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6 第 256 章
李魏昂望着薄熒笑意嫣然的臉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一陣冰冷的夜風從兩人中吹過李魏昂看着薄熒單薄的衣着緊抿着嘴唇脫下自己的外套搭在薄熒肩上。
薄熒拉緊了身上帶着陌生但好聞的氣味的黑色夾克彷彿一個期待約會的小女生一樣,嫣然笑道:“我們去哪兒?”
“先上車吧。”李魏昂低聲說。
“我不要坐警車。”薄熒撒嬌道,和李魏昂臉上沉重的表情截然不同,薄熒的神情既調皮又輕鬆,波光瀲灧的眼波裏帶有一抹醉態特有的不自覺的嫵媚。
“不是警車。”李魏昂說。
“我不信。”薄熒的聲音又軟又甜,一雙翦水秋瞳輕輕盪了李魏昂一眼在他心中激起層層漣漪:“我不信你了。”她似真似假地埋怨。
“你醉了我送你回去。”李魏昂移開眼,不由分說拉過薄熒的手臂往他停車的方向走去。
薄熒乖乖任他拉着,嘴裏卻在碎碎念:“你和以前大不一樣了你敢和我說話了,也不再是惹是生非的小霸王了我呢?你覺得我變了嗎?”
“你覺得我還是從前那個薄熒嗎?”她抬着臉對回過頭的李魏昂笑得美麗。
那是一種空洞的,沒有靈魂的美麗膚若細膩的凝脂,眼若黑色的珍珠,而珍珠本身是不發光的,掩去外界光源的話珍珠也不過一粒無光的石頭。
薄熒的眼裏除了月亮折射的冷光外只有無底的漆黑。
李魏昂握着薄熒的手一緊更加用力地抿緊了唇,隨後一言不發地轉過了頭,更加大步地拉着薄熒往前走去。
把薄熒按進黑色的大眾轎車后,李魏昂跟着也上了汽車的駕駛席。
“系好安全帶。”他說。
然而薄熒望着窗外,恍然未聞地哼着一首輕柔的民歌:“靜靜的想啊,輕輕的唱啊梅紅芍藥艷,蘭幽菊花傷,多情應若你,杯底流暗香”
李魏昂眉頭一蹙,眼底飛快地閃過一抹被刺痛的神色。
薄熒唱着唱着,忽然停了下來,痴痴地望着窗外笑了:“你看,下雪了。”
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沒有絲毫預兆地從烏黑的夜空中傾灑而下,蝴蝶似飛舞的雪花一隻一隻地撲向窗玻璃,薄熒按下車窗,伸手去接。
白色的冰晶落在她的手裏,久久沒有融化。
李魏昂將她冰冷的手拉進了車,又強行關上了她面前的車窗。他沉默着側身給薄熒繫上了安全帶,又將暖氣開到最後,然後發動了汽車。
“我送你回家。”李魏昂再次說道。
“下雪了”薄熒彷彿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裏,自顧自地喃喃道:“下雪了。”
李魏昂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雪越下越大,很快路邊就積上了一層三四厘米厚的雪層,在距離扁舟台還有一半路程的時候,薄熒忽然說道:“我要去櫻花園。”
李魏昂沒有看她,他緊握着方向盤,注視着前方的馬路目不斜視地說:“太晚了,等天亮再去。”
“不,我就要去櫻花園。”一直表現配合的薄熒卻忽然執着起來,在李魏昂再次拒絕後,她直接解起了身上的安全帶,一隻手還迫不及待地伸向了車門。
“你幹什麼!”李魏昂騰出方向盤上的一隻手,急忙制止她危險的行動。
“我要去櫻花園。”薄熒噘着嘴,固執地說:“你不送我去,我就走着去。”
她委屈地盯着李魏昂,濕潤的眼眸似在控訴他的無情,李魏昂說服不了她,只能將車開上另一個方向。
“我帶你去櫻花園,但是你要答應我,不要再解安全帶,也不要去開車門,好好坐在那裏,不要亂動。”李魏昂沉聲說。
“好,我答應你。”達到目的的薄熒又恢復了乖巧的模樣,從善如流地答應道。
上京乃至亞洲最大的櫻花園就坐落在扁舟台不遠,每到春季,薄熒的露台就是俯瞰那片絢爛花海的最佳位置,但是直到現在,她還是不知道那樣的夢幻景象是什麼模樣。
她總是在陰差陽錯間就錯過那片美好,當她回過神的時候,春季已經過了,或者說,對她來說,春季從來沒有來過,即使櫻花在她眼前綻放,她的眼裏也沒有櫻花。
當李魏昂的車在櫻花園中還未完全停穩的時候,薄熒已經迫不及待地開門下了車。李魏昂的制止還未出口就沒了出口的機會,他眉頭一皺,馬上也下了車。
薄熒正在他前面,搖搖晃晃地脫下高跟鞋,提在手裏,赤腳踏上雪地。
“你會生病的!”李魏昂追了上去,奪過薄熒手中高跟鞋,蹲下就要抓着薄熒的腳往裏套,然而薄熒卻在他握住她的腳之前,就已經轉身逃開了。
“薄熒!”李魏昂面色鐵青地追了上去,用力握住她的手臂:“你喝醉了!”
