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斷親
李梅家院后開了一壟菜地,裏頭種着幾樣菜,天旱沒雨水,只能靠人工澆,李梅家用過的洗臉洗水洗菜的廢水都留着用來澆菜,因此幾樣瓜豆都頑強的活着,還結出了果實。
李茹提着破桶子,用一把裂了口的舊木勺舀着髒水,跟分粥一樣,小心地沿着瓜菜的根澆進去,澆之前,還拿一根棍子在黃泥土上插出個洞來方便滲水,這種澆水效果,就是人工滴灌了,盡量的減少蒸發。
李栓柱也在一邊幫忙,他昨兒聽了李梅的計劃就連連點頭,想着自家也跟着謀划起來,回去給他媳婦一說,反被他媳婦秀苗笑話了一通,“你二姐是被雙貴氣糊塗了,怕雙貴把她家的糧食鬼搗到三蛾家,才想了法兒要藏糧食,咱家都是親兒,你怕甚哩?藏到地里也就算了,藏到南嶺?南嶺那深山老林,豺狼虎豹都有,來回得一天,藏到那兒就不怕那野物連人帶糧食都吃嘍?”
李檢柱這個人外表憨厚心裏精,他媳婦說不通,他就不跟她多說了,自己偷偷從樓上拿了小半袋糧食藏在水桶里,天不很亮就去擔水,實際上拐了個彎去了二姐家,把半袋糧食交給李茹,這才去後山擔了泉水,給自家送了一趟,又給李茹送了一趟,送完水就幫着李茹在菜地澆菜,順便商議藏糧大計。
他看着李茹澆完了水還用枯葉子把濕的地方給蓋上,連連點頭,“誒,怪不道二姐的菜種的都比旁人強,光澆水就費大工夫哩!”
李茹看了看藤蔓上結的那幾個巴掌大小的南瓜,“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趕上吃……”
她當時聽老人講故事,也就知道個大概,是收了麥,種下玉米,玉米苗長到膝蓋那會兒,如今天旱,就算是特別勤快的人家也全靠擔水澆地,那苗就長得稀,但有澆得好的也長到了膝蓋了,也就是說,那蝗災,也就離得不遠了,這些瓜再長大點就得趕緊摘下來,哪怕晒成菜乾,也比白餵了蝗蟲強。
從這句話,李栓柱也不約而同地想到了蝗蟲,這東西又討厭,又可怕,他昨兒回去做夢就夢見被一大群黑壓壓的蟲圍了滿身,啃血喝肉的嚇死他了。
正巧一隻小螞蚱從菜葉上跳到了地上,李栓柱一腳就踩了上去,“讓你禍害人!”
這倒是提醒了李茹,李茹隨手逮了一隻圓頭螞蚱,指點給李栓柱看,“其實這東西雖是禍害人,但也能當糧食吃!”
李栓柱驚得咋舌,“這能吃!”
李茹把那隻螞蚱去了翅膀和腿,指着中間的部分,“南方有些地方還把這東西炸了吃呢!這東西的好處跟雞蛋差不多,雖說咱村人就沒吃過這東西,那真到了沒糧的時候,不是還有人吃樹皮和黃土呢?吃這個好歹還能頂餓。”
李栓柱摸摸下巴,表情明顯不大信,“這蟲子的好處能和雞蛋一樣?那人以後走親戚不拿雞蛋,拿蝗蟲了?”
吃蝗蟲這種事,其實在古代蝗災的時候就有,也不新鮮,不過谷堆村是在大山溝里,本來就封閉偏僻,村民大體上憨厚守舊,不要說吃蝗蟲這種事兒了,就連在現代很常見的蔬菜,比如說番茄芹菜洋蔥,在村裡都沒有種的,就是河裏撈的魚,因為不懂做法,做出來味道感人,村民們都興趣不大。
“是吃進肚裏和雞蛋一樣……栓柱,不用偷偷摸摸從家裏拿糧食了,秀苗發現了可是麻煩事,咱往南嶺上藏少點糧食,其它就用蝗蟲和乾菜,不到餓肚那一步,咱就不用吃蝗蟲,真到了那一步,能混飽肚皮活着比甚都強。”
李栓柱瞄着那隻仍在掙扎求生的螞蚱,嘴角抽了抽,終是點了點頭,“二姐這話說得在理!那咱甚時候去南嶺?到時候我帶上小占。”
李茹把手裏的螞蚱扔掉,就準備往回走。
“等把雙貴安排妥了,就去。”
以李茹對三蛾的了解,哄着雙貴弄點好處行,真要收留雙貴,那是萬萬不能的。
也是雙貴人太蠢,連下家都沒尋好,就想着先嫌棄上家,可這個蠢人,就算他現在說回心轉意了,李茹也不敢就相信他啊!一個弄不好,就家破人亡了。
姐弟兩人說著話,才走到院門口,就聽見坡下響起了大嗓門的河東腔。
“李二梅,你這是幹啥咧!好好的孩兒,你大半夜就攆出了門!啊!還說你待得好!這要是親孩兒,能捨得讓他在外頭過一夜?”
李茹一看,坡底有個婦女,一撅一撅地走着挺好快,看着三十齣頭,穿一身補丁黑褂,還有點發福,雖然沒見過三蛾,但特徵早就被快嘴霞給普及了十好幾遍,腰像水桶,屁股像磨盤,高顴骨尖尖嘴大板牙……李茹簡直要給快嘴霞的外貌速寫打個九十分。
三蛾見李茹看過來,揚起了下巴,神氣活現地兩手叉腰,“李二梅,你那會是怎麼答應得俺姐?如今俺姐沒咧,俺就是雙貴的親姨,不能由着你這麼歪待俺孩兒!十四歲的大小伙兒,利撒得很!到誰家不搶着要?”
