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第 75 章

75.第 75 章

楊根連跑都來不及,就看到那撞得破破爛爛的大悍馬衝到他面前,抵着他的鼻尖,接着急剎車。他禁不住腿軟地癱在地上,褲襠都嚇濕了,眼神獃滯,似乎是真的沒想到,有人敢在他的地盤上,這麼無法無天,還差點撞死他。

方起州的這輛車,差不多也到了報廢的地步,滋滋滋地冒着白煙。他熄了火下車,對嚇得屁滾尿流的農民企業家威脅道:“別讓我再看見你,不然見一次撞你一次。”

“你!”楊根像是要罵他,但是被他看了一眼,噎了聲,他狼狽地爬起來,指着他道:“你給老子等着!”

方起州倒不怕撞他第二次,也沒搭理他,繞過他走到小虎旁邊,柔聲道:“你住哪?我送你回去,換身衣服。”

小虎張了張嘴,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眼楊根,還有些不太贊同方叔叔的這種做法。他在這家修車鋪打工的日子裏,被林圓科普了不少汽車知識,所以知道那輛BMW有多麼貴,林圓說他洗一輩子車也買不起一個裸車。當然,別人的錢跟他沒關係,但是方叔叔把人車撞毀了,修車得多貴啊。他在腦子裏盤算着自己還有多少存款,能不能還上錢。

他自然而然地,將方叔叔造成的意外債務,算到了自己頭上。

“我還沒……還沒下班。”小虎說。

“那我等你下班。”方起州明白自己恐怕很難扭轉他的時間觀念,他不可能勸動小虎讓他提前翹班的,所以他把小虎的雙手捂在手心裏,無聲地將他捂暖。

小虎抽了一下手,沒抽開,直到受驚嚇的林圓喊了他一聲。

“那是你……家裏人?”林圓小聲地,用了個略微容易接受的詞語。

小虎飛快地瞟了一眼方叔叔,“嗯……那是我叔叔。”

“噢,叔叔。”誰家叔叔摟摟抱抱的?林圓覺得自己有點兒不能理解城裏人了,她小心翼翼道:“你叔叔……挺帥,是不是混……社會的?”不然渾身一股“惹不起”的氣勢,還敢那樣不要命地撞人,就因為楊老闆嘴巴不幹凈?姓楊的嘴巴不幹凈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好像覺得那樣做特別有男子漢氣概,所以滿口的你他媽你他媽,林圓就是瞧不上他這點,哪怕楊老闆整天照顧自己生意,她也從來對他沒有好臉色。但方虎的這位“叔叔”,剛才那麼一出雖然衝動了點,但她看着也不由得叫聲好,太解氣了。

小虎沉默了一下,“他……有工作的。”

“噢,有工作。”林圓看着他那副表情,就在心裏猜着他這“叔叔”,多半乾的是什麼“不正當”的工作。

楊根可能是覺得自己勢單力薄,所以留下一句“給我等着”,灰溜溜地夾着尾巴跑了,林圓給小虎提前下班,告誡他:“你小心一點,你叔叔把那傢伙車撞成那樣,還讓他那麼下不來台,他兄弟多,肯定會來報復你叔叔的。”

小虎應了一聲,心裏猶猶豫豫地還在想着,一定要把方叔叔勸回家。

至於怎麼勸,他還沒個主意。

小虎住的地方,是以前的施工工地的活動板房,但這工地因為開發商拖工資,導致一直延期,工人都走光了,板房也就空了下來。據說以前是準備建商鋪,還規劃了商業街,結果地基還沒打完,就夭折了。所以從小虎住的地方望去,就是一片荒涼,雜草叢生,臭水溝掩藏在比人還高的蘆葦叢背後。

板房裏很空曠,小虎看起來像是不打算長住的模樣,傢具都很少,也缺乏人的味道,靠牆是一張迷你型的彈簧床,床邊有個木製的,像是舊貨市場淘來的床頭櫃,有三層,其中一層拉手還壞掉了。而衣櫃就更簡單了,防水布和鋼管組成,靠拉鏈當櫃門。靠床還有個簡單的衣架,桌子倒是很大,雜七雜八地擺着枱燈,植物,本子,筆筒,竟然還有一簸箕的干核桃。而它們所有物件的共同特點就是——乾淨整潔,被子疊得很整齊,本子摞得很整齊,地上一塵不染,就連燈泡也沒有蒙灰。

但正因為此,所以才瞧起來特別冷清。而這種工地建造的活動板房,是沒有空調系統的,住起來是冬冷夏炎,滋味叫常人都難以忍受。

小虎在進門后,先是將桌邊的那個有靠墊和坐墊的椅子拖給方叔叔坐了,然後背着他脫了外套和上衣,接着從“衣櫃”里拿出另一件灰撲撲的毛衣套上脖子。

方起州注視着他有韌性的背部曲線,兩道蝴蝶骨因為身體張力而收縮,繼而張開,腰也細得驚人,還能隱約瞧見骨頭,小虎瘦成了這樣,足以說明他這段時間過得有多不好。方起州覺得自己鼻頭酸得厲害,他垂下眼睛,小虎換完衣服,將臟衣服丟進衛生間外面的臟衣簍里。

“叔叔,你要喝點什麼嗎?”小虎一扭頭,就發現方叔叔神色不太對勁,“你眼睛怎麼紅了!”

