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8章
這一晚蕭越是和衣而卧的,雖然躺在同一張床上,當然什麼也沒做。厲蘭妡自己倒是不怕主動,不過若顯得太放浪無羈,難免自貶身價。
她是被一陣窸窣的響動驚醒的,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發現蕭越已經起身穿衣。厲蘭妡也便跟着下床,打算在一旁服侍:“陛下這麼早便去上朝么?”
蕭越輕輕嗯了一聲。
“昨兒我瞧着陛下喝醉了,今早起來或者有些頭痛,要不臣妾命人制碗醒酒茶來?”
“不必了。”
真是足夠冷漠,厲蘭妡看着蕭越利落地出去,暗自聳了聳肩。也罷,反正她對蕭越也沒有多少真心,自然不會因為他的態度難過,不過這種不被重視的感覺還真是……莫名惱火。
她看得很清楚,蕭越仍對那天她的冒失耿耿於懷,他一個大男人,不可能親自向她下手,於是想了這個法子,令她成為眾矢之的,招致後宮諸人的嫉恨,另一方面,在這種表面的寵遇與實際的冷落相形之下,她或許倍感傷懷。
很好,這個男人向她發起了戰書,她對此欣然接受。厲蘭妡的手掐在瓷瓶里的一莖花枝上,用力碾着它,直到有蒼綠的汁液流出來。蕭越或許是一個政治高手,可是說到人心的博弈,孰勝孰敗還未見得分曉。
厲蘭妡來到興陶館,太皇太后才剛起身,正自梳洗。厲蘭妡接過談姑姑手裏的巾帕,在溫水裏浸濕,然後小心地擰乾,才弓着腰將其遞給那高貴的老婦人。
太皇太後用力地在鬢邊、在耳畔揩抹着,那一臉松皺的老皮於是越發觸目,令人感到歲月的毫不留情——以及一視同仁,權勢和富貴無法改變分毫。
太皇太后淡淡地道:“你才成了皇帝的寵姬,怎麼不多溫存溫存,這麼早便來看我這個老婆子?”
厲蘭妡恭敬地道:“臣妾如今不管什麼身份,始終記得自己是太皇太后的奴婢,若無太皇太后您的栽培,奴婢斷不能走到這一步。”
奉承話就像米飯一樣,永遠也吃不膩,可是嘗久了,總會失卻第一口的驚艷。太皇太后對着鏡子扶了扶頭上的髮髻——裏頭是摻了假髮的,人老了頭髮稀疏,如此好顯得豐厚些。她淺淺道:“行了,這些話說給皇帝聽去,哀家聽着沒意思。你眼下得以出頭,是你自己福氣好,哀家可不攬這份功勞。至於以後能走到哪一步,就得看你的能耐了。”
她從鏡子裏覷着厲蘭妡的容顏,“去向太后請過安沒有?”
“還沒有。論起來,您的輩分最長,太後娘娘都還矮着一截兒,自然該先來拜見您。再者——”厲蘭妡有些躊躇,“臣妾恐怕太後娘娘未必願意看見臣妾,那日的情形您也是看在眼裏的,臣妾不願攪擾她老人家……”
似她這等低位嬪妃,本來就不必一定拜見太后,當然要見也未嘗不可。只是厲蘭妡才搭上皇帝這條線,若立刻轉去奉承太后,太皇太后恐怕會生出不快,太后也會多嫌了她。因此厲蘭妡才假惺惺地問起太皇太后的意思,實則是要她拿主意。
太皇太后沉吟片刻,“不見也罷,興許她會自己召見你,你得先備着。”
有這句話,厲蘭妡便放心了,來日即便太后問起,她也有個說辭。
厲蘭妡回到幽蘭館,立刻將蘭嫵叫來,問起自己先前佈置給她的任務。原來蘭嫵有一項天生的才能,她面貌天真,神態嬌憨,誰見了都不會產生戒心。厲蘭妡命她只作閑逛,與各宮的宮人談話,由此探出各位主子的身家背景以及她們對壽宴之事的看法。
根據蘭嫵搜集的信息,厲蘭妡將這些娘娘大致分為三類。
第一類:似敵非友類。代表人物:甄貴妃、賈淑妃、霍夫人、韋淑媛。
甄貴妃是丞相府的長女,自幼嬌寵無限,貌美多姿,皇帝始登基便被封了妃位,累進貴妃,先皇後過世後接掌後宮大權,結論:強敵。
賈淑妃為當今太后的姨侄女,容貌溫婉,生性恬淡——至少給人的印象如此。雖與貴妃共同協理六宮,她御下卻比較寬和,在仆婢中的口碑也較好。結論:暗敵。
霍夫人:安平侯之女,驕橫潑辣。結論:外強中乾。
韋淑媛:蝦兵蟹將一個,不足道爾。
第二類:似友非敵類。代表人物:……只有一個傅妃。
傅妃與前面那位霍夫人是表姐妹,兩人的性格卻南轅北轍。說也奇怪,傅妃的父親是武威將軍,她本人在這樣的教養下反而知書達理,為人可親。
厲蘭妡之所以將她歸到友這一類,只因她的僕人模模糊糊聽她說了一句“……那位厲姑娘么?看着是個不錯的人”。
舉凡皇帝納了新寵,姬妾們總是嫉妒焦躁的居多,能夠平心靜氣地說一句客觀的話已經很不錯了——沒錯,厲蘭妡認為她說得很客觀,她自己也覺得自己是個不錯的人。
第三類:非敵非友類。代表人物:聶淑儀、白婕妤、楚美人、梅才人、金良人等一干醬油黨。
等厲蘭妡統計完這些,蘭嫵在一旁提醒她:“蘭妡,你好像忘了應婕妤。”
對呀,怎麼把她給忘了?如果說之前應婕妤還可划作第三類的話,現在鐵定得歸到第一類裏頭了。
憑空多出一個敵人,這真是一件煩難事。天知道,在這些人裏頭,應婕妤說不定恨她恨得最深呢!
