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第90章
厲蘭妡沒能成功保住這個孩子。
說也奇怪,在此之前,她並未對這個孩子抱有太多的渴念,可是在真正失去它后,她才覺得失望的痛楚。這種感覺甚至不像是難過,而是從臟腑里活生生地剜掉一塊肉,錐心刺骨的痛意,彷彿整個人都不是自己的了。
幽蘭館從未像現在這樣佈滿愁雲慘霧,雖仍舊忙碌着,歡喜卻不復存在,冊立皇后的榮耀,復有身孕的欣喜,彷彿從此化為烏有。
厲蘭妡早已從昏厥中清醒過來,神情蕭索,嘴唇發白——她整張臉都蒼白得嚇人。事發之後,她並未大吵大嚷,而是沉默以對,眾人看在眼裏,反而更加驚懼,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吳太醫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請……請恕微臣無能……”
他還是怕她,也對,他是親眼見識過她的手腕的,怎麼會不害怕?說到底,她籠絡來的人心也只是一點順從,而非真意。
厲蘭妡輕輕嘆了一聲,“本宮知道,吳太醫已經儘力了,本宮不會怪罪任何人,你且下去罷。”
“嗯?”吳太醫抬頭,見她平和如初,心中愈發訝異,卻不敢就走。
到底是聶倩柔明白,她揮一揮手,“皇後娘娘讓你下去,你就先回太醫院罷,等有事再叫你。”
吳太醫如蒙大赦,忙提着藥箱跌跌撞撞地出去。這裏聶倩柔卻坐在床邊,拉起厲蘭妡的手溫聲道:“妹妹你別太傷心了,這個孩子沒福來到世上,那是命里註定,你們母子緣分上差了一點兒,可妹妹你以後還會再有孩子的……”
“姐姐的意思我都知道,姐姐放心,我不是愛鑽牛角尖的人,我會愛惜自己身子的。何況你也清楚,我一向是心硬如鐵的人,沒有什麼能使我難過。”厲蘭妡摁了摁她的手背,還勉強沖她一笑:“姐姐你也回去吧,我累了,想好好睡一覺。”
是心硬如鐵,還是故作堅強,旁人不得而知。聶倩柔見她這般,心中反而泛起一陣酸楚之意,再待下去卻也不見得有益,她只得起身,“陛下還在正殿議事,我得派人知會一聲。”
厲蘭妡扯了扯她的衣襟,搖了搖頭,“不用打攪陛下了,事已至此,何必還叫他過來?”
聶倩柔見她意思堅決,只得絞着手絹,無可奈何地離去。
寢殿復歸寂靜,厲蘭妡倚在枕上,靜靜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麼。
忽見明玉一手抓着蕭忻的胳膊進來,脆生生地在她床前道:“母后,忻弟有話同您講。”
蕭忻畏縮地上前一步,垂着頭,低聲而怯弱地道:“母后,對不起,我不該胡鬧,要不是我到處亂跑,母后您也不會被石子絆倒,小弟弟……”說到後面,他的聲音已帶上一絲哭腔。一個小孩子,未見得清楚事情的嚴重性,可是當他知道,他本來會有一個小弟弟或小妹妹,現在卻沒有了,他也會因此難過。
厲蘭妡冷靜地看着這兩個人,眸子裏不帶一絲情緒。
明玉怕她責罰,忙道:“母后,忻弟也是無心的,您若是要罰他,就連女兒一塊罰好了。”她將小身板挺得筆直,倔強得願意承擔一切後果。
厲蘭妡看了半晌,總算嘆一口氣,拉起兩人的小手,“你們都是母后的兒女,母后當然不會責怪你們,可是你們也須記着,凡事不要驕縱任性太過了,母后若在時,還可時時看顧你們,母后若是不在了,誰來護着你們呢?”
蕭忻天真地仰起臉兒,“母後為什麼會不在呢?”
