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第85章
相比於其他同齡的孩子,明玉無疑是早熟的,而且比其他人更早地開始注重外貌和身材:一個五歲多的孩子有什麼好注意呢?厲蘭妡每每想起都覺得好笑,也許是繼承了她的虛榮罷。
蕭越目不轉睛地看着女兒,沒個足厭,良久才將其放下,對着厲蘭妡道:“朕這一去,宮中就多仰仗你了,你也別太累着,凡事能將就便暫且將就,等朕回來替你做主。”
這還像一句掏心窩子的話,厲蘭妡氣定神閑地微笑:“臣妾會謹記陛下的教誨,一心等候陛下歸來。”
蕭越聽了這話,如同吃了一劑定心丸,他安穩地點了點頭,終於轉身離去。
浩浩蕩蕩的儀仗和軍隊如潮水般慢慢退去,最終成為密集而細小的蟻群,不大能分辨清楚,唯一能勉強認出的只有遍身銀甲的蕭越——他看起來就像黑色蟻陣的一隻白蟻,十分突兀,以及站在他身邊,身形清弱、而姿態異常堅毅的傅書瑤。
太后的眼睛有迎風流淚的毛病,此刻並未起風,然而她還是落淚了。太后以袖障面,疲倦地轉身,“風大了,大家都回去罷。”
自此依舊如常,邊關的戰火併未蔓延至京城,宇內依舊風平浪靜。朝堂上的事情蕭越在臨行前已經安置妥當,一應日常俱託付給甄丞相等幾位老臣料理,並無波瀾。
至於後宮,則仍舊在厲蘭妡掌握之中,她用不着費多少氣力——她的敵人早就死的死,離的離,唯一還在這裏的只有一個賈柔鸞。可是賈柔鸞目今已很少出來,整日將自己關在殿中,不像是懷了身孕,竟像做了姑子,脫離塵俗,閑時只到太后處請安。
敵不動,我不動,既然她安分,厲蘭妡也就懶得理會,只一心思量自己的事要緊。
出征的御駕已抵達前線,傅書瑤正是在這時聲名鵲起,她妙用計謀,連敗了漠北幾支軍隊,雖然是小勝,但對於鼓舞士氣無疑是極有用的。人人論起她與蕭越並轡而馳的風姿,俱是一臉欣羨憧憬,蕭越固然是天子,而傅書瑤也成了將士們心中的女神。
厲蘭妡聽着這樣的結果一日日傳到耳邊,絲毫不感到意外,傅書瑤的實力她很清楚,她雖然外表孱弱,但自幼的家訓在身,那樣嚴格的陶冶,怎不教養出一位英姿颯爽的女戰神來?何況,正因她平時柔弱,到戰場上卻這樣堅毅果敢,如此反差更令人尊敬。
厲蘭妡心中固然有些不明所以的嫉妒,但既然傅書瑤是一心為國的女英雄,她只得放下偏見,心平氣和地另眼相看:只要她真心為了大慶抗擊漠北,一點私人的齟齬又值得什麼呢?
武威將軍征戰多年,落下了一身傷病,早已退休在家療養,他的女兒繼承了乃父之志,這當然是好事。
後宮比從前的任何時候都要安靜,眾人尚在她和賈柔鸞之間觀望徘徊,只有聶倩柔偶爾會來串門子。她倒不像之前那般對傅書瑤推崇備至,語氣里反而有些淡淡的,說起傅書瑤出征一事也不甚歡喜,“傅姐姐一向有鴻鵠之志,如今總算遂了她的心愿了。”
厲蘭妡本以為她會大夸特誇,聞言不覺抿嘴而笑,“我以為你會激動得多。”
“又不是小女孩子,有什麼好激動的。”聶倩柔沉吟着道,“都說傅姐姐會做人,我瞧着也是如此,但不知怎的,總覺得難以走進她心裏去。傅姐姐總是笑容可掬,反叫人覺得她身上籠罩着一層迷霧,看不分明,而且愈走近愈危險。”
原來她和厲蘭妡的感覺一樣。厲蘭妡笑道:“如果傅夫人只是不安於閨閣,想要到戰場上大展身手,如今她算是做到了,咱們該為她高興。”
“但願她要的只是這樣,”聶倩柔頷首,嘆道:“可是我總為你擔心哪!傅夫人這回出盡風頭,等她回來后,不知陛下會升她怎樣的位分,你該如何自處呢?”
“還能怎樣,莫非將皇后之位都與了她不成?”厲蘭妡強自微笑,“我也不希圖什麼皇后之位,只是陛下若真有這個盤算,太后第一個不依的,何況還有淑妃呢!”
