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有狐 6
陳氏臉色頹敗:這下不退親也得退了。罷了,王朗之那小子當著眾人面,牽着花婉婉離去,何嘗有半分顧惜微雲。
蘭搖光握住微雲的手,輕輕咳嗽了一下,抿緊了唇:她面色微紅,可是害羞了?恐怕是她太過激動,不敢置信吧。
他糾結了一下:若是我此時放開她的手,她定會誤以為我與那王朗之一般,都棄她而去,那該如何是好?罷了,那夜她予我有救命之恩,又曾說要我以身相許。我覺得她甚好,我……就讓她得償所願吧。
他左思右想,稍微有些為難,握住的手更緊了。
微雲氣得直顫抖,臉都憋紅了:手勁辣么大,痛死了。我跟你什麼仇什麼怨,大庭廣眾之下,你要這般害我?!
陳氏咬唇:按理說有人佔了我女兒便宜,我應當憤怒才是,可是……蘭氏公子啊。她年輕時未得償所願,女兒能為自己了卻這番心思,也是不錯。只是我怎麼有種自己女兒,佔了他便宜的錯覺呢?呸呸呸,一定是我想錯了。
謝如淵目光里閃起了小星星:啊,搖光兄竟然在牽我妹妹的手,那豈不是……蘭兄很快就是我的妹夫了。他們若是生了孩子,我還是舅舅。也不知我外甥的眼睛會不會也是淡藍色呢?可千萬要像蘭公子才好啊,也不是我嫌棄妹妹……只怪搖光兄太好了。
謝翰林咳了一聲,又咳了一聲。到最後臉都咳青了,差點把自己給噎住。
王尚書與王夫人臉色微妙,欲言又止。
蘭搖光想了一會兒:大概是人多,她臉皮薄,不好意思吧。
他玄衣微動,摟住微雲,縱身跳上了王尚書府的圍牆,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等到微雲回過神時,他們已在護城河邊。
他還緊握着她的手,如鐵鉗一般,被微雲掙了幾下沒甩掉,反而愈握愈緊。
微雲有些惆悵:這個少年腦子好像真的有問題!
微雲嘆了口氣:“蘭公子,你為何出現在王尚書府?你帶我出來又是何意?”
蘭搖光為她撥開垂下的柳枝,頓了一下,他自然不能說今日一直跟在她身後。他眼中藍藍淡光繾綣:“王朗之拋棄了你,我便帶你走,不好嗎?”
微雲心塞了一下,默然地中了一箭。
好吧,表面看來,她的確被拋棄了。
而且蘭搖光的邏輯無懈可擊,她無言以對。
默默地吞下一口老血,微雲道:“其實你若不橫插一腳,王朗之帶着花婉婉離去,就是他王家有錯在先。如今你一出現,世人定會苛責我一個女子。到時候退親,我謝家也不佔理了。”
蘭搖光臉頰一下紅了,他輕輕瞥了微雲一眼,抿緊薄唇:她這是什麼意思,原來她早就想要與王朗之那廝退親了么?早知如此,我替她辦好就是了,何必勞煩她如此費心費力。原來她也是對我有……有意么,竟然暗自籌劃擺脫與王家的婚事,她對我這般深情,我……就答應她吧。
微風浮動,微雲垂肩的長發紛亂,竟與蘭搖光的一縷黑髮纏在了一起。
微雲扯了扯蘭搖光的衣袖,讓他停下,微雲道:“蘭公子,可否請你放手?”
蘭搖光放開了她的手,靜靜地看着她。微雲將纏繞的兩縷頭髮撥到了胸前,一點點地解去纏繞的青絲。
蘭搖光灼灼目光看得她心裏一顫,微雲手抖了抖,摔開了蘭搖光的長發。
新月彎鉤,繁星綴綴。護城河的水面上倒映着明暗的光影,垂柳攪碎碧綠波紋,泛起一圈圈的漣漪。
蘭搖光溫柔道:“你放心,我……應了你。”
微雲茫然抬頭,應了我?她怎麼有些不明白呢。
她心裏有種淡淡的憂傷:是不是自己心老了,愈發的弄不懂這些少年人的想法了。
蘭搖光唇畔綻放笑意,濯濯如明月,湛湛若星子。
微雲眨了眨眼,暗中擰了自己一下,讓自己不要被他笑意迷惑了。
微雲道:“可否請蘭公子送我回謝府?”
“好。”蘭搖光凝着他,淡淡道。
走了幾圈,街上一個行人也無,偶爾聽到打更的聲音,劃破寧靜的夜。
微雲忍了忍,嚅動嘴唇:“蘭公子,我們是不是走錯了?”