厲蘭妡揉了揉兩人的小腦瓜子,並不作聲。
這一日有許多人前來看她,除卻各宮的妃嬪,連太后也差伏姑姑送來許多貴重的補藥,還捎帶上幾句真心寬慰的話:她是女人,自然也能夠同情女人,何況厲蘭妡自當上皇后之後,並未作威作福,對太后亦禮敬有加,兩人相處和睦,關係反而比從前好了些。
蘭嫵聽到了消息,當天就坐着車轎進宮探望。她着意勸解了一番,原本還想留在這裏照顧幾天,反而厲蘭妡催着她回去,笑道:“我早聽說你有了身孕,睿王寸步不離的,若留你在這裏,恐怕他不放心。”
蘭嫵紅了臉,“哪有的事,娘娘別胡說。”話尤未了,外頭有人遞了一封書信來,果然是睿王的親筆,雖不敢明着催她起身,字裏行間俱是關切之意,蘭嫵看了,越發臊得臉熱。
事已至此,蘭嫵反而不好留了,加之擁翠也在一旁取笑,她亦擔心自己有了身孕,相形之下,厲蘭妡恐怕倍添傷感,因此也便順水推舟地告辭。
厲蘭妡跟着送到門邊,命擁翠一路引她到宮門,自己卻折返房裏。她見到一個意料之中的人——小江。
小江一接觸到她冷冷逼視的目光,立刻低下頭,聲音又急又快,“我知道你要問什麼,是,我答應過你,不會流產,但你也知道,我只是一個系統,偶爾出了意外也難免嘛,這次的事,就是因為數據紊亂造成的。你放心,這類錯誤我以後不會再犯了,為了補償你,我決定……”
他努力擠出一臉諂媚的笑,試圖用優厚的條件挽回自己的失職。
厲蘭妡根本懶得聽完,冷聲道:“不必了,我什麼也不需要。”她逕自躺回床上,用錦被嚴嚴覆住頭顱。
小江等了許久,見殊無動靜,只好怏怏不樂地離開。他卻不知厲蘭妡正在黑暗中無聲發笑,亦且流淚——她流過許多次淚,唯獨這一次真心實意些,因為她不需要展示給別人,她的淚是為自己而流。
晚上蕭越過來時,她臉上的淚痕已幹了。蕭越命小廚房煎了白粥,準備了幾樣清爽小菜,一勺一勺地喂到她嘴裏。
他一個字都沒提到那個逝去的孩子。
厲蘭妡的淚忽而滾落下來,“陛下一點也不奇怪臣妾今日為何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嗎?”
蕭越溫和地用指腹拭去她眼角的淚水,“朕知道發生了什麼,可是朕不敢提及,朕怕你難過。”
這個人的態度無疑是溫柔的,聲音也是關切的。可是厲蘭妡聽了沒有感動,心中只剩下悲涼:不管她所見所感的多麼好,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們不過是系統腳下的螻蟻,一舉一動都規定在系統佈置的天羅地網裏,所有的悲歡離合都不過是數據排列組合的產物。
如果說她以前未曾正視過這個問題,這次的事無疑使她看清楚了。不管她這個皇后當得多麼好,她的生活多麼豐足,她的家庭多麼美滿,這些都是不堅固的假象,只需要一點輕微的動蕩就能使其天翻地覆。天知道這樣的事情以後還會不會重演?每一次都是痛徹心扉的酸楚,翻腸絞胃的疼痛,而她明知道這些不過是鬧劇,卻還是得一次一次地為悲喜所左右。長此以往,她還能否享有正常的人生?
如果她本就是這裏的一份子,無知者無憂,那也罷了,可偏偏她站在高處,她明明白白地看到自己的生命之線握在別人手上,在風雨飄搖中動蕩莫定,她如何還能若無其事地蒙蔽自己?
