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揚州路
四月的揚州,雨水豐潤,官道兩旁的新葉已肆意成一片廣袤的綠海,蜿蜒而行。
行人車馬去后,剩下慢吞吞的駝鈴般的響動,巫蘅極緩慢地、悠長地睜開了眼睛,隨着這一雙眼的靈光畢現,十五歲小姑的怯弱風流在一點一滴地散去,古拙、滄桑的沉澱,還有一絲銘心刻骨的絕望,輾轉着,袒露世間。
她靠着馬車壁休息的倦意也散了大半,揚州的這個時節氣候已經開始轉熱,若是到了炎夏,行車想必更加困難。但好在再過不久,就能抵達建康了。
“叟,何時了?”
巫蘅敲了敲車轅,外頭駕車的是巫家旁支,也就是巫蘅家裏僅剩的一名老僕從了,算上從小陪着她長大的王嫗,主僕三人正打算投奔建康巫家。
可惜王嫗的這個王,與那琅琊王氏的王,可是半分關係沾不着,否則他們絕不會像現下這般狼狽。
巫蘅聽到外邊的應聲:“女郎,再過兩個時辰,等傍晚之時就能進城了,今日堵悶得慌,只怕將有大雨啊。”
巫蘅“嗯”了一聲,沒再說話,馬車趁着天色尚早,也走得不疾不徐。
少女的鼻尖沁出了薄薄一層冷汗,她伸手試了試,心神微有不寧。
方才那夢境也太真實了些,她夢到自己嫁了一個粗鄙貌丑的農夫,如此不說,他還動輒對她打罵不休,撕碎她的裳服,用澆了油水的鞭子狠戾地抽打她,將她綁在柱子上凌虐……
莊子道“大夢三生”,巫蘅想許是自己果真夢到了前世。
若是真的,她的前世也委實是忒悲慘、忒不堪了些。
就連死法,也是那黑心沒肝的男人將她折磨夠狠之後,留下早已體無完膚四肢被綁在柱子上的巫蘅便揚長而去,孤苦絕望地等待了三日,再強大的求生意志,也被缺水折磨得心如死灰,何況那樣的人生,根本就不會有希冀。前世的巫蘅,撐不了多久,便撒手人寰,含恨而去。
想到這兒,巫蘅的呼吸便是一陣急促,天氣本來燥熱,她掀開車簾透氣,極目望去,只見蒼穹下陰雲西垂,沉落一絲昏暗的天光,將不遠處的良田千頃映照得濃綠中泛着黯然的墨色。
果然,天將雨了。
趕車的柳叟陡然長嘯道:“天雨來早了!女郎,我們要快馬加鞭趕往揚州城了!”
隨着柳叟的這一聲吼完,四周果然起了大風,雲翻霧涌,樹林的葉瑟瑟作響。汁水豐富的新葉有不少剝離樹榦的,吹了無數進車來,巫蘅趕忙放下車簾,王嫗似乎正從睡夢中醒來,剛有了意識手腕便被巫蘅握住,“嫗,進車來!”
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一向軟糯較弱的小姑從未如此說過話,王嫗愣了愣神兒,還是順從地隨着巫蘅一道進了馬車。
王嫗這一坐下,巫蘅清叱:“走快些!”
“是!”柳叟揚起馬鞭利落的幾鞭甩下,馬拔前提,箭一般的在官道上嘶鳴奔跑起來。
馬車劇烈的跌宕震顫,王嫗直是膽戰心驚,手塞入了口腔尚有些鬱郁之色地望着鎮定自若的巫蘅,心道小姑今日太不尋常,若是往昔,早該尖叫哭喊了,哪裏還會由着柳叟這般豁命的趕車法?
她哪裏知道,對於巫蘅這種死過一次的人來說,無論今生把日子過成何種模樣,也不會比死前更糟的了,她也不相信她重活一世的目的是為了重蹈上一世的苦難。
王嫗哆嗦着唇,欠身道:“女、女郎……啊……”馬車左、傾一翻,王嫗的魂魄直欲跳出,驚恐地瞪着雙眼,卻見巫蘅秀麗的黛眉蹙了蹙尖,她駭然問,“便是雷雨來前趕不到揚州,也沒甚麼,我們……”
“王嫗難道要柳叟冒着一路風雨替我們駕車么?”
