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自立
任宙遠從睡夢中驚醒,看了眼窗外,天色還是一片昏暗,窗外的黑像是要吞沒大地一般,看得人心慌。
他看了眼睡在身側的安安,見他一臉滿足地扯着他的衣擺呼呼大睡,笑着親了下他的額頭,往上扯了一下被他蹬下去的被子,然後才重新躺了回去。
閉上雙眼,剛剛夢裏那些亂七八糟的畫面又回到腦袋裏。
夢裏的畫面很凌亂,時而夢見小時候因為住在福利院,尷尬地拒絕同學想去他家玩的畫面,時而夢見懷着安安時,好幾個月躲在家裏不敢出門的畫面,時而又夢見他在考古隊的時候,同行的人對他投以輕視和不解的畫面……
腦子裏一團糟,任宙遠乾脆睜開雙眼,在漆黑中看着天花板。
腦袋在這一瞬間異常冷靜,冷靜得他覺得自己從未如此清晰地看清過自己的過往和現狀。
他的過去,說實話,活得很糟糕。介意自己的出生,無論做什麼都怕得罪人,怕被人看不起,於是一直過得小心翼翼,總是通過觀察別人的反應行事。
文字,是他在有了安安之前唯一重視的事情,小時候與文字為伴,長大后靠文字吃飯,似乎也只有在文字面前,他才活得像是一個正常人,一個有血有肉有自己想法的人。
但卻因為這份執着,讓他在五年前的那個晚上沖昏了頭腦,從此改變了他的人生。
他不記得那個男人的名字,也不記得他是做什麼的,這麼多年來,關於那個男人他唯一記得的只有一個——那副自大又欠揍的面孔。
他看了一下往他懷裏越湊越近的安安,心裏某一角軟得一塌糊塗——若是沒有了當年的荒唐,也不會有這麼個乖巧又聽話的兒子了。
那個男人毀了他的前程,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卻陰差陽錯地給了他最想要的東西。
一個家。
任宙遠翻了個身,將安安抱在懷裏,他下巴蹭了蹭安安的頭髮,再次閉上雙眼。
這回那些糟心的畫面沒再擾亂他,就像是曾經艱難的日子要被他拋諸腦後一樣,在歷經了那麼久獨自一人的生活后,他最終也會得到他想要的生活。
第二天任宙遠起了個大早,他將還賴在床上睡得滿臉通紅的安安喚醒,幫他換了一身帥氣的polo衫牛仔褲,將他抱到洗漱台邊,把擠好牙膏的牙刷塞進他嘴裏,才馬不停蹄地出去做早餐。
現在已經是四月了,大大小小學校的都已經開學,大城市的幼兒園稍微好一點的都滿員了,也幸虧有範文鋒在,才幫他在附近找了家民辦幼兒園,願意接收插班生。
安安洗了把臉,走出來的時候已經清醒了不少,他看見任宙遠在廚房忙裏忙外的,想了下,還是走了進去,像以往那樣揪住任宙遠的衣擺,跟在他後面像個小跟屁蟲似的問:“爸爸咱們一早要去哪兒啊?”
任宙遠將最後一個雞蛋煎好夾緊麵包里,關了火把平底鍋放進水槽內,一手一個盤子,背後拖着個小跟屁蟲走到大廳。
安安很自覺地爬到沙發上,從其中一個盤子中拿起三明治吃了起來,邊吃眼睛邊看向任宙遠。
任宙遠拿起另一塊,邊吃邊說:“咱們等一下要去幼兒園玩,那裏有好多好多的小朋友,安安可以在那裏和小朋友們一起玩,還有好多漂亮的老師教你寫字畫畫,等安安學了之後回來教爸爸好不好?”
安安一聽,臉色倏然一變,一張漂亮的小臉皺在一起,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是在默默地啃着麵包。
任宙遠一看就知道壞事了,他知道安安一直很不喜歡上幼兒園,對幼兒園本身沒有什麼太大的喜惡,就是對離開爸爸這件事嚴重不滿而已。
他對兒子這麼喜歡自己確實很感動,但同時也很頭大。把默不作聲的安安抱到自己腿上坐着,任宙遠小聲哄着他說:“爸爸也很捨不得送安安到幼兒園,但是爸爸要上班賺錢,如果將安安自己一個放在家裏,爸爸會擔心會不會有什麼壞人,到時候沒人保護安安,如果安安被帶走了,爸爸就再也看不見安安了。”
安安一聽,眼眶的淚水打着轉,那樣子怎麼看怎麼委屈,他奶聲奶氣又夾着些哭腔說:“那爸爸不可以像以前那樣在家裏上班嗎?”
任宙遠心都揪緊了,但也只能硬着嘴說:“爸爸要賺好多好多錢,讓安安念小學,念大學,但是如果爸爸在家裏上班,就不能送安安去念書了,安安難道想當個什麼都不會的壞小孩嗎?”