“我沒有酔!”薄熒掙脫李魏昂的束縛,臉上神色先是含怒,后又變得溫柔:“下雪了,你看不到嗎?”
她的目光似悲似喜,眼波流轉間神色時而黯然,時而夢幻,那抹縹緲無蹤的溫柔,在她移開目光后,也變得像冰一樣冷淡。
她抬眼凝望着黯淡夜空中緩緩飄灑而下的鵝毛大雪,輕聲說:“可以堆雪人了”她伸出手,讓潔白的雪花落於手掌:“你答應過我,你忘了嗎?”
飄渺空靈的聲音和雪花一齊飛舞在夜色中,薄熒的質問就像一把尖利的匕首,割開了李魏昂的心臟,目標明確、冷酷果決地挑出了在他內心深處掩埋了多年的記憶。
無數畫面從他腦中飛閃而過,無數的聲音在他腦中迴響,李魏昂面色慘白,右手無力地鬆開了薄熒的手臂,被記憶的颶風席捲着後退。
北樹鎮的天空和雪松樹巨大的樹冠在他眼前搖晃,從樹葉之間漏出的金色光斑映照在少女燦爛的笑顏上。
他是個懦夫,一個卑劣的懦夫。
“你答應過我,等下雪的時候一起堆雪人”薄熒欲言又止,成熟美麗的容顏和少女時青澀純真的模樣重疊在了一起,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眸哀怨地看着他,彷彿在代替主人說完未出口的質問:“你忘了嗎?”
“你忘了嗎?”十三歲的薄熒小心翼翼地看着十三歲的李魏昂的臉色,好像只要他眉頭一壓,她就會露出受傷的神色:“今天是你的生日”
李魏昂目不轉睛盯着面前一人份的三角奶油蛋糕,一話不發。
“你不喜歡蛋糕嗎?對不起”
他明明沒有下壓眉頭,薄熒卻還是露出了難過的表情,李魏昂想要告訴她自己不是不喜歡蛋糕,而是因為很多年沒有人記得他的生日了,他沒有不高興,恰恰相反,他高興得快瘋掉,但是與激動不已的心情背道而馳,他的嘴唇反而更加用力地抿上了。
一直都是如此,在她面前,他前所未有的笨拙,因為害怕說錯話被討厭,所以乾脆就消極地閉口不言,久而久之,在她面前,他徹底忘記了說話的方法,即使想說什麼,也因為害怕詞不達意而被迫沉默。她和他曾經接觸過的那些嘰嘰喳喳、無憂無慮的女生都不同,她和這個以黃土飛塵為代表物的偏僻小鎮如此格格不入,即使他一反往常地開始認真洗臉洗髮,仔仔細細地洗凈指縫裏的污垢,站在她面前的時候,他還是會感到難為情的自慚形穢。
他的勇氣一開始消失在羞怯的情愫和少年的自卑里,後來則是因世俗的目光和道德的約束而湮沒。
李魏昂咬住下唇,打開了蛋糕的吸塑盒蓋,在薄熒驟然亮起的雙眼注視下,拿起塑料叉子戳下一塊蛋糕,叉進了嘴裏。
劣質奶油和香精的味道充斥在他的口腔里,但在他看來,這就是甜蜜的味道,從薄熒遞出它的那一剎那,這塊三角蛋糕就成了世上最美味的一塊蛋糕。
看見他大口吃下蛋糕,薄熒笑了,從雪松樹冠里漏出的光斑像是散落的金箔,點綴在她純真的笑顏上。
李魏昂感覺臉部發燒,他強裝鎮定地幾口吃完剩下的奶油蛋糕,一抹嘴,拿起一旁放在草地上的書包開始翻找。薄熒就在旁邊抱着雙腿,好奇地看着他。
李魏昂掏出的是一把,刀刃鋒利、閃着寒光,薄熒只是從眼神里露出些許吃驚,身體依然是放鬆自然的,好像在她看來,一個初二的男生包里放一把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
薄熒的反應鼓勵了李魏昂,他看了她一眼,拇指按下彈簧按鈕,隨即指尖一轉,銀色的刀光緊跟着就在他的五指上飛舞起來。
薄熒睜大眼,露出驚訝崇拜的神色,李魏昂的胸口又暖又漲,他忽然收手,準確地握住了在他指尖旋轉飛舞的刀把,接着,他昂起下巴,略露得意地看着薄熒,等着她的讚歎。
薄熒依舊看着他手握的,彷彿還沒從他的表演里回過神來似的,過了片刻后,她才忽然抬起頭來,期待地看着李魏昂:“你能教教我嗎?”
