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路

第一章 路

路頭馮隆升坐在櫃枱後面,把滿是磕坑的銅壺提到爐火上坐着,從櫃枱下面拿出個紙包,打開來,小心的拈了些油茶放進杯子裏,茶梗砸在杯底叮咚作響,像是知道一會要被滾水澆燙似的。

努力了整個夏天,又在秋老虎時把余火狠狠的發泄出去,太陽已經疲乏了,懶洋洋的照着大地,驅散了黑暗,卻沒法使初冬的氣溫再升高一些,取暖只能靠火爐,可烤得久了又容易生凍瘡,在這個時代,冬天是最難熬的。

櫃枱上放着幾塊散發著濃濃哈味的肉乾,這是“樣品”,不過要是有哪個傻子想買,馮隆升也不會介意賣出去。

在這個地方可以找到各式各樣的人,就是找不到傻子,因為傻子不可能在這裏生存下去,都死絕了。

馮路頭倒是希望尚義路能有更多傻子,只是這個希望很渺茫,他也希望前天晚上走進來的那伙人能夠儘快離開,可他們要征夠了護衛才肯走,這個希望也很渺茫。

只有傻子才會和他們一起離開這條殘街、離開這座廢墟,變異生物不喜歡由鋼筋與混凝土組成的廢墟,出去就會遇到,而他們的目的地離碰上很遠,這一路上得遇到多少兇險?

“倒是有兩個女人……”馮隆升這樣想道,也只敢想想而已,因為那是群惹不起的狼崽子。

“嘖,水靈啊!我還從來沒見過那麼白的女人,要是能摸一下,這輩子也值了!”

彷彿是為了附和他的想法,蹲在門外不遠處的豺腿也開始談論這兩天最熱門的話題,在這種極端缺乏女性的地方,女人的相貌不會被評價,因為無論如何都是極好的,也沒人在乎美醜是女人就行。

“是啊。”一旁的狗牙也在感嘆:“跟個瓷人兒似的,也不知道咬上一口會不會硌牙。”

馮隆升一句“滾犢子”剛從腹腔提到嗓子眼,忽然又聽豺腿說道:“咦?沒見過啊,新人?”

“那斗篷不錯,我要了……”狗牙吸溜着口水。

“急什麼?”豺腿站起身來:“沒見往這邊來了?萬一是馮路頭認識的人,你還要個屁,走,先和康哥說一聲,看他有什麼想法。”

這裏是“路”,城市廢墟里還可以住人的殘存街道,魚龍混雜的地方,要是有足夠強大的背景或實力,這就康庄大道,如果沒有,這就是不歸路、黃泉路。

馮隆升清了清嗓,坐正,眼中閃現着貪婪的光芒。

…………

這確實是個新人,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膚色蒼白,頭髮被風吹得有些亂,兩條劍眉工整得像是用毛筆畫出來的一樣,眉梢收得猛,很尖,透着一股子冷峻。

他披着件陳舊而乾淨的深藍色斗篷,長及膝蓋,罩住了大部分身體,不過兩條胳膊露在外面,左臂纏着繃帶,從指尖一直纏進了斗篷里,纏得小心仔細,繃帶上沒有血跡,不知下面藏着什麼樣的秘密。

左臂好歹還有繃帶,右臂卻完全坦露在外面,在這大冷的天裏,馮隆升只是看到就忍不住縮了縮脖子,他竟像是沒事的人一樣。

他的右手裏拿着把斷刀,刀刃少了一半,看起來像是把直刃短刀,不過刀身很漂亮,是啞灰色的,上面有漂亮的穆罕默德紋,大馬士革鋼的冶鍊技術早已失傳,這刀肯定是在某個廢墟里撿到的。

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年輕人的目光,平靜得像是個飽經滄桑的老人,又像是剛睡醒的嬰兒。

走進店裏,他看了一眼櫃枱上的肉乾,似乎有些不滿意,微微皺了皺眉,就要轉身離開。

“這是樣品。”馮隆升連忙說道:“好東西可不能放在外面凍着,都收在屋裏頭。”

年輕人這才釋然,走到櫃枱前,問道:“很多?”

聲音有些不符合他年紀的低沉,富有磁性。

“多!當然多,整條路就只有我一家店,你要什麼肉都能給你找來,就看你有沒有好東西換。”馮隆升拍着胸膛保證。

年輕人點了點頭,左手縮進斗篷里,掏出來一個扁扁的木盒子,打開蓋,放到了櫃枱上。

馮隆升眼瞳驟然縮小。

盒子裏隔出了很多小格子,小格子裏放着圓圓的小石頭,表面凹凸不平,和核桃很像,最大的直徑一厘米左右,最小的五毫米都不到,有白色、紅色和黑色三種,格子沒有填滿,不過小石頭加起來也有二十多顆了,其中白的最多,紅的其次,黑的總共只有三顆。

馮隆升見過不少結石,但活了這麼久,一次性見到這麼多顆結石還是頭一遭,這是變異生物大腦中的結石,想得到結石並不容易,要麼殺死變異生物,要麼極為幸運的找到變異生物的屍體,破開顱骨后才能拿到。