星辰為燈,微雲跟在蘭搖光身後,都快走蒙圈了。微雲捶了捶自己的腿,有些酸痛。
蘭搖光停下,轉身,長手將她撈起來,圈在懷裏,竟然是公主抱。
鼻尖淡淡清香,微雲老臉一紅,咳嗽一下:“蘭公子,你放我下來。”
啊,少年郎,你是要弄啥!微雲愈發的覺得這個蘭公子腦子有大問題,她不與一個制杖少年計較了。
微雲掙扎之際,說話聲從小巷中傳來。
蘭搖光道:“怎……”微雲捂住了他的唇,心中的八卦之火蠢蠢欲動。
蘭搖光的唇溫潤,乾淨,輕輕地拂在微雲手心,讓她心裏悸動了一下。微雲放開手,附到他耳旁:“噓。”
蘭搖光只覺得女子的聲音輕若浮雲,微風吹動,他耳朵爬上一絲紅。
月色朦朧,星辰燦燦。
靠着小巷牆壁的正是花婉婉,王朗之一只手撐住牆壁,將她圍在了懷中。
花婉婉道:“朗之哥哥,當著眾人的面,你這般與我出來,可會後悔。”
王朗之深情凝望她,嘆息:“婉婉,我不悔。你可知……”
花婉婉嬌羞地低頭,道:“朗之哥哥,天色已晚,該回家了。”
王朗之眼中閃過憾色,勉強笑道:“那我送你回去。”
話音剛落,王朗之急促地咳了起來,冷汗從他額頭滾落。他皺眉,閉目道:“我頭又痛了。”
花婉婉解下腰間懸挂的香囊,拿到王朗之鼻尖給他嗅了嗅,安慰他:“很快就不痛了。”
月色下,微雲分明看到花婉婉一隻手伸到的王朗之身後,扯起了地上一團黑乎乎的影子,一點點地塞入了王朗之體內。
過了一會兒,王朗之睜眼道:“多謝婉婉,我好些了。”
花婉婉展顏而笑,扶着王朗之,朝着小巷另一頭走去。
等二人走遠,微雲問:“蘭公子,你可看到了?”
蘭搖光道:“那王朗之不是得病,而是受了山精野怪所害。他那魂魄被人扯出一半,與他影子融為一體。若是有人踩了他影子一腳,實際上是踏了他魂魄一次,故而他時時頭痛。”
怪不得王朗之見不得光,見不得人。見光就會有影子,有人就難免會踩到他的魂魄。
“什麼山精野怪,這般厲害?”微雲狐疑。
蘭搖光回答:“恐怕是他去了什麼不幹凈的地方,惹了什麼東西吧,這不足為奇。”
他凝眉,語氣稍微有些不悅:“你不必擔憂他,方才花婉婉就是一點點地把他魂魄從影子裏分離出來,重新塞回他身體中。只需七七四十九日,王朗之魂魄自然會全部歸入他體內,並無大礙。”
我……擔憂王朗之,真是笑話!微雲哂笑。
她眼波流轉,想到一個問題:“花婉婉竟然會玄門道術。”
“是。”蘭搖光回了她。
微雲心裏有些憂慮,陷入了沉思之中。蘭搖光抱着她,回了謝府。
謝府燭火通明,陳氏坐在大廳的圈椅上,望了他二人一眼,無力地扶額。
謝翰林額上青筋暴起,忍了忍:“蘭公子,請放下小女。”
陳氏對着一臉傻笑的兒子謝如淵道:“如淵,還不帶你妹妹下去,我們有事與蘭公子商議。”
謝如淵恍恍惚惚地送微雲回屋,微雲有些擔憂,謝如淵今日看到花婉婉與王朗之二人攜手而去,說不準心裏難過傷心至極。
微雲道:“阿兄,你可好些了?”
“啊,什麼,我外甥的名字,我還沒想好呢。”謝如淵脫口而出,笑得愈發傻氣。
微雲一滯:難不成傷心的傻了,腦子都糊塗了,什麼外甥?
微雲同情地看着謝如淵,他將她推入閨房,匆忙道:“對,外甥名字。我現在就去書房,一定不會讓妹妹失望。”
微雲愈發同情他,為情所傷的少年,真是可憐。
這幾日,陳氏和藹的可怕,眉梢都透露着笑意,滿臉喜氣盈盈,微雲被她的笑容滲到了。
直到管家拿着賬本而來,陳氏摔了兩個瓷杯:“老東西,竟然去了當鋪。我倒要看看是什麼樣的狐狸精,勾得他臉都不要了。”
陳氏匆忙而出,微雲跟了上去,跳上馬車:“母親,我與你同去。”
陳氏推搡她,不悅道:“你一個姑娘家,怎好去見那種狐媚子。”
微雲道:“母親此言差矣。母親有難,為人子女的怎能躲在背後,我當與母親共同進退才是。”
陳氏被微雲義正言辭的話給噎了一下,甩甩衣袖:“罷了,你要看熱鬧,就去吧。”
她反手從馬車壁角取出帷帽,蓋在微雲頭上,陳氏厲聲:“只有一件事,不許露出臉。”
微雲低頭,恭順道:“是。”
馬車停在了一座民宅前,紅牆墨瓦,掩映在主街背後。
陳氏帶來的丫鬟婆子去敲門,裏面傳來蒼老的聲音:“誰啊?”
