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0 第 250 章
素雅整潔的次卧中,程遐坐在床邊,骨節分明的右手隔着一層薄被,連續不斷地輕輕拍在薄熒的手臂上。薄熒側躺在床上,從被子下伸出的手和程遐的另一隻手輕輕交握。
她用縹緲輕柔的聲音說著沒有頭緒的話,就像是為了彌補從前的緘默一樣,她一反常態,喋喋不休地說,程遐則沉默包容地聽,上一秒她還在自嘲地說起自己第一次下廚做出的黑暗料理,下一秒,她就用悵然的語氣說起了幼時照顧她的一位老人:
“……每天放學后,我都會到奶奶的店裏去做一個小時的作業,既是陪奶奶說話,也是奶奶陪我說話。奶奶的店就是一張從老式居民樓底樓延伸出來的一張長桌,那張桌子上每天都擺着很多零食,有兩毛錢一顆的彩色巧克力球,有一毛錢一包的小冰,還有學生之中很有人氣的各種辣條蝦條……每次我去做作業,奶奶總會拿吃的免費給我,這次是餅乾,下次就可能是糖果,即使我偷偷將錢壓在桌上,下一次從奶奶那裏回來,我留下的錢就會和多出來的五塊、十塊一起出現在我的書包里……”
“那時候我一個月只有十塊不到的零用錢,我要買書和學習用具,還要防着被曲瑤梅把錢搶走,每個月真正能剩下的錢幾乎沒有……我總是盼着,快一些長大,快一些長大……”薄熒迷離的目光看着虛空一角,醉人的眼波不再流動,那抹濕潤的水光也定在漆黑清透的瞳孔之中,迎着清冷的月光發亮:“我想要上一所好大學,找一個好工作,掙很多錢,給奶奶買一棟大房子,帶她到世界各地去看山看水……”
“現在我從國內最好的大學畢業了,我成為了娛樂圈裏最炙手可熱的明星之一,一次剪綵儀式的出場費,就比一個普通人一輩子掙的錢還要多……可是這有什麼用呢?”她低聲喃喃:“在我帶奶奶享福之前,奶奶就不在了……我不想要漂亮的衣服,不想要璀璨的寶石,不想要昂貴的跑車,那些錢對我而言只是銀行賬單上的一串數字……”
“我買了一間大房子……可是那也不是我的家。我的家……我沒有家,我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我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沒有愛人……我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
陰雲遮去了她眼中的月光,像是大雨將至。
“你知道奶奶的店為什麼叫幸福雜貨店嗎?因為她覺得心誠則靈,只要虔誠地祈禱幸福,幸福就會來臨;她相信好人會有好報,惡人會有惡報——她總是告訴我,只要我善良正直、豁達陽光,人們最終會看到我的好,會真心實意接受我——”
“所以既不善良也不正直、既不豁達也不陽光的我,為了被人們接納而戴上了沉重的面具……”
“我親手殺死了自己,可是為什麼……還是沒有人願意容納我?”
“……我只是想要一個小小的容身之地,一個可以臨時避雨的屋檐就好啊。”她顫聲說:“我只是不想被孤立,不想被扔爆竹、不想被看作病毒,不想在跨年夜裏藏在又冷又黑的小樹林裏,聽遙遠的煙花和歡聲笑語在胸膛炸開,我只是……想要有人和我說說話,想要被人肯定,想要有人愛我啊……”
程遐緊了緊手裏沒有幾分肉的纖瘦手背,似安慰,似諾言,他啞着聲音說道:“從今以後,你有我呢……再長的路,我們也一起走。”
即使是在此刻,他的面容也依然沒有太過明顯的情感外露,乍一看彷彿還是那個冷酷理智、泰山崩於眼前而面不改色的程遐,只是細看下來,那冷,卻不再是冰塊的冷,而是玉石的冷,玉石的光澤雖冷,卻帶着溫度,那溫度源於他眼中的疼惜,讓他的冷酷里多了一份褶褶生輝的溫柔。
他原本,就是一個溫柔的人。沒有人比薄熒更了解這個事實。
“……我想看看你後背的傷。”她凝視着程遐,眼底藏着一絲怕被拒絕的怯意,小心翼翼地說:“可以嗎?”