別說是肉,這二十多顆結石能把這條街和街上的所有人都換到手,單是其中的一顆黑色結石就足以換取庫房裏的所有東西。

“這是個傻子?”馮隆升抬頭看了一眼年輕人,傻子才會把這麼多結石展露給別人看。

可他立即又否定了這個想法,理由還是年輕人的目光。

能當那麼多年的路頭,馮隆升不是個簡單人物,什麼樣的事都見過,大多數也經歷過,甚至親自干過,但他在這個年輕人的目光下竟有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畏縮之意,生不出絲毫侵吞結石的心,反而滿是警惕與不安。

想了想,馮路頭清了清嗓,說道:“我只取你一對光石、一對熱石和一顆振石,裏屋的東西你隨便挑,想拿多少拿多少,能拿多少拿多少,拿不起,呆裏面吃完再走都行。”

“好。”年輕人又點了點頭,拿出兩顆白色、兩顆紅色和一顆黑結石放到櫃枱上,又把盒子裝回到斗篷里。

馮隆升拿起那五顆結石,吞了口口水,指着櫃枱後面的一扇小門說道:“就在裏面了,自己去拿吧,屋角還有幾個包,別客氣。”

年輕人默默走進門,沒一會就背着個臘黃色的大包走出來,裏面鼓鼓囊囊塞了很多東西,但帶走的東西僅僅是裏屋的十分之一左右,他右手仍提着那把短刀,左手還拿着一條和成年人上臂差不多粗長的煙薰麂子肉,看來是準備馬上吃的。

他沒和馮隆升打招呼,徑直走到店外,左右看了看,進了一條巷子。

說是巷子,這其實就是殘牆和倒塌建築物之間的窄道。

馮隆升這才注意到,年輕人的每一步都邁出了相同的距離,就像用尺子量着走一樣,但動作卻一點也不僵硬,反而異常的流暢,似乎就算迎面走過來也不會撞上,而是會像道輕風一樣,貼着身體拂過去。

“不簡單。”眼光毒辣的路頭作出了這樣的評價。

…………

年輕人走出去沒多久,一個身材高大、樣貌兇惡的中年人走進來,左額角上那個凸起來的“逐”字紅得發亮。

“逐民”就是因犯下重罪,或多次犯罪屢教不改被逐出城市的人,額角刻有“逐”字疤痕,一般情況下不得再回到城市,只能住在廢墟里;逐民的後代被稱為“流民”,倒是可以重回城市,但通常找不到生計,也沒有住所,因此大部分流民都選擇繼續住在這樣的路上。

進來那人粗着嗓子問道:“老路頭,他沒什麼來頭吧?”

馮隆升眼中閃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憤怒,越發覺得這個叫曾康的後生令人厭惡,這人是奔着當下任路頭來的,說話一點不客氣,沒絲毫尊敬,而且總是叫他老路頭,像是在稱呼前任,又像是在提醒他已經老了,該退下來了。

“拿不準。”馮隆升忽然有了主意,說道:“可以確定他沒什麼背景,但實力如何我就不清楚了,進店后他總共只說了三個字。”

“三個字?”曾康愣了一下:“哪三個?”

“‘很多’和‘好’。”馮隆升有所保留,他沒有直接慫恿曾康去為難那個年輕人,免得曾康從那年輕人手中活下來后,又來找他算帳;也沒有說出他對那年輕人的感覺,以及那一盒子結石的事。

結石雖然誘人,但曾康能成為下任路頭的有力人選,自然不會是單純的莽夫,知道對方是個帶着一盒結石的人,他很可能不敢去惹。

“很多和好?”曾康皺着眉想了一會,想像不出年輕人說這三個字時的情景,也沒和馮隆升打招呼,離開了店。

“現在的後生,嘖,都這麼沒禮貌。”馮隆升的嘴角勾起了微笑,手指在一顆結石上不住的摩挲。

…………

蹲在牆下,年輕人慢條斯理的吃着那條煙薰麂子肉,斗篷把他的腳也罩進去了,只有腦袋和雙臂露在外面,左臂沒有露出一寸肌膚,右臂在寒風中越顯蒼白。

斷刀就斜靠在身旁,反正都斷了,也不用擔心刀尖有磨損。

他吃東西的姿勢很豪爽,抓着大肉直接吃,但吃相卻十分斯文,總是撕下一條來仔細嚼着,嚼得很瑣碎,彷彿要把食物里的每一絲營養都榨出來一樣,食物並不短缺,如果能忍受奇怪的味道,變異生物的肉也能食用,但那只是對普通人而言。

面前出現了很多條腿,像是極粗的鐵柵欄一樣把他圍在裏面,他仍然蹲着、嚼着,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小子,你這斗篷不錯。”曾康低頭看着他,怪笑着說道。

“謝謝。”年輕人沒有抬頭,把嘴裏的食物咽下去,道了聲謝,又撕下一小條肉來細細嚼着。

曾康愣住,這聲謝道得是平淡了點,可語氣不但不會給人敷衍的感覺,反而透着一股子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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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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