聶倩柔正要作答,在一旁玩耍的蕭忻驀地抬起頭,睜着兩隻圓溜溜的黑眼睛道:“母妃在談論傅娘娘么?”彼時他亦與蕭慎兩軍對壘,兩人手裏各自攥着一套木頭精雕細刻而成的兵戈將士,是由宮中的良工巧匠打造的。俗話說得好,三歲看老,從他們玩弄木頭小人的姿態已可約略看出長大后的性格,蕭忻大開大闔,勇進急退,是睥睨天下的氣概;而蕭慎始終沉默,很少說話,舉動謹慎,思慮良多,是盛世謀臣的風度。
厲蘭妡撫了撫蕭忻的頭頂,“是在說你傅娘娘,她一介女流在戰場上竟絲毫不輸男子,對你父皇助益良多。”
蕭忻驕傲地挺起小小的胸膛,“兒子早知傅娘娘有如此本事,她身上流着漠北的血液,自是與尋常大慶女子不同。”
厲蘭妡聞言大驚,與聶倩柔面面相覷,急問道:“這話你從何處聽來?”
蕭忻頗有些赧然,“就是有一回在湧泉殿外,隔着窗戶聽到的,傅娘娘與雪枝姑姑偶爾說起的,後來兒子進去,她便沒再說了。”
幾歲大的孩童知道什麼,自然是覺得這話頗有氣概,有模有樣地學了來,卻不明白其中是什麼意思。
蕭忻見她神色兩樣,疑惑地問道:“母妃不舒服么?”
厲蘭妡勉強鎮定了臉色,安撫道:“沒什麼,你與弟弟好好玩罷。”
她與聶倩柔一徑步出殿外,聶倩柔見她憂心忡忡,便勸道:“其實娘娘也不必太擔心,大皇子或許聽岔了也不一定。”
她自己也知道這話不足為信,又轉口道:“再者咱們大慶人與漠北通婚的也不少,不見得有什麼妨害。”
尋常人是無所謂,可似武威將軍這等曾鎮守邊關的將領,一旦有個什麼舛錯,便是萬劫不復之禍。
厲蘭妡沉着臉道:“姐姐請先回去罷,此事我必得查個清楚呢。”
厲蘭妡先往湧泉殿去了一回,雪枝是傅書瑤的心腹,已經由她帶去,剩下的只有一個雨柯。然而雨柯年紀尚小,諸事未見分明,厲蘭妡察言觀色試探了幾句,見她一問三不知的,知道傅書瑤未肯對她加以重用,只得失望而歸。
蘭嫵陪着她來來回回跑了幾遍,腿腳也酸了,不知她對此事看得為何看得如此重,“娘娘,即便傅夫人真有個什麼,鞭長莫及,咱們也照顧不到,何必如此費神呢?”她只當厲蘭妡見傅書瑤如此風光,認真吃醋,立意要找出她的錯處。
厲蘭妡也懶得糾正她,使勁瞪了她一眼,嚇得她不敢作聲,這才緩緩道:“蘭嫵,勞煩你出宮一趟,為我將將軍夫人請來。”
權傾後宮的貴妃盛情相邀,將軍夫人當然不敢不來——她是有誥命在身的,也是一位傅夫人,不過是老傅夫人。
在幽蘭館擺好了果品酒饌,厲蘭妡一臉誠懇地請將軍夫人落座,令她受寵若驚:“貴妃娘娘折煞臣婦了,這叫臣婦如何生受得起!”
厲蘭妡舉杯而笑,“武威將軍征戰沙場多年,為大慶立下汗馬功勞,將軍的女兒如今也陪王伴駕,獻陣御前,既如此,夫人吃本宮一杯酒,又值得什麼呢?”
細細看來,將軍夫人的容貌與傅書瑤並不相似,她是真正的京城閨秀,氣度雍容,衣飾華貴。傅書瑤在□□上倒有點像她,一樣的舉動守禮,溫柔可親。但還是稍稍有點區別,在傅書瑤流動的眸子裏,隱藏的是堅冰和迷霧——你永遠猜不透她在想什麼。
將軍夫人不勝酒力,酒過三巡后,話漸漸多起來,“書瑤她看着柔柔弱弱,其實性子很像她的父親,柔中帶剛。打小兒她身子不大好,將軍逼着她練武,我那時也說了,女孩子總是要嫁人的,似咱們這樣人家,凡事也不必她親力親為,弱一點沒什麼,何必吃這些苦頭。連她父親都有些猶豫,書瑤倒是一口答應下來,她也真吃得苦,那些訓練的法子,我看着都心驚,難為她怎麼一樣樣忍下來……”
厲蘭妡見她絮絮叨叨,趁便問道:“不是我說句笑話,夫人與傅妹妹長得實在不像,性子也大不同,她真是您的女兒嗎?”
