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5章
厲蘭妡怯怯地望着高座上的老婦人,卻見她輕輕招了招手。厲蘭妡只得膽戰心驚地走過去,努力撐起一臉笑容,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太皇太後面無表情,“知道哀家為什麼選中你嗎?”
厲蘭妡老實地回答,“奴婢不知。”
“因為你的眼睛,”太皇太后指了指自己的瞳仁,“你這裏寫得清清楚楚,你想留在哀家這兒,哀家想知道為了什麼,總不至於因為仰慕我這老婆子吧?”那雙老眼中精光輪轉,“還是說,為了皇帝?”
果然姜還是老的辣,自己這點兒段位完全不夠看的。厲蘭妡連忙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太皇太后明鑒,奴婢不該起這種糊塗念頭,還請太皇太后饒恕!”
“你怕什麼,哀家又沒怪你!”老婦人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這宮裏的女人,說白了都是皇帝的女人,即便你有這種想法,也算不得什麼大錯。何況咱們的皇上風流蘊藉,私底下戀慕他的人想必不在少數。”
既然已被戳穿,厲蘭妡索性大着膽子道:“太皇太后睿智,可奴婢接近皇上並非因為暗生情愫。”她小心地覷着老婦人的臉色,“奴婢幼時家貧,無奈之下才進了宮,在雜役房受盡苦楚,數月之前才去了漱玉閣,日子雖比從前好過了些,仍處處被人看輕。奴婢想,要憑自己的力量扭轉乾坤,只有成為皇上的妃妾這一條路了。”
“難為你有這個志氣。”老婦人盯着她瞅了半晌,終於道:“罷了,總算你肯據實相告,哀家生平最恨裝模作樣的人。既然你有這份心愿,哀家少不得成全你。”
厲蘭妡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竟然這樣容易?她的嘴唇微微一動,“其實應婕妤也是一樣的來意,太皇太后何不成全她?”
“她沒有野心,也沒有頭腦,哀家方才說了兩句冷話,她就坐不住了,若哀家猜得不錯,今兒的事也是你攛掇的,憑她還想不到來看哀家。”
真正算無遺策,厲蘭妡佩服得五體投地,她正要說幾句恭維話活躍一下氣氛,就聽老婦人道:“皇帝每隔三日會來這裏請安,今兒早上才來過,你算不巧,三日後再設法吧。”
她端詳着手中的茶碗,“這大熱的天,屋裏還是寒森森的,才泡好的茶,一會子就涼了,叫人沒法下嘴。”
厲蘭妡乖覺地接過去,“奴婢重為您泡一壺熱的來。”她忽然想到,也許這話里還有另一層意思呢?興陶館這樣簡陋偏僻,是太皇太后自己喜歡簡樸清凈,還是因為她得不到更好的?
太皇太后是先帝的嫡母,而非生母,與如今的皇帝更是隔了一層。雖然萬事繞不過一個孝字,情分上的差別可大了。當今太后卻正在得意的時候,端看那些妃嬪的態度便可瞧見一二。
自古婆媳關係都是緊張居多,太皇太后此舉或者也有與太后賭氣的因素?厲蘭妡想,她得好好利用這一點才行。
自此,厲蘭妡便在興陶館定居下來,盡心伺候這位耄耋老婦。從前她覺得應婕妤脾氣古怪,如今才發覺太皇太后更加乖張。人越老彷彿越回到孩童時期,任行無忌,總得人千方百計地哄着。
厲蘭妡無奈,只得拿出十二分的耐心,一張臉笑得僵掉,總算將這位高貴的老婦人哄得服服帖帖。她覺得自己好像在醫院當看護婦,她的病人還是患有輕度精神分裂的那種。
太皇太后彷彿確有點精神問題。厲蘭妡初來的那日,她的狀況還很好,精明且剔透,有時候她卻會坐着發愣,別人不提醒,她也許竟坐上一整天。厲蘭妡去拉她時,她會怔怔地看着,彷彿眼前是個不認得的人。
那位姓談的老姑姑悄悄告訴厲蘭妡:“太皇太后如今一年不如一年了。”
厲蘭妡很清楚這是老年痴獃的前兆。
這一夜外頭風雨交加,太皇太後半夜裏醒來,直嚷乾渴,才掀開淡青的紗帳,就見厲蘭妡捧着一碗熱茶過來,她不覺愣住:“怎麼是你?”
