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四十七章

47.第四十七章

直到裴謹的手從他的臉上挪開,仝則才假裝自然地轉過頭去,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其時星光暗淡,一彎孤月下,埋伏着遒勁綿延的山脈,層層疊疊,如同潛伏於黑暗之中的巨獸。

而身邊還有着一頭巨獸,不動不語,蓄勢待發。

只是那巨獸會調笑,會說熨帖人心的漂亮話,眼神鋒利中蘊藏有溫度,唇角揚起的弧線多數時候顯得不大正經,但終究是危險的,裴謹擁有一抬手就能將他捏碎的力量。

臉上還殘存着裴謹指尖的溫度,打從他的手覆上來那一刻起,仝則彷彿終於感受到了何謂塵埃落定。

走了那麼久,他奔跑過,試圖閃避過,其間你追我逃過,卻到底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原來該發生的遲早都會發生。

裴謹態度明確,眼神里有着縱容。不錯,因為他是強者,是兩個人中佔據支配地位的一方,所以他可以扮演如兄長,如引導者一般循循善誘的角色。

連承諾,都充滿了寵溺。

厭惡么?仝則反覆問自己這個問題。

答案是否定的。

他很清楚一直以來,自己缺少什麼,又渴求什麼。一個強大慈愛的父親,一個能幹堅強的兄長,一個不必說太多言語,僅憑眼神交匯就能理解他心意的愛人,一份穩定的關係,一種可以信賴的情感……

他沒有回頭,開口問裴謹,“你經常不睡覺?這麼下去,身體能撐得住?”

“不是還年輕嘛,等老了就不行了,我預備着三十歲之後再好好養生。不過身邊要是能有人關心照顧,當然更好。”裴謹拖着長腔,一面懶洋洋伸腿,“好在如今不必早朝,這種無用的活動終於取消了。連每月一次大朝會,也是擺擺樣子罷了。”

“外頭那些人,都是你的親衛?”

“是軍情處的人。”裴謹含笑解釋給他聽,“我籌備了五年,認真挑選,認真訓練,總算弄出了這麼個機構。他們負責收集軍情,可惜很多時候,並不能在明面上有動作。我也不便總是靠大動干戈來截獲情報,所以才需要你,在陽光之下,堂而皇之地獲得他們獲得不到的信息。”

一個特務組織,暗暗地在危機中潛伏,而自己呢,則是公然遊走於表面和平繁榮,內里波濤暗涌的朝野之中。

“這場仗要打到什麼時候?”仝則沒有為自己擔憂,純粹是出於好奇在發問。

“活着的每一天都沒法鬆懈,現在不光有外患,還有內憂。我的精力有限,只好先集中解決內部矛盾。”裴謹說著,挑了挑眉,意態疏懶,“還記得我說過么,要限制皇權。眼下正在醞釀籌備軍機處,那會是和內閣平行的,國家最高軍事機構。至於外頭該打的仗,一場都不能迴避,一旦退卻,便是影響後世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隱患。”

停住話頭,他似乎極輕的笑嘆了一聲,“可惜皇權嘛,如你所說,已然到手,再放開可就不容易了。”

“你會不會有危險?”權臣少有善終者,仝則想到這點,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裴謹聲音溫柔低沉,臉上又浮起那種不大正經的淺笑,“放心,就算有那一天,我也會先行安排好你。不過你肯關心我,我心裏很高興,真有種受寵若驚之感。”

這話他也好意思說,不是搶自己的台詞么,仝則笑了下,不置可否地看向車窗外。

等到了地方,仝則發覺這山寨稱得上是深挖洞,廣積糧。一座山簡直被掏空了似的,他還在心裏默默計算大約得多少噸炸藥才能炸出這般效果,人已隨着裴謹被迎進了明晃晃的大堂。

那位孟寨主所受待遇不錯,畢竟是一方梟雄,既沒被人按着跪在地下,也沒被五花大綁。不過周圍已全是裴謹的人,有人持刀劍,有人手拿槍,此刻別說是人了,怕是連蒼蠅也難飛得出去。

裴謹沖老當家拱了拱手,撩開衣擺,大喇喇坐在了山寨之主的位子上。坐定后即開始伸展長腿,鬆弛懶散,那股子優雅的弔兒郎當勁兒,居然和周遭沒有一點違和感,好像他天生就該坐在那虎皮座椅上一般。

連笑容也自帶了三分癖氣,“孟當家,兄弟們忙活一晚上,就是想知道兩處軍火庫里和你裏應外合的都有誰?或者這麼說吧,反正不止一位,那就有幾個算幾個,我等着你點名。來吧,說點我感興趣的。”

孟寨主刻毒地盯着他,冷笑道,“擺這麼大陣仗,算是侯爺瞧得起我老孟。既已落到這個田地,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我山寨里的弟兄個個都是好漢,不過是挖條密道罷了,還用什麼裏應外合!”