程遐望着她情怯的眼睛,片刻后,脫下外衣,將裸\露的後背呈在她的眼前。
在程遐寬闊的後背上,一片幾乎佔據整個後背的傷疤觸目驚心地扼住了薄熒的喉嚨,稀薄的空氣讓她的整個身體都隱隱作痛起來。
她從床上坐了起來,跪在程遐身後,顫抖的指尖慢慢撫過程遐背後那片凹凸不平的淺粉色傷疤。
“很難看吧?”程遐輕聲問。
“不。”她說。
感覺到她冰涼的唇虔誠地吻上他的後背,程遐的身體不由一顫。
薄熒說:“它們很美,很美。”
薄熒一直強忍的眼淚,在程遐背對她的時候,終於難以抑制地從眼眶中奪眶而出。
感覺到貼在背上的溫熱淚水,程遐握緊了空落落的雙手。
一開始他注意到薄熒的確是因為她的模樣和鍾嫻寧時時重合,但是在他為她心酸,為她哀痛,為她心痛如絞的時候,他從來沒有想起過鍾嫻寧。他渴望將她擁入懷中,渴望為她打造一片沒有傷害的天地,渴望將整個天空的星星都捧到她的面前,只為她破涕為笑。
“我對傅沛令說的話,都是真的。”程遐背對着她,看着乳白色的牆壁說:“不論你的喜樂是否和我有關,我都會護你一生喜樂。”
“我的運氣很壞……凡是想要抓住的,最後必定會從手中溜走。”薄熒忍着聲音里的顫慄,慢慢抱緊了程遐:“我不在乎你為什麼愛我,只要你的愛永不結束——”
薄熒的心被某隻看不見的大手攥成一團,鮮紅的汁液從指縫中滴滴答答地落下,心臟寸寸皸裂般的疼痛感越來越強,越來越無法忽視。
“對我來說……那就已經足夠了……”
薄熒的手指無能為力地從程遐腰上脫落,她捂着胸口慢慢蜷縮起來,缺氧的肺葉在痛苦的抽搐,她無謂地急促喘息着,像一隻快要報廢的老舊風箱。
程遐前所未有的驚慌聲音從她耳中遠去,薄熒發黑的視野中,映着X漆黑無光的冷酷眼眸:
“你以為,你有選擇的機會嗎?”她冷冷說。
在人們紛紛陷入沉睡的深夜兩點,上京市一家擁有尖端醫療科技的美資醫院秘密接收了一名特殊的病人。
薄熒蘇醒時,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程遐疲憊但堅毅的側臉,薄熒還沒有動彈,他就像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一樣,馬上將目光轉了過來。
“你醒了?”他眼中的平靜迅速蓋過上一秒的疲憊和沉重,若無其事地看着她。
薄熒的手指無意識地動了動,然後才後知後覺地發覺她的手一直被程遐緊緊握在手中。
她回過神來,對程遐虛弱地笑了笑:“……我怎麼了?”
“哮喘發作,已經沒事了。”程遐說。
“還有呢?”薄熒問。
“還有什麼?”程遐面不改色地看着她。
“珠蛋白生成障礙性貧血複發了嗎?”薄熒輕聲說。
程遐握緊了她的手,以沉着堅定的口吻說道:“沒有,你別多想。”
薄熒沉默地審視他的表情,意外地發現他沒有說謊。
她的神色里多出一絲不解:“只是哮喘?”
“只是哮喘。”程遐毫不猶豫地說。
幾聲敲門聲打斷了他們的對話,一名拿着病情記錄表的金髮女醫生走了進來,而程遐的電話也適時震了起來,他看了一眼,拍拍薄熒的手背:“我馬上回來。”
薄熒正好也想避開他問問主治醫生自己的病情,順水推舟地點了點頭。
程遐走出高級病房后,走到走廊盡頭的玻璃窗前接通了舅舅程文輝的電話。
“剛剛睡著了沒接到,你半夜打我電話是出什麼事了?要我馬上來找你嗎?”對方的聲音有些焦急。
“對不起,這麼晚了還來打擾舅舅。”程遐看着窗外茫茫的夜色:“因為我有件急事想要拜託舅媽幫忙。”
“你說!”程文輝毫不猶豫地說。
“請舅媽幫我拿到薄熒昨天的通話記錄。”程遐說。
“誰?薄熒?”程文輝頓了頓:“你舅媽在工信部工作,有不少三大運營商的朋友,想查這個倒是不難。”電話那端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從床上坐起的聲音。
“你查這個做什麼?”程文輝問。
“我有我的用處,越快越好。”程遐說。
話筒那端的程文輝低聲向一旁複述了一遍程遐的要求,一個女聲說了什麼,然後程文輝的聲音重新靠近話筒:“你舅媽說明天一早就把名單給你。”
“好,還請舅舅替我向舅媽說聲謝謝。”
掛斷電話后,程遐又馬上撥通了余善齊的電話。
“喂,程總?”余善齊倒是沒睡,聲音還很精神,只是聽起來和他平時電話里的聲音有些細微的不同,更緊繃、更上揚,似乎有些緊張。
程遐到了嘴邊的話忽然換成了問句:“……你在忙嗎?”