李茹本來懶得搭理她,聽見這麼一句就笑了,也揚起嗓門懟了回去。
“搶着要你領走吧!俺家廟小!供不起金佛!”
說完就拉着栓柱進院去,院門啪地一摔,半點也沒有要迎客進門的意思。
三蛾頓時傻了眼。
院裏兩個閨女並沒閑着,都在緊張地幹活。
這幾天,兩人都按照李茹的要求,在山上采了不少野菜回來。
谷堆村四面都是山,就算是大旱之年,野菜還是能找到一些的,特別是山韭菜,它就長在灌木叢的空隙里,日頭哂不着,蒸發也少,倒是好尋。
不過村裡人都認為進了六月的韭菜就沒法吃,因此除了那家裏實在是沒菜的,這會兒也不會有人去摘,倒是給姐妹倆省了事,光去擔水的路上就能順帶着弄幾大把回來。
這會兒兩人正把野菜給收拾乾淨,用水洗過,再切成指頭長的段。
這一步做完,李茹會把野菜段用開水過上一遍,再撈出來哂成菜乾。
前兩天已是做了一些,等攢夠一批,她就準備去南嶺一趟,把這些東西藏在那兒,當作萬不得已的依仗。
“磨盤盤又來啦!”
小蘭衝著門外做鬼臉,綿花抿着嘴笑,這磨盤盤的外號,還是紅霞姨取的,村裏的小孩兒們都在背地裏這麼叫。
栓柱看了小蘭一眼,“呔,小孩兒不要瞎叫,沒禮貌!”
說完背着手對李茹說,“二姐,咱看看三蛾來是想說甚吧,要是她願意領回西王莊,就由她,要是她不願意領,咱乾脆就把雙貴給招出去。”
這辦法也是才想出來的,三蛾那一家都是奸貨,只知往裏撈,哪見往外倒?
他們家肯定不能要雙貴的,而眼瞧着大災說話就要來,二姐家也不能留着這有外心的孩兒,可兩頭不靠,那讓他去哪兒?到時候處理不好,要惹人閑話,乾脆,眼不見心凈,給他尋條路,遠遠地打發了算。
李茹心裏一動,可稍想了想就搖頭,“不行,不能禍害旁人。”
她可是知道後來的故事的,真給雙貴尋了人家,那不是害人嘛!也就是去了三蛾家,李茹才毫無心理負擔了。
栓柱愣了愣,正要接著說,三蛾就氣沖沖地推開門進來了。
她本來是要帶着雙貴和男人一起來的,誰知道雙貴臉皮薄,死也不肯來,她男人大概是在外頭聽誰說了難聽話,也黑着臉不來,今早上吃飯,她給雙貴舀了碗稀湯,拿了一個野菜團,她小叔還好,跟雙貴年紀差不多,在一起耍過,她婆婆的臉可就黑得比鍋底還黑,拉得跟驢臉那麼長。
“二梅,喲,栓柱也在哩?你們說個痛快話,倒底是想干甚!俺雙貴不就是給俺送了回糧食做了兩天生活?都照你家這樣霸道,親戚都不用認了?”
三蛾說著話,就看到兩個閨女在那兒洗菜,各種各樣的野菜堆得跟小山一樣。
她心裏就是一愣,忍不住有點得意。
噫,都說二梅家日子過得好,那怎麼還弄這麼多野菜?還有臭死狗的六月韭?
這東西連俺家都不吃咧!
“你這話說得對,早知道雙貴有你這樣的三姨,我就不該抱回來養。本來他沒來的時候,俺家的日子多紅火,不缺吃不缺喝,自打他來了,就一天不如一天,雙貴還把自家的東西往外倒!吃裏扒外,俺家的日子都快過不下去了!”
李茹也飆起了大嗓門,這一嗓下去,吸引了好幾個村人跑過來看熱鬧,有的勸和,有的附和,還有的就是光看不說話,李家小院當真是熱鬧起來。
村上人也瞧見院裏的野菜,心裏的想法跟三蛾差不多。
都想着李二梅有娘家幫襯,不敢說多好,吃食該不缺,哪知道就過成了這樣?這麼多野菜,是要當主糧吃啊?
日頭漸高,眼瞅着快到了吃晌午飯,三蛾抱着一個布包袱,腳步沉重地往西王莊走。
她到現在,也沒弄明白,為啥李二梅就突然那麼硬氣了!
她二梅難道不知道,她一個寡婦,沒了兒子,將來誰給她養老送終?
當著全谷堆村人的面兒,說出跟雙貴斷親的話,雙貴再也不是她王李氏的兒,還讓老村長做了見證,又把雙貴的衣裳東西收拾了一包,給了自己,說是好歹一場,這些東西讓捎給雙貴。
包袱裏頭倒都是好東西,衣裳都是囫圇好的,要在過去,三蛾肯定樂不得得了這一包,不管是給小叔穿賣個好,還是改小了給她倆孩兒穿,都是白來的便宜,可今兒,今兒,得了這包,是要把雙貴也接下來的啊!
在李梅院裏看熱鬧的村人都各自散去,有人說李梅就該這麼辦,本來就是荒年,自己親孩兒都養不活了,還要養活個吃裏扒外的。
也有人說李梅這是虧本了,白白精心養了九年,雙貴的個頭可比村裡其他同歲小子要高哩!
還有人,也就是快嘴霞,則跟她鄰居老婆子議論起來,二梅攆了雙貴,敢是起了心,要再嫁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