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062 古書
兩周后。
上海城隍廟古玩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依舊。
離南京那場大火災已經過去兩個多星期了,但是火災的消息還是鮮為人知。因為案子比較蹊蹺,各級警方一開始壓住了火場內的消息。然而事情遮來遮去,最終還是見了報紙。
秦禾這個人,少年成名,年僅三十就身價數十億。在華南這一帶的古董圈子裏也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收藏界大佬了。對於他的意外身亡,許許多多的圈中人都感到相當意外。但是秦禾與他們也非親非故,所以,只是嘆一句英年早逝罷了
除了一個人以外。
濟源齋早上剛剛開門,就有人捧着一件元青花請老師傅沈遇安鑒定。
沈遇安上手不久后,就下了定論:“高仿品,高仿的時間為民國以後。”
這人不服氣了:“什麼?!我,我這是在倫敦二十萬英鎊收購的,怎麼可能是高仿品?!”
沈老爺子不緊不慢,又搬出來他那一套說法:“這元代青花瓷片,厚胎瓷片胎厚在1—1.8厘米左右,薄胎瓷片在0.2—0.5厘米。你這胎明顯超過了2厘米,不是當時的標準胎。”又翻了下梅瓶的底部:“真品元青花,用的是麻倉老土。成色泛青,胎體微微泛嬰兒肉皮色。你這胎骨為白色,露胎處呈現火石紅,這是因為高仿品用的是現代高嶺土,含雜質多,清洗、碾磨、沉澱以後,煅燒后就呈現出這樣的成色……”
老爺子娓娓道來,端的是真正的古董鑒定大家風範。
這人連忙掏出一個紅包塞了過來:“沈老師傅……我今兒算是開了眼界了,您真不愧是上海最好的鑒定大師那個……就當今天我沒來過,您也別把這件事說出去。”
送走了這人,沈遇安才坐了下來喝一杯茶。什麼“上海最好的”鑒定大師?他根本不及師父陳歸寧的五分學識。
但他是個隨遇而安的人,遇到“不講理,只談錢”的商家也得過且過。那紅包他沒有收,收了就敗壞師父陳歸寧的名頭,但這件事他也不會宣揚出去。歸根到底,凡事都要給人留幾分情面在,畢竟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
翻開桌上的一張報紙看,他先粗略看了下民生欄目,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南京傳知名古玩商葬身火海,兇手至今下落不明。”
沈遇安大吃一驚,繼續往下看:原來,兩周前南京那邊發生了一場火災,知芳齋老闆秦禾跟她的女秘書死在城外的一個旅館裏頭了是秦禾死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看完了以後,他脫下了老花眼鏡。嘴唇蠕動了下,連肩膀都在顫抖。繼而有兩行眼淚流了下來——
師父,您在天之靈看到了嗎?!秦禾,不,張雲坤這個孽徒死了!他終於死了!
死得好!死得好哇!
唯恐秦禾死的不透徹,沈遇安還特地打電話去了南京問了問,夫子廟上的朋友們都幫他證實了:秦禾的確是死了,還是跟他的女秘書死在一起的。他又詢問了具體的經過,都說那家黑旅館的老闆,老闆娘都不見了。估計是劫財殺人。
得知了消息以後,他也待不住了,迫不及待買了一張機票,去雲南晉寧的。
晉寧在昆明市西南部,環抱滇池,西臨西山區,北接呈貢區。這個地方他也熟悉1985……1996……2008……2016年……算起來,這是他第五次來到這裏了。
下了飛機的時候,正好是中午十二點。當地文博協會的朋友聽說他到了,都過來替他接風洗塵。中午就在撫仙湖畔的大酒樓里吃了一頓。他人老了,牙口都不太好,朋友們就點了一道豆腐宴。
這些朋友裏面,不少人就在附近的古滇國遺址公園裏工作。
這個古滇國,司馬遷在《史記》中有記載:“西南夷君長以什數,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屬以什數,滇最大;”所謂的滇,就是那時候雲南附近的古滇王國。
國家從六十年代開始就陸陸續續對相關的古滇國遺址開始了發掘,工作至今未結束。而眾多的古滇國的古墓群中,就以晉寧石寨山的古墓群最具代表性。在石寨山6號的墓葬裏頭,還出土了轟動考古界的“滇王之印”。
吃完了飯,沈遇安就跟着當地考古學院的一個教授打車去了遺址區域走走。
到了地方,他看到古滇王國的大部分遺址已用圍牆圈住,外圍有不少考古人員在巡邏,想不到就是這一片雜草叢生的地方,埋葬了一個王國永恆的傳說。
他問了問,就找到了那個他要找的人的下落——就在遺址的旁邊,有個戒備森嚴的文物修復室,考古三期工程的修復程序在這裏進行。
當地的文物局王科長領着他來到了這裏。大中午的,他看到裏面只有一個人在埋頭工作。桌子上擺放着青銅器、金器、玉器、瑪瑙等。他認出了兩件“青銅重器”:一件是疊鼓形狩獵場面貯貝器、另一件是一件執傘銅俑。
這工藝水平,有點類似於秦代的工藝。要說是漢代的話,也不會超過西漢。
他的目光越過了這些青銅器,放在了桌子前那個頭髮花白的老人身上。這老人跟他差不多大的年紀,穿着一件老實的軍大衣,手上沾滿了鐵鏽。戴着一副玳瑁質地的老花眼鏡他認得這副眼鏡,還是十年前,自己親手交付於他的五十大壽禮物。
如今彼此都是花甲年紀的人了。
“程禹,好久不見了。”
老人已經過來斟茶倒水:“師兄,你大老遠的從上海跑過來,怎麼不打個招呼?”