厲蘭妡溫順地答道:“談姑姑年邁撐不住,奴婢請她先去歇息,這裏有奴婢照應就好。”
太皇太后今夜神智彷彿清明許多,“其實你無需如此用心,哀家和你彼此心知肚明,留你本來也不是為了做這些事的。”
“可奴婢的一片心卻是真的。奴婢每每見到太皇太后,總會想起家中的祖母,她與您年紀相仿,雖然不比太皇太後身份尊貴,那一份慈眉善目的和氣是相似的。可憐奴婢進宮早,無緣在她老人家身邊伺候,如今只有將這份情移到您身上了。”
厲蘭妡又在打感情牌,老年人最吃這一套。太皇太后也許不會全部相信,至少總不會生氣。
她卻不知是否聽進去,太皇太后望着窗外紛紛下墜的雨點,幽幽道:“又是這樣的風雨之夜,先帝出生那晚,也是這樣的風雨之夜。慘叫聲一聲聲從汪夫人的宮殿傳來,比雷聲更清晰。那個女人——她最終艱難地生下一子,自己卻命喪黃泉。”
彷彿有眼淚從乾枯的皮肉上滾下,一滴,一滴,黏不住似的,紛紛下墜。太皇太后的聲音有些變了,“哀家後來才知道,是太宗皇帝下令殺死了她。而她的兒子,成了哀家的兒子,也是後來的先帝。”
這老婦人今夜的感情似乎格外激蕩,竟說起此等秘事。厲蘭妡柔聲勸道:“奴婢亦曾聽聞,當時汪夫人的兄長官拜司馬,為人暴躁,且行事乖張,太宗皇帝此舉,或者也有忌憚其母家的原因。何況太宗皇帝與您感情甚篤,也是顧念您的一片心意啊!”
太皇太后沉浸在往事中,也不追究她妄議宮闈的罪名,只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是啊,太宗皇帝對哀家原是很好的,可是先帝……哪怕哀家並非兇手,他的生母終究因此而亡。所以哪怕後來他得知此事而暗暗恨上哀家,哀家也不怪他,哀家有哀家的不得已,他何嘗不是……”
原來如此,都道一個人的感情最易傳達給身邊人,先帝對太皇太后這樣怨恨,他的妻子和兒女又怎能對其推心置腹呢?縱然維持着表面的和睦,內里滋味也只有自己清楚了。
自然,這對厲蘭妡的計劃並無影響,她只是將這個秘密牢牢記在心底,以備將來發生作用。
好容易哄着太皇太后睡下,厲蘭妡重新回到外間榻上,她雙眸炯炯地望着頂上的橫樑,開始為自己描繪美好的藍圖。
皇帝果真每隔三日就來請安,見到厲蘭妡,他臉上並不顯出訝異,彷彿這個人本就在這裏一般。厲蘭妡也比之前安分了許多,再沒發生手帕掉落的情況,雖然目光仍時不時地向皇帝瞟去,皇帝只作沒看見。
她思量如何尋得皇帝的注意,於是向宮中的樂師學習琴技,才練了幾日,她就迫不及待地施展起來。
距興陶館不遠有一片幽靜的小湖,湖上建着一座小亭,雖不曾雕樑畫棟,依勢而就,倒頗為雅緻。這一日,蕭越循例來向祖母請安,走近此處,便被一陣琴聲吸引了。
厲蘭妡正彈得入神,忽覺眼前立了一人,睜眼一看,原來是皇帝的形容。這一驚,琴音驟然斷了,她忙跪下行禮,“奴婢見過皇上。”
蕭越今日只穿着便服,淺月牙織金線的簡單式樣,腰間束着玉帶,越顯得腰身款段,玉樹臨風。他的眉頭緊緊皺起:“你的琴技似乎未曾練到家。”
厲蘭妡悄悄翻了個白眼,廢話,她從來沒接觸過這些,只學了幾日,彈得好才怪呢!比起來,皇帝的話還算說得委婉了。
厲蘭妡楚楚可憐地抬起眼,同時注意把下巴稍稍往裏一收,好顯得臉尖些,更為動人。但聽她道:“奴婢見太皇太后近日總是悶悶不樂,便想彈幾首曲子哄她老人家高興一下,偏生自己笨,怎麼也學不會,您能教一教奴婢嗎?”
打着太皇太后的旗號,蕭越自然不能拒絕。他上前一步,厲蘭妡自動地騰開道,於是蕭越利落地坐到琴凳上,先試了一下音,確保無恙后,便挑了一支最簡單的曲子,一個調一個調地邊演奏邊講解起來。
厲蘭妡的重點當然不在於學琴。她靜靜地站在蕭越身側,將上身微微前傾,確保身上的氣味能準確無誤地傳入蕭越的鼻腔里——她昨晚泡了個花瓣澡,用了許多香花,肌膚上理應留存了不少香氣。
蕭越忽然打了個噴嚏——不知是有一點傷風,還是被濃烈的香氣嗆得難受。這麼一動,琴音自然停了,蕭越站起身來:“講了半天,你該懂點了吧。來,你再試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