“這麼說我是小瞧人了?罪過罪過。”裴謹笑容可掬的賠罪,驀地一揚手,“來給老當家看座,今兒晚上我和當家的好好聊聊,順便也學學這帶兵之道。”

姓孟的臉色當即一沉,“我已被你生擒,何必還要挖苦人。我們是散兵餘勇不錯,干不過正規軍也沒什麼大不了。我說過,一切主張都是我的,令是我下的,兄弟們不過奉命行事,小孩子們屁也不懂,侯爺也就不必費勁扯什麼家國大義了,要真有情義,誰他媽還跑來做土匪。”

裴謹仰臉一笑,眼神一點點陰沉下來,“老當家的意思我聽懂了,朝廷對你不起啊,國家有負於您老人家,所以寧願出手幫外人。怎麼,當家的這些年錢還沒賺夠?為了什麼突然要鋌而走險起來?”

姓孟的哼笑道,“錢哪兒有個夠,再說老子還想要個身份,一輩子做土匪,上了你裴侯的重點監視名單,老子不耐煩了,就想過幾天自由自在的日子。”

“當家的是沒自由,可說句不中聽的,您老今年六十三了,莫非還想出京都,或是出洋看看不成?恐怕不是為了自己吧。我知道,你還有個如花似玉的閨女,掌上明珠嘛,為了她自是什麼都願意做的,聽說幕府家有個頗具實力的家將,五年前來京都碰巧遇上了令愛,這之後便和令愛有了些首尾,這話不差吧?”

姓孟的眉頭一緊,虎目圓睜,“那又如何?誰規定了不能和日本人相好?侯爺管天管地,還管到人談情說愛上頭去,別扯娘的臊了!趁早趕緊殺了我老孟,你也好跟皇帝老兒交差得了。”

裴謹收起眼裏的冷意,搖頭道,“我沒差事,當家的想差了。您也算是條硬漢子,可我琢磨着,這遇上親情是不是也照樣能硬得起來。大當家不畏死,看來是把後事都安排妥了,那麼請問一句,尊夫人和令愛怎麼至今都不見啊?”

姓孟的眼神一抖,狐疑地看向他,“她們和此事無關,我老孟要做什麼事,又豈是無知婦人可以左右的。”

裴謹嗯了一聲,“真左右不了?那就帶上來試試吧,我也想讓您老人家三口重逢團圓。”

姓孟的臉色登時就變了。恰在此時,兩個女人被了押上來,雖說花容慘淡,可也沒被捆綁,更沒被堵住嘴,那孟夫人尚且垂淚無言,孟小姐已是當場喊了出來,爹爹……

一聲過後,孟老當家肝腸寸斷,屁股從椅子上抬起,僵了片刻,復又慢慢地落下,額頭上開始有汗珠滲出,連連搖頭,“想不到還是被逮了回來,命啊,是命該如此。”

他忽然抬首,斬釘截鐵道,“她們什麼都不知道,既不是幫凶,更不是參與者。皆是我一時迷了心竅,你拿我正/法是應當的,至於兄弟們,平日裏跟着我吃香喝辣,出了事也是罪責難逃,你看着辦就是,我已把整個寨子都交到你手上,足夠你應對朝廷,應對皇帝了吧。”

裴謹笑得一笑,“我都說了,不需要和任何人交差。老當家不信我沒關係,可這麼做未免有失義氣,你的兄弟得你照應,該死的時候自然該陪綁一起死,可老婆閨女卻成了無辜良民,大當家,這筆爛賬,我捫心自問,卻是交代不過去啊。”

他說著,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狀,“你們偷來的圖紙現在我手上,我呢,不過要一個朝廷中里通外人的名單。順便提醒一句,我心裏有數,你隨意亂說糊弄不過去。如何,當家的可以開尊口詳述了么?”

“沒有什麼人,就是我財迷心竅而已,侯爺不要想太多了……”

裴謹毫不客氣的截斷他的話,“對付冥頑不靈的人該怎麼做?你很想去法司,面對三堂會審是不是?”他看着姓孟的,扯出一抹冷笑,“可惜我對叛國的人,沒那麼仁慈。”

說罷驀地抬手,沖押着孟姑娘的親衛比了個手勢。

一切就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孟姑娘身後突然寒光一閃,利劍出鞘鋒芒露出,只見一個黑衣人手起劍過,眼見着落劍之時,一條手臂飛起,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隨後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血如同噴泉,以一種駭人的速度和張力噴射而出,一眨眼的功夫,方圓幾米之內形成了一汪血池。