“我在複查明天要用的會議材料呢,不忙,您說吧。”余善齊說道,聲音又恢復如常了。
程遐沒有找出什麼疑點,頓了頓,回到正題:“天亮以後我會發給你一份通話記錄的名單,在撥出或接通的記錄里,有一人的身份是記者,或者是狗仔、新媒體寫手,是他在網上匿名爆料了車禍視頻,我需要你派人去盯着這個人,一旦發現有公安系統的人和他接觸——特別是一名叫肖晟的警察,不管什麼時候,立即通知我。”
“好的,我明白了。”儘管對程遐莫名其妙的要求摸不着頭腦,余善齊還是乾脆利落地答應了下來。
放下電話后,余善齊抬起頭來,對上一雙沒有溫度的冷淡眼眸。
“是程遐的電話。”余善齊對秦昭遠說。
秦昭遠面無波瀾,倒是一旁坐在單人沙發上喝茶的總裁助理王韜垂下眼,對着茶杯上漂浮的茶葉提了提嘴角。
凌晨一點的逸博集團總部大樓里,除了值班的安保人員外,整棟寂靜的大樓里只有他們三人,寬闊氣派的巨幅玻璃幕牆外是首都市中心輝煌的夜景,高聳入雲的總部大樓凌駕於目之所及的所有建築之上,秦昭遠的辦公桌就在玻璃幕牆的中央,他背對着整個世界,卻反而像站到了世界之前一樣。
“程總讓我調查一份通話記錄,找出其中一個身份是媒體從業者的人,盯緊他,防止公安系統,特別是一名叫肖晟的警察和他接觸。”余善齊自覺地竹筒倒豆子,把程遐吩咐他的事簡潔複述了一遍。
他還在思量程遐這麼做的原因時,秦昭遠開口問了一個看似毫不相及的問題:
“他還和那個女明星在一起?”
余善齊摸不清秦昭遠如何看待薄熒,忐忑地答道:“……好像是的。”
“你天天跟在他身邊,只知道‘好像是的’?”秦昭遠冷冷說。
“程總和薄熒正式開始交往了。”余善齊背後一涼,只得改口。
秦昭遠將目光從余善齊臉上移開,若有所思地望着空無一物的一點。
“這麼說來,程遐認為拍下視頻的狗仔和薄熒有不為人知的關係。”王韜放下茶杯,“如果他猜得沒錯,那麼這次事件就算不是薄熒一手引導,她多多少少也有所預料,所以才會提前安排了狗仔蹲守在側,再第一時間爆上網絡。”
“我從沒見過對自己這麼狠的女人。”王韜苦笑地搖了搖頭,“她是真的只差一點就成為車下亡魂了。”
王韜的話音落下后,許久都沒有人開口說話,余善齊是驚的,秦昭遠則是一臉似聽非聽的神遊表情,好像並不在意他們的談話內容。
“如果她想拉着逸博集團一起對付僰家,那她就不能留在程遐身邊了。”半晌后,秦昭遠說話了,余善齊這才知道他一直在聽。
“恐怕有些困難啊。”王韜說:“和秦焱招惹的那些小模特小明星不同,到薄熒這個層次,已經不是單純用錢就能夠打發走的了。”
秦昭遠的雙手放上黑中發紅的實木辦公桌,交叉合成塔狀的雙手恰好擋住了那兩片極薄的嘴唇,只聽得見不帶褒貶的冷漠聲音從手指背後傳出:
“真正難纏的是她一無所有。”秦昭遠說:“一無所有,所以一往無前、無所畏懼。連自己的生命都可以化作棋盤上的一枚棋子。”
“這樣的人往往是最可怕的。”王韜笑了笑:“她沒有弱點。”
“只有死人才不會有弱點。”秦昭遠的神情漫不經心:“派人和那個叫肖晟的警察接觸一下,如果她身上真的有命案,無論如何,她都不能留在程遐身邊了。”
王韜點頭答應了。
秦昭遠端起一直沒有揭開的茶杯,嘴唇在杯沿輕輕沾了沾。
王韜瞭然地站了起來:“秦董,如果沒事的話,我就先去處理工作了。”
秦昭遠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地頷了頷首。余善齊連忙跟着起身,同樣說了客套話要告退,秦昭遠這次只是看了他一眼,連那小小的弧度也沒有了。
走到門口的時候,余善齊鬼使神差地,忽然轉過身對秦昭遠問道:
“秦董,我能問一個問題么?”等了兩秒,見秦昭遠沒有駁回他的請求后,余善齊接著說道:“您反對程總和薄熒在一起,是因為不想得罪僰家嗎?”
秦昭遠看着他卻沒有開口說話,幾秒后,余善齊先一步受不住那目光中無言的威壓落荒而逃。
關上房門走出一段距離后,王韜悠然笑着開口了:“小余啊,剛剛那句話你問的不應該。”
“如果是僰老爺子退隱之前,秦董可能還要退避三舍,但如今僰老爺子已經中風多年,和活死人無異,僰家又後繼無人,如今全靠一個外姓人在死撐,與其說我們不想得罪僰家,不如說僰家不想得罪我們。”王韜的眼中閃過一抹與有榮焉的傲色。
“那秦董是為什麼……”余善齊看着王韜。
“你們啊……有的時候總是把複雜的事想簡單,有的時候,你們又會把簡單的事想得太複雜。”王韜半遮半掩地說了一句就牢牢合上了嘴唇,余善齊看他神色知道打聽不出什麼,識趣地閉口不提了。
作者有話要說:寫得急,可能會有錯別字什麼的,如果有,我明天再來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