無患。”

“不過你不必介懷,什麼人可信,什麼人該信,我心裏有數。”

他說著起身,自然而然脫下外衣,“可以為我量身了。”

仝則沉默看着,眼皮微微抬起,“不是前些日子才量過,尺寸我還記得。”

裴謹笑了,居然很不矜持的摸了摸自己的腰,“近來貼秋膘,我覺得好像又長了二兩肉似的,正好你幫我看看是不是真的。”

仝則,“……”

裴謹不管他心裏怎麼想,已然張開雙臂,神情十分愜意。

上司發話,那就按他吩咐去做好了。

仝則靠近裴謹,隨即能聞到一陣若有若無的蘅蕪香,清冷悠遠,明目提神。能讓人即使面對裴謹的身體,也能保持頭腦清醒。

三下五除二便即完工,仝則一面收尺,一面暗笑裴謹說的不實,他不光一兩肉都沒長,腰身反倒是比之前瘦了兩指。

不過眼瞅着要入冬,按理說不該變消瘦,那是有什麼事,需要裴謹殫精竭慮?

裴謹見他沉默,神情像在思忖什麼,雙臂一收,閑閑道,“過些日子,太子千秋要擺宴,帖子上說了可以不必按品着裝,我穿什麼出席,你有沒有好建議?”

他的公服是硃紅色,仝則私心覺得這人穿湖藍或石青最好看,還有月白,裏頭配上漿得挺闊的銀條紗中衣,熨燙出筆直鋒銳的稜角,彷彿能和他眉宇間的英氣呼應,是最顯英姿颯爽的裝扮。

仝則實話實說,不想裴謹真的點頭,從善如流,“我信你的眼光,就按你說的吧。”

上司如此給面子,仝則決定投桃報李,“三爺要的曳撒我會好好做,等下次來的時候,我也會爭取找到客源,盤活局面。”

裴謹聽得直笑,“沒那麼嚴重,你年紀不大,心思也不必那麼重。飯要一口一口吃。”他看着仝則,分明是一字一句說給他聽,“我今天來,不是為給你壓力的。”

那語調忽然低下去,有別於平時的清越,深沉柔緩,偏那話說的,也是格外熨貼人心。

仝則敏感地覺出一線關懷,絕非矯飾,驀地里,心口就十分有來由地動了一下。

一下之後,裴謹卻看向他的手腕,目光停在上頭,“這琥珀手串,從前沒見你帶過?”

說得好像他特別留心自己似的,仝則才思量完,頓時想起第一次見面,裴謹的確一眼就看出他改動過裴府標準下人制服,要說裴謹眼毒,確實不虛。

“是宇田殿下送的,為我那天幫了他個小忙。”其實不比贅述,反正裴謹也都清楚。

裴謹的眼皮顫了下,嘴角泛起一抹有點勉強的笑,慢悠悠道,“他是京都最受人追捧的公子哥兒,舉凡他喜歡的,玩器也好,古董也罷,很快就能紅起來。”

話說完,仝則立刻靈光顯現,原來大佛就在那裏,早知道宇田有這本事,他就該好好利用才對。

不過沉吟一刻,他還是有分寸的先捧起老闆,“京都最有魅力的,難道不該是三爺您么?要這麼說的話,好像全京都的少女眼神兒都不大好啊。”

裴謹微不可察地垂了下眼,臉上的笑容頗有幾分自嘲味道,“女孩兒家不喜歡殺氣太重的,有一年我從關外平匪患返京,接了旨從嘉峪關驅馬直入安定門,因為趕得急,盔甲上的血還沒來得及擦乾淨。皇上卻為剿滅了邊境二十年的匪患,龍顏大悅,讓京城官員百姓去城外迎接,這下好了,我那點子血子呼啦的模樣落在眾人眼裏,從此出門走在街上,再沒姑娘倚着欄杆朝我搖手絹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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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恩侯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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