蘭嫵猶在一旁道:“話說蘭妡,其實我也有點搞不懂,之前你不是在應婕妤宮裏么,後來又聽說你調去伺候太皇太后了,現在更好,成了陛下的妃妾,這短短的幾個月,你已經換了這麼多地方,我真是不明白。”
她與厲蘭妡一向親厚,雖然名義上是主僕,私底下厲蘭妡仍當她姐妹一般看待,所以她才敢問出這番話。
厲蘭妡當然不能把真實原因告訴她,只能循循善誘:“蘭嫵,你最想要的東西是什麼?”
蘭嫵托腮想了一想,睜着圓圓的大眼睛道:“吃的,很多很多吃的。”
“那麼我最想要的是權位,很大很大的權位——我這樣說,你明白嗎?”
蘭嫵搖了搖頭,隨即肯定地點了點頭:“我不明白,不過既然你給了我最想要的,我也會幫助你得到你最想得到的。”
真是個可愛的孩子,厲蘭妡欣慰地笑了。
在這之後,蕭越每晚都歇在厲蘭妡宮裏。幽蘭館離他處理政事的地方並不近,難為他這樣不辭勞苦地跑着。宮裏的閑言閑語都傳遍了,說皇帝新納的厲更衣不知使了什麼狐媚手段,哄得陛下簡直離不開她,真是紅顏禍水。
誰知道他僅僅把這裏當做一個歇宿的地方呢?
蕭越每每過來,厲蘭妡總是殷勤妥帖地服侍着,甚至替他寬衣解帶。蕭越看破她的假象,試圖抵抗她的動作,厲蘭妡卻溫柔地將手按在他腰際:“臣妾身為更衣,自然有義務伺候陛下穿衣解衣,這是臣妾分內之責,陛下無需介懷。”
天知道蕭越根本不是客氣,只是不想跟她發生肢體接觸而已。可是看着她那雙微微上挑的眼睛,裏頭似乎有惡意的嘲諷,意思彷彿在說:“陛下,您怕了嗎?您是否害怕受到臣妾的誘惑,害怕自己忍不住愛上臣妾?”
經過這一番離奇的腦補,蕭越只得硬撐着,他不能輸,尤其不能輸給眼前這個女子。
於是他來得更勤了,為了增強對厲蘭妡的抵抗力,就好像通過打疫苗來預防可能感染的病毒一樣。
這一天,蕭越在太儀殿批完奏摺,忽然向一旁的內侍監發問:“李忠,你告訴朕一句實話,朕的妃子們,她們都是深愛朕的么?”
李忠恭敬地夾着拂塵,“當然。”
李忠是在御前伺候的老人了,他的話理應可靠。蕭越嘆了一口氣,吩咐道:“去甄貴妃宮裏吧。”
甄貴妃得了消息雀躍不已,忙換了一身鮮麗衣裳,喜不自勝地迎上前來。她的聲音格外軟糯好聽:“陛下,您許久不來,臣妾還以為您忘了臣妾呢!現在可好,左等右等,可算把您盼來了。臣妾已命小廚房準備了一桌可口的飯菜,多是您愛吃的,還冒着熱氣呢……”
她猶自絮叨不止,蕭越卻平靜地打斷她:“阿瑾,你是真心喜歡朕嗎?”
“怎麼突然問起這個……”甄玉瑾白皙的臉頰上及時湧起一抹羞紅,“這不是明擺着的事嗎?”
“那麼,你喜歡朕什麼呢?”蕭越仍定定地看着她。
甄玉瑾不禁語塞,眼前的男子有着英挺的風度,高貴的出身,以及至高無上的權勢,無疑是理想中的良人。可是要具體歸結到哪一點,似乎又有點困難。甄玉瑾訕笑着,正待編出一套動情的說辭。
僅僅是這麼一剎那的遲疑,蕭越已經明白過來。他再不看甄玉瑾一眼,兀自轉過身去:“擺駕幽蘭館。”
甄玉瑾在後頭千呼萬喚,聲音着實凄惶。而他始終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