“要打招呼,你早跑到機場去了,費那個心思幹什麼?前些年的腿傷好了些沒有?”
“腿就這樣,不下雨的時候還行。”
“哎,你也該到退休的年紀了。手底下的這些精細活兒,已經不適合做了我勸你一句,把擔子給手底下的人,古滇國的遺址上萬平方米的規模,我看一代人都發掘不完,總要帶出點人才留下來,以後要小年輕人主事的。”
“這個我也考慮過了,臨沂考古學院那邊來了兩個人接班……”
兩個老人又敘舊了一會兒,沈遇安才告知了那個消息:“老程,秦禾就是張雲坤前幾天死了。”
沈遇安之所以千里迢迢來雲南,就是想把這個消息親口告訴自己唯一的師弟——程禹。
師兄弟五個人,大師兄陸修遠早在八幾年就去世了,去年二師兄吳青梁也走了,今年終於輪到了秦禾,也就是張雲坤。他們雖然老了,但都記得師父當年的恩恩怨怨,所以,對於張雲坤這個犯上的孽徒,心裏也切切實實記恨了一輩子。
而當初江西瓷廠大火,師兄陸修遠跟吳青梁去救師父。他則去了小師弟程禹的房子裏救人,也是他,把嚴重燒傷的程禹從火海中搶救了出來。後來師父去世的消息傳來,程禹跟他就離開了江西瓷廠,那裏已經變成了一片傷心之地。
這三十多年來,他在古董界打拚,而程禹則專心搞起了田野考古研究。但是他們共同的身份都是陳歸寧的徒弟。
如今,張雲坤已死,所有的恩恩怨怨也算是一筆勾銷了。
想起那些往事,沈遇安也是不勝唏噓:“師父要是在的話,哎……她也該放下這件事了。”
提到師父,程禹老邁的眼神慢慢變得柔和起來:“她放不下的,她就是這樣的人,看得淡身外之物,卻看不破感情。但許多人跟事,那不是用感情可以去衡量的。所以師兄當年得罪了她,師父恨也恨得安安靜靜的,不讓我們知道……”
“師父那是怕我們多想。”沈遇安嘆息道:“其餘的不說,大師兄是個火爆脾氣。要是讓他知道了師父的家人是死在了張雲坤手上的,你說,依着大師兄那性子,還不把張雲坤的腦袋割下來給師父報仇?!可當時我們幾個知青回城,工作履歷都在政審。要是出了什麼事情,就一輩子別想回去了。師父也是為了我們考慮……”
頓了頓,沈遇安喝了一杯茶,卻是道:“不過我有一件事,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麼師父那麼篤定是張雲坤下的手?其餘的不說,內蒙離得那麼遠,張雲坤怎麼去的草原?我記得師父的父母死的那一年,他一整年都沒出江西一步。那麼張雲坤是怎麼殺了人的?”
程禹搖了搖頭:“不知道。”
不其實他是知道的,只是不能告訴三師兄。
送走了沈遇安,程禹就去了古滇王國的陵墓博物館一趟,他找的東西是一冊竹書。
這是至今為止,古滇王國發掘出來的為數不多的帶有文字的古董之一。上面的文字接近於先秦時期的花鳥篆,但是已經完全異化了,至今無人能破解上面的奧秘。所以被學術界譽為“古滇死書。”跟歷史上著名的“西夏死書”齊名。
所謂的死書,那都是已經死了的文字。沒有任何可以研究的資料流傳下來。成了無人能懂的天書。但他不甘心,這三十年來,他花費了許多功夫,耗盡了一生的心血,才研究出來這一冊古滇王國的竹書上面到底記載了什麼。
其實,研究這些文字,就是他現在生活唯一的目的而已。
三十多年前,他之所以千里迢迢從江西來到這裏,為的,是完成一個人靈魂的救贖。這個人不是別人,而是他心心念念的師父陳歸寧。
事情,還要從三十多年前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