李魏昂下意識地想要拒絕,他不在乎自己的手指因為玩刀而徒增的許多傷口,卻不代表他不在乎薄熒也跟着他一起加入這危險的遊戲。
然而看着薄熒期待的目光,李魏昂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謝謝你!”因為他的同意,薄熒鬆了一口氣,隨即開心地笑了起來,比天邊懸挂的春日更加燦爛奪目。
“等我學會了”薄熒情怯地看着他的臉色,試探地慢慢說道:“你能和我說話嗎?”
李魏昂忽然感到一陣慌亂,他不知如何反應,剛剛鬆懈下來的面容又緊在了一起。
許久都沒有等到回答的薄熒臉上的笑容漸漸黯淡下去,她的嘴角僅僅下垂了一瞬,就又強行被拉扯了起來:
“那就一起堆雪人吧。”她笑着說:“等我學會了,你能和我一起堆一次雪人嗎?”
李魏昂撇開頭,猶豫着點了點頭,在薄熒看來,他或許不太情願,但是假如她能夠看見他發燙的臉,就不會不知道他此刻的心情有多興奮喜悅。
為了掩飾他快燒起來的臉頰,李魏昂背對薄熒起身,提起書包就要不告而別。
“下周末,我還在這裏。”薄熒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從他身後傳來,不必回頭,李魏昂就能想像她濕潤期盼的目光。
公園的廣播裏依然放着那首無論什麼時候來都在單曲循環的民歌:
“戀着你跨越千山萬里
唱着你此生詩心長系
你可知道在牽魂夢鄉里
牽魂的就是你
靜靜的想啊
輕輕的唱啊
梅紅芍藥艷
蘭幽菊花傷
多情應若你
杯底流暗香。”
李魏昂的心情和歌曲一樣輕快,他頭也不回地揮揮手,握緊了書包帶連跑帶走地離開了。
那時的他以為日子會始終如一的持續下去,他以為他和薄熒之間的秘密會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繼續下去,在他鼓起勇氣開口之前,他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荒廢,初二過了還有初三,初中畢業了還有高中三年,在高中畢業之前,他一定能鼓足勇氣,踏出那關鍵的一步。
那時的他無法想到,留給他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他為自己的懦弱找了無數的借口,在同齡人們聚在一起對薄熒冷嘲熱諷的時候沉默以對,又在事情過去后故意挑釁、和那些對薄熒惡言相向、戲弄欺辱的人大打出手,他默默綴在薄熒回家的路上,兩人一前一後,隔着長長的距離和紛亂的人群,心照不宣地品味這見不得光的甜蜜。
他肆意揮霍着他們最後的溫情又殘酷的時光,等着時光推他走出最關鍵的一步。
他最終還是邁出了那一步,不是前進,而是後退。
他轉身拋下薄熒,將她留在了曲瑤梅等一眾對她虎視眈眈的人里。
第二天,他聽到了屈瑤梅溺死薄熒所養的小貓的消息。
那個周末,陽光燦爛,他卻沒有等到薄熒。
第二個周末,他也沒有等到薄熒。
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周末直到他轉學的前一晚,他都沒有等到薄熒。
他永遠也無法忘記在北樹鎮和薄熒的最後一面。如血的夕陽下,他跟了**的薄熒一路,一直期盼着她能回頭看他一次,只要一次,他就能鼓足勇氣上前。
可是她始終沒有回頭。
他的那一聲哽在喉頭迴轉了千萬遍的“對不起”,在薄熒的身影消失在福利院鐵門后,紮根生在了他的血肉里。
他沒有忘記。
他怎麼敢忘記。
讓他成為警察的初衷,不是想要匡扶正義的正義感,而是想要贖罪的罪惡感。
“你覺得我還是從前那個薄熒嗎?”她的笑顏又深又痛地刻在他的心裏。
李魏昂多麼希望她是。
他多麼希望被他見死不救的她沒有被殘酷的過去打倒,因此墮入黑暗,他一步步追尋真相,不是為了將真正的兇手繩之於法,而是為了證明薄熒依舊是從前那個善良柔軟的少女。他想要證明,那個曾有機會被他救贖的少女,沒有因為他的懦弱而走上通往深淵的絕路。
“這封信,是你寄的。”李魏昂用陳述的口吻,從懷中摸出一個平淡無奇的白色信封,信里只有一張普通的4紙,不普通的是上面唯一的一句話:“曲瑤梅是被人殺害。”
短短八個字,猶如香甜誘人的魚餌,指引着他回溯過去,最終抵達真相的終點。
而薄熒在終點向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