方起州吸了口氣,“沒怎麼休息好。”的確有休息的原因在裏頭,但方起州在小虎沒注意的時候,眼淚就流光了,悄無聲息地滑下臉頰,快速地彷彿是個騙人的錯覺。

“那你,喝點熱水,”小虎頓了頓,“睡會兒覺吧……”

小虎原本還在盤算着怎麼讓方叔叔回家,可他已經不自覺地,讓他留下了。

小虎準備拿電熱水壺燒水,他接了一壺水,卻發覺沒有電。他這裏經常停電,也經常停水,總之是事事不順,小虎卻還能活得挺舒暢。他覺得沒什麼難受的,冷就多穿些睡覺,冷着冷着,抵抗力免疫力全都提高了,他倒會苦中作樂,把這些不順心的事全都想像成好的另一面。在這個陌生的地方生活,對小虎來說最可怕最難捱的並不是環境,而是他常常會失憶,他知道自己記性不好,所以很怕忘記方叔叔。這種害怕和思念交織起來,常常讓他夜不能寐。

因為沒有電,所以小虎不能燒熱水,當然他一個人的時候,是完全可以挺過來的。只不過一想到方叔叔也要體驗一次這種生活,小虎就難受了起來。他沒有一次像這次——這麼怨忿周圍糟糕的環境。他放下水壺,把曬過的被子攤開來,“你睡覺,我去打熱水。”

方起州將視線放到小虎那張床上,鐵制的彈簧床,比一般宿舍床還要小些,但小虎睡眠習慣好,所以從沒不小心摔下去過。但那個床,要睡下方起州的個頭,還是有困難的,除非他蜷縮着,才能勉強睡下去,小虎這裏只有三把椅子,一個高一些的,一個矮一些的木凳,還有個塑料凳子放在衛生間裏,他洗衣服的時候就不比蹲着了。

而小虎一天打三份工,按理說全然不至於生活成這樣,那他錢都用到哪裏去了?

方起州看了一圈,這間屋子裏沒有一個值錢的東西。

小虎見他不動,只能過來像推棋盤上的一個棋子般地推着他走,“我床小……你先睡會兒,睡會兒,我打熱水回來給你洗臉。”他注視着方叔叔憔悴的臉龐,嘴裏喃喃說著,“還要買個剃鬚刀,刮刮鬍子……”他心裏想到林圓對方叔叔“混社會”的評價,就覺得不舒服起來,叔叔怎麼會這麼狼狽?小虎還念着要趕他走的事,可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他希望着,自己這裏這麼冷,床這麼小,窗外沒有美麗的風景,沒有摩天輪和大海,只有魚腥味和臭水溝味道,方叔叔待不了幾天就會走吧?

他一面如此希望着,一面在內心深處又不希望這件事發生。

可小虎沒有辦法。

他要去給方叔叔買東西,轉身走時,方起州默不作聲地從背後攬着他的腰,他坐在窄小的床上,用腦袋頂着小虎的背脊,手臂纏在他身上,纏得很緊很緊。

小虎說,“我去給你買東西。”

“你不要走了。”方起州鼻頭更酸了,他一輩子都沒體味過這種滋味,一輩子也沒見過這樣的房間。彈簧床硬極了,似乎躺個盧卡斯都費勁,小虎就日日夜夜地,蜷縮在這上頭。方起州抓着他的手,無論小虎說什麼都不肯放開他了,他怕的是,小虎要是一轉頭,肯定就能看到一向偉岸的自己脆弱的不堪一擊。他永遠不希望小虎看到自己這樣的一面,而包括他自己,也未曾想過他會有這樣的一面。

小虎默許了他的擁抱,他站了好一會兒,覺得腿都要麻了,窗帘沒拉好,屬於黃昏的顏色投射進被冬日微風掀開的窗戶里,這間空曠而乾淨的屋子,罕見地在光線里漂浮着灰塵的影子。小虎低頭看見自己的影子。

“方起州……我好想你啊。”他有時候想過,要是他不小心把方叔叔忘了怎麼辦,這麼深奧的一個問題,他想了許久許久,最後用了一個笨辦法,在本子上寫他的名字,一遍一遍地寫,寫多了,一旦讓他有一些忘記的苗頭,他就會思索,方起州是誰?然後他就不會忘了。他會一直記着的,小虎原本打算把這個名字深藏一輩子的,結果方叔叔又出現了。所以他一下就潰不成軍了。

方起州沒怪他又直呼了自己的名字,他難受地連聲音都無法發出,因為他一旦發聲,聽起來就好像哭了。他不允許自己這樣,所以只是沉默地,抱緊小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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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都在要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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