以前任宙遠和安安在外面生活的時候,曾經見過一些被家長追着抽的孩子,那時候任宙遠就和他說安安要好好讀書,當個乖乖的好孩子,不要當個壞小孩。壞小孩這個名詞從此被安安記下來,每次任宙遠一說,他就會想到那個被追着打的小朋友。
果然這麼一說,安安就猶豫了,但是他很快又道:“安安不要當壞小孩,但是爸爸可以教安安念書,安安不要去念小學念大學,我不要做大老闆了,我要在家照顧爸爸。”
任宙遠被他的話弄得哭笑不得,安安一直說以後長大要當大老闆養爸爸,但是現在竟為了不上幼兒園,自願放棄當大老闆了。
他覺得這樣和孩子磨下去最終還沒說服安安,自己就先屈服了,於是他一狠心,說:“安安不是說要聽爸爸的話嗎?爸爸可不喜歡不聽話的小孩子。”
這回安安一聽,瞬間就安靜下來了。
但安安一安靜,任宙遠就覺得心裏憋得慌。他想晾着安安,讓他知道無論如何都要將他送到幼兒園,但是又怕他傷心。安安和別的孩子不同,從小跟着他到處跑,心裏特別敏感,就像以前的他一樣,就怕別人不高興,也怕任宙遠不要他。
兩人就維持這麼個姿勢坐着,任宙遠看了眼牆壁上的掛鐘,差不多到準備出門的時間了,正想哄一下安安,突然手臂上啪嗒啪嗒地濕了一圈。
任宙遠一慌,忙將手上的三明治放下,想轉過安安的臉,卻被他一直躲着,很快地安安連腳都用上了,蹬着小腿兒不願把正面露出來。
安安一直默默地掉着淚,一丁點的聲音都沒發出來,將傷心壓抑在心底,此時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哭得一抽一抽的,像是有點喘不過氣來。
任宙遠慌了神,他將安安抱緊在自己懷裏,順着他的背一下一下地安撫,道:“安安不哭,咱們不哭了哈,剛剛爸爸想要嚇一下安安而已,不是說真的。安安那麼聽話,爸爸愛都來不及了,怎麼會不喜歡呢。”
安安的哭聲越來越大,任宙遠反而鬆了口氣。從很久以前,安安就喜歡自己憋着哭,以前不知道的時候還曾經哭得差點休克。
任宙遠覺得自己這一輩子都很難當個嚴父,只要孩子一哭他就沒轍,所謂慈母多敗兒,這句話放在他這個男人身上一樣奏效。實在看不得自己孩子傷心,任宙遠嘆了口氣道:“安安乖,要是不喜歡上幼兒園咱們就不上了,爸爸在家陪着安安。”
安安兩隻手揪住任宙遠兩側的衣服,情緒漸漸平復下來,他埋在任宙遠懷裏小聲道:“爸爸大壞蛋。”
“嗯,爸爸是大大大壞蛋,”他大手撫了一下安安的頭,替他擦了一下頭上的汗。“來,把頭抬起,別憋着氣。”
安安又扭了一下,才不情不願地抬頭。
那張漂亮的小臉哭得紅撲撲的,有點狼狽但任宙遠又很壞心地覺得這樣看挺可愛的,只有像現在這樣,在撒嬌哭鬧的時候安安才像是個普通的小孩子。
“爸爸抱你去洗個臉,咱們不上幼兒園了,回頭爸爸給老師打個電話。”任宙遠心想一下子就把孩子放去幼兒園果然還是不太妥當,往後要慢慢試着離開孩子遠一點,讓他多接觸外面的世界,才好和他商量這事兒。
他突然又想起了維奇,那個說是針對安安這個年齡的孩子的教育集團,但是一想到那個男人,他馬上又抹掉了這個念頭。
在任宙遠還想着該怎麼循循漸進的時候,安安突然道:“我還是去吧。”
“嗯?”任宙遠沒聽清,等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眼裏有點不可思議,“安安要去幼兒園了?”
任聚安抿了抿唇,不甚情願地點了下頭。
任宙遠這回可是真的震驚了,看着安安哭得可憐兮兮的一張小臉,雖然任宙遠很想說不要勉強,但為了孩子能夠更獨立,他又把話咽回去了。
幾經辛苦,總算成功將安安送出家門,等二人到幼兒園的時候,比約定好的時間已經晚了一個多小時。接待他們的老師還是挺和氣的,沒有因為他們的遲到而表現出任何的不耐煩。
之前都是範文鋒幫他打點好一切,因為信得過他,任聚安也沒有來過這邊,是以這次他還是第一次到這地方來。
負責任聚安班級的陳老師領着他們介紹了一下園內的設施,任宙遠覺得沒什麼問題,就帶孩子去做入園登記手續。
安安一直跟在任宙遠身後,安安靜靜地沒說過一句話,任宙遠知道他還在鬧彆扭,但在陳老師眼中卻覺得這孩子特別乖,而且混血兒本身就受歡迎,還長着特漂亮的一張臉,便有心要拉近和孩子的關係。
“小同學叫任聚安是吧,有沒有小名?”陳老師笑着看了眼安安,又抬頭看向任宙遠問道。
任宙遠有心讓安安大膽一點,摸了摸他的頭說:“自己對老師說。”
安安習慣性地湊到任宙遠身後一躲,皺了皺小眉頭,看了眼爸爸,又偷偷看了眼老師,怯怯道:“叫安安。”
任宙遠有想扶額的衝動,之前安安的表現還能算是乖巧聽話,但是現在完全就是一副抗拒別人的模樣。果然陳老師看見他的表現后愣了一瞬,馬上又微笑地點了點頭,“安安是嗎?安安可以叫我陳老師,我是你的班主任。”
說完她看向任宙遠,任宙遠一臉尷尬對她笑了笑。
陳老師緩和一下氣氛說:“安安和爸爸感情真好呢,現在很少孩子和爸爸那麼親近了。”她一說完這話,突然想到安安的資料上沒有寫上母親的信息,猜到了些什麼,便很快地將話題掀了過去。
給安安辦完所有手續后,看着孩子一步三回頭地跟着陳老師走,任宙遠心裏不舍極了。可是看到安安今天的表現,他開始反省自己一直以來的教育問題。
陳老師剛才有一點說的沒錯,現在的孩子多是親近媽媽,這麼說的話,其實她的話也沒錯。
但是終其他這一生,估計安安也只會有他這麼一個當爹又當媽的爸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