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不信
河灘的矮樹叢里走出個中年漢子,黑瘦臉膛,中等身材,穿着件白粗布單褂黑粗布褲,腰間繫着條褪了色的紅腰帶,地道的本地村民打扮,長相也很平常,不醜不俊,兩眼狹長,打眼看上去,就是哪個村上的漢子,出來砍柴或是放牛。
漢子臉上露出憨厚的笑容,衝著一群孩兒們點頭,又看着只有李茹這麼一個大人,就對李茹打着招呼,“大嫂,洗衣裳呢?”
這人說的是沁城話,可沁城多山,地形多變化,有的時候村和村的口音都不一樣,比如說,最挨近河東那邊的東平村人,有好些詞都是河東腔,因此不用看人,一張嘴,大家就知道是東平村的來了。
從這人的口音上,就能聽出來,他少說也是幾十里地外頭的。
“嗯。”
李茹虛應了一聲,警戒地看着這漢子。
又用眼角餘光觀察着身邊的孩兒們,近十來個孩子,似乎也都沒有認識這漢子的。
這漢子背着個麻袋,麻袋裏頭看着似乎有個十來斤的東西,有點像是走親戚的。
女孩們都往李茹的背後退了幾步,男孩們卻膽大,都盯着漢子看。
個頭最高的大柱還壯着膽問了一句。
“這位大叔,你是哪個村的?要去哪兒?”
那漢子倒很和氣,眯着眼笑了笑,“我是大南庄的,去河東文縣走親戚回來,你們是哪個村的?”
大南庄這個地方顯然離得谷堆村太遠,九個孩兒聽了都摸不着頭腦,倒是李茹知道大南庄。
大南庄是沁城郊區的,在現代的時候,沁城城區一再擴大,大南庄就快挨到邊了,那是個大村,發展的也快,光大工廠就開了兩個……不過那是現代,百年前是什麼樣李茹就不清楚了。
李茹心中一動就忍不住發問。
“大南庄?那不是離城裏近?”
雖然防人之心不可無,但是現在蝗災還沒發生,糧食還沒到特別短缺的時候,土匪們應該不至於為了幾個小村子的存糧還派個先鋒來,再說這人給李茹的感覺倒不像土匪。
“是來,離縣城有個十五里地。”
漢子站住了腳,臉上帶笑着回答。
“你們村旱么?”
“比這邊還旱!”
漢子說著,臉色就有些沉重。
“都是平地,沒山沒樹,全靠井水,今年一顆糧食都沒啦!”
李茹和幾個孩子都是一臉驚訝。
“那你們村都吃甚?”
“進城做短工,去親戚家借糧,地里刨野菜,賣房賣地賣孩兒……”
漢子說得平淡,可平淡裏頭透着化不開的苦汁子。
孩兒們都互相看看,說不出話來。
家裏大人都說外頭的人日子過得還不勝咱,他們還不信,沒想到都是真的!
“能進城做活兒也行啊。”
李茹乾巴巴地勸了一句,沒想到漢子更是苦笑一聲,“都是進城賣苦力的,哪裏賣得上價,掙的餓不死就罷了,離得城近有甚好處來,征民夫交糧稅哪能跑得了,還不如你們山裏頭,那幫刮皮不常來。”
這李茹倒是知道,不是有句話說,苛政猛於虎么!
當初幾個村的老祖先為甚選了這麼個交通不遍的大山溝,多半也是為了少受些官府酷吏的盤剝唄。
“才我路過聽了一耳朵,大嫂剛才說,那蝗蟲能吃?還能用火燎?大嫂能不能跟我說說?我才從河東過來,聽說河東有些地方鬧開蝗災了,備不齊甚時候就飛到了咱河西呢。”
這話一出,李茹就多看了他幾眼。
這倒是個明白人!
甭管他是不是他說的身份,路過這處河坡是為了啥,只要能讓這治蝗,吃蝗的辦法儘可能地傳開,能讓沁城在大災禍里多活下些人口,李茹自然是樂意的,要不,她一個現代人穿越回自家老祖宗身上是為了啥?總不能就是為了體驗一遍末日般的災難?