女人的哀嚎隨着鮮血湧出,凄厲似鬼叫,她一手捂住胳膊,在劇痛之下跌倒在地,一邊翻滾,一邊發出痛苦的慘叫,配合著渾身浴血的模樣,宛如身在修羅道場。

濃重的血腥氣在明堂中蔓延,在場眾人俱是訓練有素,個個都能不動聲色。

唯有仝則是個例外,他不敢在去看那血人,餘光卻瞥見那身體在不斷扭動,紅彤彤的,像是條赤色的大肉蟲子。胃液禁不住一陣翻騰,他拚命去壓制,此刻不能吐也不敢吐,只好強忍着,甚至忍耐着按下以袖掩鼻的衝動。

他一直站在裴謹身後,正是渾身難受的時候,忽然覺得手裏被塞了個香袋,是裴謹反手丟給他的,一時呼吸間傳來濃烈的艾草氣息,還摻雜着蘅蕪的幽冷,薄荷的清涼。

裴謹並沒回頭,只是饒有興緻地看着孟氏一家三口。孟當家正是目眥欲裂,孟夫人嚇得跪倒在血泊中,無奈嘴巴被人按住,只能發出嗚嗚的哭聲。

裴謹一點不在乎,從容自若直視那血葫蘆,“令愛受苦了,少了一條手臂倒也沒什麼,要是再少一條腿可就不大協調了。我先不讓人包紮,您老曉得什麼意思?就是怕等會砍了腿還得再止血,怪麻煩的,您說是不是。”

他用慢條斯理的語調,和顏悅色地說,眼裏的鋒芒隱去了,然而沒有一絲惻然,更沒有半點動容,活脫脫像是個玉面修羅,偏偏還長着一張如生菩薩似的溫潤面孔。

姓孟的此刻眸子裏全是血色,就在殺意快要溢出來的時候,卻見裴謹的手再度抬起來,孟夫人見狀“啊”地跳起來,可惜沒等掙扎就又被人按了回去。

“停!”孟當家一聲怒吼,吼過之後聲音巨顫,“我認栽了,你要什麼我都給你,讓你掃清障礙,肅清異己,但你要承諾,務必放我妻女一條生路。”

“討價還價吶,這裏又不是菜市場。”裴謹輕笑着,口氣像是訓小孩子,可轉眼就頷首道,“可以。”

直到那份讓他滿意的名單到手,姓孟的簽字畫押完畢,裴謹才淡淡吩咐,“給孟小姐包紮上吧,仔細處理傷口。”說完立即起身,虛虛拱手道,“多謝孟當家,不耽誤你們一家團聚,裴某先告辭了。”

來時陪侍的一群人再度簇擁着裴謹出來,他回眸看了一眼,見仝則安靜地跟在身後,那眼裏沒有什麼波瀾,只是臉色煞白,在夜色中尤其明顯。

“先上車。”裴謹伸手扶了他一下,沒發覺異常,心下稍安。

仝則依言登車,坐定了才長長呼出一口氣,“你會……怎麼處置他們?我是說,那對母女……”

裴謹敲敲窗欞,示意車馬前行。方才走出去十幾米,忽然間身後像是炸開了鍋,彷彿綿綿不絕般,一長串槍聲響起,吵得人耳膜生疼,之後便聽到有奔跑聲,過了好一會兒,平地一聲轟鳴,眼看着身後騰起衝天的火光。

是裴謹的人,炸掉了那座寨子。所以不必再回答,仝則不相信裴謹真有心思,或是真有時間再去轉移那對母女,她們的結局應該是隨着山寨一起,葬身火海。

“都死了,這就完了?”仝則回頭看着,許久之後才收回視線。

“說了讓人家三口團聚,那就該說話算話。”裴謹一臉誠懇的回答。

仝則看着他的臉,不由一哂,“我以為你不殺婦孺。”

“怎麼會,一視同仁,我從不歧視女人。”裴謹笑得充滿諷刺,“放虎歸山不好。做人不必心存惡念,但婦人之仁確是大忌,那是在對同袍手足為惡,我要照應自己人,也就不介意做一個施惡者。”

可方才那類刑虐呢?仝則這會兒回想,脖子上的汗毛都跟着豎了起來。

再看裴謹依舊風輕雲淡,愈發襯托得他是那麼倉惶可笑,然而他一直以為男人上戰場殺敵是一回事,私下裏酷刑逼供又是另外一回事。雖然不能算是錯,但對於他來說,卻是需要完全不同的心理承受力。

沉吟的當口,仝則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另一件事,虐待、殺戮,還有裴謹微笑着看那女人滿地打滾的樣子,彼時他真好像一個嗜血的邪神,既美且艷。於是憶起在裴家的見聞——那個喜歡虐待小廝的大爺裴詮,跟着心頭便是一陣狂跳。

裴謹不會也是某種意義上的S吧?如果有這個傾向,他是決計吃不消的!仝則最多能接受一點情趣,譬如小小不然的捆綁之類,再狠一些,他自問承受不來。

“我……我能問你件事么?”仝則回眸,笑容訕訕,心跳如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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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恩侯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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