說來這七年的人生,也不過是一場遊戲而已。她已經通關,是退出的時候了,沒有什麼值得留戀。
厲蘭妡看着對面男子專註的側影,他是個俊俏的男子,他們共同組建了一個美滿的家庭。曾經有一個時候,她動過和他一生一世的念頭,如果生命永遠風平浪靜,也許她真會和他一直走下去。可惜現在她已看得很清楚,他們終究是不適合,因他們所處的是兩個世界,無比懸殊——好比人和影子是不能談戀愛的。
小產對身子的傷害雖大,厲蘭妡到底年輕,身子逐漸復原,與之相伴的,人卻一天比一天沉默了。她成了一個嫻靜溫順的皇后,有條不紊地處理宮中事務,待人永遠和氣而又理智,從而博得滿宮上下的一致讚譽。無可否認,她的確適合這個位置。
唯獨蕭越看出她不快活,他不知道是因為什麼——他未曾得知全部的真相,小江和厲蘭妡都只告訴他一部分。然而憑着一種直覺,他隱隱覺出厲蘭妡有離開之意,她好像在竭盡所能地把一切安排好,以使自己走後秩序也不會紊亂。
蕭越沒有試圖阻止,如果厲蘭妡愛他,她不會選擇離開;若她不愛了,留下來也沒用。說到底,他還是期盼這個人對他有幾分真心,儘管明知機會渺茫。
這一日,蕭越在太儀殿批閱完奏章,抻了個懶腰,正要吩咐人去幽蘭館遞個口信,說午間去那裏用膳,就見那臉色蒼白的小安子悄無聲息地進來,筆直地跪下道:“皇後娘娘一早便出去了,不知道人在何處。”
蕭越立時震怒,“你為什麼不早來向朕回稟?”
小安子冰冷的額上冒出滾燙的熱汗,他將頭垂得更低,“皇後娘娘早上說去御花園賞花,又打發奴才教導幾個新來的小內監,奴才好容易尋着間隙去御花園一瞧,誰知娘娘卻不在那裏,問擁翠和小公主她們,也都懵然不知。”
蕭越頹然坐在椅上,思想卻漸漸清明起來,厲蘭妡不是出事,她是自己主動離開,他早該料到有這麼一天的,不是么?
小安子頗為不安,“要不要奴才傳令下去找尋?”
蕭越疲倦地擺了擺手,“不用了。”
小安子便不敢作聲,仍默默跪在地上,忽聽蕭越問道:“小安子,你是朕安置在皇後身邊的,據你這些年所見,皇後為人如何?”
過褒過貶都不適合,小安子只得字斟句酌地說:“皇後娘娘心性堅忍,不可動搖。”
蕭越的笑容裏帶上一絲苦澀,悠悠嘆道:“是啊,她決定的事,誰能改變得了呢?”就如她若要走,旁人既追不回,也攔不住。
主僕倆一時默默無言,良久,蕭越一拍椅背起身,“罷了,擺駕幽蘭館,朕得去看看明玉。”當一個人心底出現創口,只能用另一樣東西填補,他只盼明玉的歡笑可以了卻他的憂愁。
厲蘭妡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她明明沒有出宮,所在的位置卻與往常迥異,大約這就是幻術製造的秘境。
小江穿着一身嚴整卻不大合身的長袍,過長的布料一直拖到腳面上,他的神情卻嚴肅得像法庭上的律師,“厲蘭妡小姐,您真的決定離開嗎?”
厲蘭妡裝作沒有看出他的可笑之處,也鄭重地道:“是,我已經決定。”
“那好,我這就為你開門。”小江從衣領里掏出一根法杖樣的物事——難以想像他是怎麼將這麼長的東西藏在衣服里的。
小江伸手在空中劃了一個半圓,眼前出現一道弧形的拱門,看起來平平無奇,“跨過這道門,你就可以回去了。”
厲蘭妡走得不急也不慢,她款款來到門前,輕輕將門推開。那一端是繁華的塵世,人來人往,燈紅酒綠,的確是她所熟悉的現實。不一定好過這裏,但至少在那兒,她可以獲得最大限度的自由。
只需小小一步,她就可以擺脫皇后的身份,擺脫宮廷的枷鎖,擺脫一切繁蕪叢雜的瑣事和半真半假的感情。
她在門前眺望片刻,半隻腳已然邁出,卻驀地縮回。她輕輕關上那扇門,竟然朝相反的方向走來。
小江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你不走了?”