她以開玩笑的口吻問出,將軍夫人無從戒備,只伏在案上道:“她是臣婦的女兒,卻並非我親生的。將軍一向鎮守在外,我與他相見無多,且我一向體弱,大夫也說了,此生未必有生育的機會。那時他剛好從外面回來,還帶了一名容貌昳麗的女子,我心中雖有些不快,可是男子嘛,三妻四妾的也是尋常,何況將軍如許年來對我禮敬有加,也未置個妾室,我更不好多發一語,於是由着那人住下。”
厲蘭妡算是聽明白了,將軍夫人的確不是傅書瑤的生身母親,她真正的母親是那個外來的美女。
將軍夫人復唏噓道:“她也是命途多舛,住下來沒幾個月便有了身孕,後來生產的時候卻又難產,拋下書瑤便撒手人寰,連個名分都未掙得。我一則見她可憐,二來那女孩子實在可愛,於是將書瑤收養在膝下,只稱是我所出,她也孝順,母女這麼多年,從來沒有紅過臉的……”
這麼說來,傅書瑤一出生便養在嫡母膝下,那她是如何知道自己身世的?還是別人有意告知?
厲蘭妡笑道:“聽夫人一語,本宮對傅妹妹的身世倒有些好奇,若來日有空,想親到將軍府,見一見武威將軍。”
將軍夫人醉眼朦朧地擺了擺手,“還是別見了,將軍的身子近來竟大不好,十日有九日昏睡着,醒來的時候也頗昏聵,往事一概憶不起,連人都認不全,這幾日也時有人去看他,只是懵懵懂懂,只有我跟他過得長些,勉強記得一個我罷了。”
厲蘭妡不覺愣住,武威將軍既變成這副模樣,想來是探不出什麼了,一面也自有些欣羨:當一個人把什麼都忘了,獨獨記得你一人,這種看似荒誕的場景其實也有幾分動人罷?
厲蘭妡嘗試問道:“夫人是否打聽過那女子的出身?”
將軍夫人懵然抬首,“娘娘說誰?”
厲蘭妡提醒她,“就是書瑤妹妹的生母。”
將軍夫人輕笑一聲,“我不認得她,將軍從未對我說起,他這一生樣樣坦誠相告,唯獨這樁事瞞了我,我也沒有問他——夫妻之間,原不必事事相問。”
這位將軍夫人倒是個明白人,可惜造成了她的不便,厲蘭妡試探道:“那麼夫人是否留意過那女子的相貌,與大慶人是否有所不同?”
將軍夫人微微皺眉,“這個么……那女子雖容貌艷麗,然肌膚粗礪,不似大慶女子膚質細嫩,更近乎漠北一派,但認真說起來,比尋常漠北女子卻又精細些,似養尊處優之輩。”
厲蘭妡心中一動,或許這位來歷不明的女子竟是漠北貴族之女啰,那麼傅書瑤的身份就更加可疑。她知道再也問不出什麼,而將軍夫人也已沉沉睡去,於是吩咐擁翠和小安子好生送其回府,自己卻坐在案前,立刻蘸筆研墨,蘭嫵替她將信紙鋪開,問道:“娘娘要修書一封送去邊關嗎?”
厲蘭妡頷首,手上卻不停,一揮而就,也顧不得字跡潦草。書畢,她將信紙小心地折起來,用黃蠟密封好,遞給蘭嫵道:“待會兒你找幾個可靠的侍衛,命他們送去驛館,再快馬加急將這封信遞到陛下手上。”
蘭嫵依言接過,“娘娘是要告發傅夫人一事?但此事咱們只是疑心,未必能肯定,何況縱然傅夫人真有漠北血統,她也未見得會與大慶敵對呀!”
厲蘭妡的臉似秋日陰雲密佈的天空,穩定而沉重,“防人之心不可無,多留個心眼總是好的。你將這封信送出去就好,信與不信全在於他。”
潛意識裏,她希望自己的猜想沒錯,如若證實了傅書瑤的姦細身份,她才能肯定她是個壞人——如此才能心安理得地恨她。
不管外間如何波濤洶湧,碧波殿始終平靜得像一灘死湖。賈柔鸞自己不出去走動作耍,把身邊的宮人也都賓住了,個個無精打采地悶在宮裏,白日裏也不住地呵欠。
秋雁看着這位主子一天比一天沉默,一天比一天憔悴——除去給太后請安,賈柔鸞臉上簡直沒個笑模樣。她是知道賈柔鸞的心事的,偶爾也十分勸道:“娘娘再怎麼不快活,也要顧着自己的身子,您這樣鬱結在心,腹中的小皇子也不會舒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