單聽巫蘅這冷靜的反問,王嫗便知事已無望,她戰戰兢兢地扯了衣袖顫慄起來。
好在柳叟雖上了些許年紀,趕車之技卻是難得的嫻熟過人,雨方飄飄洒洒地下來,柳叟已在鎮上安排好了客棧。
巫蘅的羅裙濕了半邊,她微微提着下裳,露出一雙玲瓏的小腳,慢慢走上台階。
柳叟交代了訂了一間上房,他和王嫗住得隨意些。小二提了熱水送到巫蘅房裏,便匆匆退了回來,心道這小姑倒是與揚州的瘦弱病嬌的小姑不同,生得也太健實了些,這樣的相貌別說是放在建康,便是在揚州也是不討喜的。
揚州歷代美人諸多,可謂除卻那繁華金陵,那霞綺都羞於一披的錦繡之地,這已是當世頂頂盛名的大城了。
巫蘅自然不知道店小二琢磨着什麼,她放下包袱后,揉了揉發脹的肩,心中思轉的卻是今日沒來由做的一個噩夢。當時她暈暈乎乎撞上了馬車,便陷入了夢中的險惡情景,出了一身汗倒是后話,她只隱約覺得,前世她的悲劇,只怕不止遇上一個渣夫那般簡單。
一定還有她不曾想起來的。
沐浴凈身後,巫蘅聽到外邊似乎有王嫗連聲稱謝的聲音,巫蘅確認自己衣飾整潔,緩緩推門而出。果然廂房間的樓道里,王嫗對那來人恭敬謹慎至極,連弓腰行禮都唯恐被挑出一絲錯處,只是臉上的欣喜又太過明顯,直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掩藏。
這倒有幾分奇怪。
但巫蘅卻僅僅來得及看到那男人的背影,軒揚如松,瘦姿峻立,杳杳若朝霞攀雲,貴介難言。
見他不回頭地提步下樓去,巫蘅心中的疑慮打消不少,難怪王嫗對那人畢恭畢敬,但轉眼她又陷入了更深的疑雲之中,那人是……
轉頭便見王嫗藏不住臉上喜色,將那男人送來的包袱交給她,“女郎這是遇到貴人了啊,方才那人說,他家郎君見女郎濕了羅襪衣裙,又見女郎一身風塵,想來奔波已久,為女郎贈了些藥材,裏頭還有一雙木屐。”
巫蘅雖將東西接入手中,卻仍舊是要問的:“他們郎君是誰?”
“這個……不知。”王嫗搖搖頭,表示自己多餘的並不知情。
無端受人好意,本屬不該,但讓巫蘅驚訝的是,方才那氣宇軒昂的男人,竟然只是一個部曲、一名隨從?
那這贈葯之人,究竟是誰?
巫蘅攥着手裏的東西,並無二話,示意時辰不早王嫗早些休息后,自己便將包袱提入了廂房。便是這包袱的用料,也是上乘的絳紫繡花仿漢經錦,質料柔滑,觸手的感覺宛如暖玉。如此綉工,若非出自建康,巫蘅已想不到別的出處。
裏頭的藥材,對於巫蘅這等寒門小姑而言,也算是頭一回開了眼界。
她將那雙木屐端凝許久,苦思不得門道,那人高貴至此,斷不會對她這個普通的而且尚未張開的寒門小姑動什麼心思,不圖財,不圖色,那麼巫蘅姑且把這當作是那貴人的一種施捨好了。
只是不知為何,心思一轉到“施捨”二字,骨子裏陡然沒來由生出一股難言的憎惡。彷彿這兩個字,曾帶給她難以承受的苦痛和艱酸。
這夜巫蘅睡后,本以為不會重演的夢境又出現了。
這次卻不是那個渣夫,而是一個眉如翠羽、唇若秋楓的少女,只是那目光太過兇惡怨毒,她就站在自己面前,夢裏的巫蘅畏懼這般的眼神,卻猶如筋脈淤塞般不得動彈,任那年輕女郎蔥管玉指戳在自己的鼻樑上,這夢境真實得令巫蘅倒退了兩步,差點跌坐在地。
九曲的精緻迴廊,假山亭榭,淙水邊黛石相倚,環着一園明媚的春光。
春日裏的拂柳下,安靜地兩個少女,一個妝容精緻頤指氣使,一個跌跌撞撞狼狽掩淚。
“巫蘅,你還真當自己是巫氏嫡系了?那桓家的七郎豈是人人都能肖想的?啊,就算是我,也只敢遠望罷了,巫蘅你可真是不要臉的。”
那個稍顯高貴的女郎是如此嬌艷,淡妝濃抹,眉眼如畫,可這樣的女郎,卻讓曾經的巫蘅,那般不堪,甚至卑微到泥里。
她前世的記憶隨着這些碎片,這幾日的目之所見一點一點紛至沓來。
一夜難安的夢境,卻重回往返的都是這樣的精緻,假山流水,紅樓亭榭,蜿蜒曲徑,繁陌花錦,疏林盡可入畫。
次日醒來后,不出意外又是香汗淋漓,巫蘅來不及洗浴,便換好衣物準備上路。
少女的面色因為昨晚不安的夢而顯得有些許蒼白,她的膚色原本微黃,在這個以白為美貌、一白遮百瑕的時代,根本是搬不上枱面的相貌。難怪那稍微有些姿色的夢中少女,也敢這麼對她……
只是她說的那“巫氏嫡系”,讓巫蘅心中隱約不安起來。
難道進入建康之後,她要面對的巫家,就有那麼一個蠻不講理的女人么?
柳叟見巫蘅臉色難看,不由帶了分憂心:“女郎,不若再歇憩一晚,明日上路?”
“不用。”巫蘅搖頭,“對了,叟,昨日這客棧里可曾憩了什麼權貴么?”
昨日客棧如此聲勢動靜,柳叟自然多留了一個心眼兒,往店主處打聽了番。這是個名士風流、縱情高歌的時代,王謝門閥,府第貴不可攀,那烏衣巷,非名士貴族不得擅入。談笑往來皆是鴻儒文士,是寒門子可望而不可即的那個圈子中人。
柳叟此時終於肅了神色,作揖道:“回女郎的話,昨晚停在雜院甬道的馬車足足一十六輛,刻的正是,謝氏族徽。”
謝氏。
不言其他,這世間當得“謝氏”二字不論出處的,唯獨陳郡謝氏一家。果然是頂頂高華的門第,想到這裏,巫蘅陡然生出了一種自慚形穢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