厲蘭妡微笑着嘆息,“不走了。”塵世的一切提醒了她,她在那裏不過是個孤兒,沒有親人,她的家人都在這皇宮裏,那麼她為什麼要離開?
終究有些悵惘,可是……罷了,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她只知道她需要這裏的一切,無論天堂地獄,她甘之如飴,至少她曾經歷過的,都在她腦中留下了豐足的記憶,那是誰也抹殺不掉的。
小江忽然也笑起來,露出一口潔白的細牙,“我開始喜歡你了。”
為什麼喜歡?也許因為厲蘭妡自願成為他的玩具,從此他又多了一個作伴之人。
厲蘭妡如此想着,忽然小江的外貌漸漸發生變化,他的頭髮開始變長,眉毛變得細細彎彎,眼睛成了工巧的杏仁眼,輪廓變柔,皮膚白嫩,就連身上那件灰色長袍也變成了鵝黃帶荷葉邊的宮裙。
“他”竟已變成了“她”。
厲蘭妡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吃吃道:“你是女孩子?”
“是的,母后。”她提溜着裙子,歡快地小跑過來,眼看着就要將厲蘭妡撞倒在地,卻忽然消失不見。
她似乎已融入厲蘭妡身體之內。厲蘭妡撫摸着腹部,神情既驚且喜,她不是太醫,卻也能清楚感知到腹中胎兒的律動,那是一個鮮活的生命。
蕭越從太儀殿一路向幽蘭館而來,步子相當慢,他其實不大敢進去,可是又非得瞧上一眼不可,所謂近鄉情更怯,大約就是這個意思罷。
幽蘭館一片寂靜,院門虛虛掩着,彷彿裏頭的人都出去了,因此格外寥落。
蕭越懷着五味雜陳的心情,踩着蕭蕭黃葉進去,秋深了,他不自禁地縮了縮脖子,搓了搓手,使身子暖和些,總算一路來到正殿。
他以為裏頭該空無一人,甚至已做好失望的心理準備,誰知眼前的一切卻叫他愣住了。只見厲蘭妡坐在正中一張檀木椅上,上面墊了厚實的氈褥,明玉、蕭忻、蕭慎、蕭情、明華,五個人俱圍着他們的母親,笑鬧不迭。
蕭憶走路還不夠順暢,因此由厲蘭妡抱在懷中,她一邊護着這個,一邊牽着這個,語聲不止,笑語連珠,端的是一幅熱鬧的年畫圖。
“你怎麼……”蕭越還來不及發表詫異,厲蘭妡先叫住他:“陛下快過來幫忙,這幾個鬧得臣妾頭疼,手也酸了。”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還是一樣的嬌俏明艷,粲然生姿。
蕭越壓抑住心中的歡喜,快步走過去,先將懷中的蕭憶接過,才低低道:“我以為你已經走了。”
厲蘭妡揉了揉肩肘,眉眼含春地望着他:“臣妾捨不得陛下,捨不得這一群孩子,若是讓陛下獨自照顧他們幾個,可不是太辛苦嗎?”
至少這一回她沒有扯什麼愛不愛的鬼話,蕭越聽了反而安心,他微笑道:“也是,一共六個孩子,任誰都會覺得吃力。”
“還不止呢!”厲蘭妡粉面帶羞地垂頭,看着自己尚且平坦的肚子,“這裏還有一個。”
她已經為這個未出世的孩子想好名字,就叫明月。因為她是個女孩子,也是這個家庭中的最後一個孩子,註定會在眾人矚目的光輝下長大,就如那天上的月輪一般,盛大而溫柔,帶來無盡的平安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