門剛裂開一個縫隙,就被外面的僕婦推開,裏面的蒼老婦人被推得趔趄。
老婦道:“你們是何人,竟敢私闖民宅。”
陳氏慢悠悠地走下,杏眼上下地打量了這間金屋藏嬌之處。庭前種着三五棵枇杷樹,後面掩映着二層的綉樓。
聽到聲響,從綉樓上逶逶迤迤地下來一位身段婀娜,細眉大眼,櫻桃小口的女子。
她抖了一下,瞥了一眼氣勢洶洶的陳氏,小聲道:“可是姐姐?”
陳氏冷哼,淡淡道:“你是鄉野之女,我是翰林之妻,怎會是你姐姐?況且趕着去別人家做妾,這樣的教養,忒過髒了,我可不敢擔你一聲姐姐。”
女子紅着眼,哭泣道:“二喜自知身份低微,不敢有非分之想。”
陳氏冷喝:“別哭,我可不是那老東西,會因為你掉幾顆珠子就心疼。今日來,是因為那老東西給你的錢財大半都是我的,別的我不管,銀錢是要收回的。”
陳氏吩咐一群僕婦:“還不快去搜箱倒櫃,把謝府的錢財都拿回來。”
“是。”一群婦人鬨笑,湧入了屋中,翻得亂七八糟。
有人翻出了床下小匣子,捶爛了鎖,露出裏面金銀珠寶並首飾銀錢等物。
二喜姑娘撲身向前,去搶那小匣子,喊道:“那是我私人的體己,與老爺無關啊。”
二喜姑娘看着嬌弱,力氣卻極大,將那捏着匣子的僕婦撞得生疼。僕婦怒火中燒,揮着渾圓大膀,招呼同伴:“看看這小蹄子狂的,我今日不撕爛你的嘴,我就不姓張。”
微雲目瞪口呆,只見一群腰如水桶的健婦壓住二喜姑娘,抓亂了她釵環鬢髮,撕碎了她單薄的襦裙。
一僕婦徑直往她胸口裏摸去,只聽一聲尖叫,竟然從二喜姑娘胸膛前取出了兩團棉花。
胸前白生生,乾乾淨淨的二喜姑娘嗚嗚咽咽地被壓制住,手腳亂蹬。
眾人愣住了,一位健婦朝他身下摸去,空無一物。她們本就是嫁過人的婦人,百無禁忌,立時脫下二喜姑娘里褲。
她哪裏是個嬌媚的姑娘,而是被閹掉的男人!
陳氏捂住微雲眼睛,喝道:“快將這小賤人綁起來。”
二喜被五花大綁,臉上一片青一片紫,看上去好不可憐。
陳氏審問:“莫不是從宮裏逃出的小太監?送去官府吧。”
二喜低頭嗚咽一聲,哭道:“夫人饒命,我……我本是採花賊,叫王二喜,曾拜了桑沖為師。卻沒料到,後來師傅被抓住,千刀萬剮而死,我怕極了,所以四處躲避。”
三年前曾發生過轟動帝都之事,一位叫桑沖的淫yin賊,善於偽裝成女子,繡花彈琴無一不精。桑沖時常以授閨中女子技藝為誘餌,行走閨閣之中。他半是強迫半是引誘,逼迫女子與他相合。後來此事被揭露出來,竟有一百多位女子受過他凌lin辱ru。
這王二喜竟然是他的弟子,怪不得能偽裝得惟妙惟肖。
陳氏猶豫了一下,狐疑:“那你怎會把自己給……閹掉了?”
王二喜哭道:“夫人明鑒,前幾年為了躲避官府,我……躲入了一漁家。我本來對漁家的女主人有意,卻沒料到那家男人見色起意,半夜撲到我床上。結果……發現了我是男兒身,咔擦一聲把我給剪掉了。”
“那漁家男人本欲將我扭送官府,半路卻遇上了翰林老爺。他見我可憐,就買下了我。那漁家貪圖錢財,就把我賣了。”王二喜抽抽噎噎道。
陳氏忍笑:“老爺就沒發現你不是女兒身么?”
王二喜忸怩:“老爺時常過來看我,與我詩書相和,說我是他的紅顏知己,並無其他舉動,故而未察覺。”
“夫人饒命,小人句句屬實。”王二喜梨花帶雨,哭得好不傷心。
陳氏憋住笑,喝了口茶,慢悠悠道:“你本犯下罪孽,應當被送去官府才是,不過我好心,饒你一命。你就在這綉樓中,好好地做你的金絲雀。若是你有半點異心,我就將你扭送官府。”
王二喜鼻青臉腫,欣喜道:“夫人大恩大德,二喜不敢有異心。小的……一定唯夫人之命是從。”
陳氏憋了一會,笑道:“好好伺候老爺就是。”
王二喜感激道:“是,是。”
微雲心中替謝翰林默哀,陳氏這一招真是絕了,也不知謝翰林知道自己的紅顏知己是這麼個玩意,會不會慪得吃不下飯!
原以為這王二喜是美嬌娘,萬萬沒想到只是個偽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