李茹並不藏着掖着,把自己知道的那些都說了一遍。
漢子聽得很認真,李茹還感覺到他似乎偷偷地多打量了自己幾眼,大概是沒想到一個山溝里的中年婦女,居然還知道這麼多吧?
漢子不但聽得認真,還記得認真,有些不明白的地方就會問上幾遍,這一說就是一刻鐘過去了,漢子琢磨了下,把自己背着的麻袋解開,從裏頭摸出了一把芛干,給幾個孩兒一樣發了幾棵。
“多謝大嫂,這些辦法到緊要關頭,可都是能救命的啊!來,來,這是從親戚家帶的,不是甚好東西,回去用水泡開能當菜吃,咱河西不產,就吃個稀罕……”
孩兒們還真沒見過這東西,人家給當然樂意要了,有的調皮娃拿到手就塞進嘴裏咬。
漢子把麻袋又背上,向李茹道了別,跟一群孩兒們揮了揮手,一直往西走了。
眼瞅着再也看不見影兒,孩兒們又開始嘰嘰喳喳起來。
今年碰上個城裏人,那可真是件頭等稀罕事兒!
谷堆村在大山溝里,交通特別不方便,好些老人,一輩子也沒見過縣城是個啥模樣呢。
“啊呸呸!甚好東西,跟吃木頭一樣!”
大柱把嘴裏的渣渣吐了出來,失望得很。
小椿眼睛轉了轉,“大柱你不稀罕,那給我吧!”
自己不想要的東西,小夥伴稀罕起來,大柱反而猶豫了,最後還是小椿拿自己逮的魚跟他換了。
李茹在一邊看得樂呵,小椿果然打小就精明啊!
正午的日頭白花花的,先頭李茹洗好的衣裳和被單被攤開在荊條叢上,很快就哂幹了。
李茹烤完了魚,又給那位外村人說了蝗蟲的一二三,幾個男孩兒聽完了稀罕又分散開去撈魚,李茹自己又撈着兩條,個頭不大才一掌長,就拿草穿了,帶上三個閨女,收拾東西往回走。
洗過了澡,渾身好似都輕了二兩一樣,只可惜回村的路太長,又是上坡,走着走着就出身汗。
回到家裏,李茹把閨女們得的筍乾泡了,跟魚燉在一起,又是一道稀罕菜,娘仨美美的吃了一頓。
結果到了第二天,李茹正洗早飯的碗呢,快嘴霞風風火火地就進了院。
“二梅姐啊?聽說你昨兒下河洗澡啦?”
李茹無語地抬了抬眼皮,事是這麼個事沒錯,可從她的嘴裏出來,咋就不是味兒了呢?
“昂,洗啦!”
李茹把洗碗水倒進潲水桶里,粗聲粗氣地回了仨字。
“聽說昨兒有個城裏漢們路過河坡?跟你說了好大一會地話?”
李茹提了潲水桶往房後走,快嘴霞緊緊跟在後頭,窮追不捨。
“那城裏漢們多大啦?你們說了些甚?那漢們家裏有媳婦沒?幾個孩兒?”
李茹翻了個白眼,“那我哪知道?”
“那聽孩兒們說,你們倆人在河坡說得一疙瘩勁兒!那都是說甚來?”
快嘴霞擠了擠眼,挑了挑眉,又拿胳膊撞了李茹一下,“二梅姐你跟我說說唄,我保證不跟旁誰說去!”
李茹沒好氣地閃開了些,走到地頭,把桶放下,開始一瓢瓢地給瓜菜澆水。
“我跟那漢們說……”
李茹故意停了停,快嘴霞急得湊過來,恨不能把話從李茹肚子裏掏出來。
“快說說,說甚來?”
“我說,蝗蟲能吃,吃的時候把翅膀去了,放火上燒熟了,香着哩!”
快嘴霞的嘴快歪到了耳朵根,“嘁!哄人哩!”
這都守了快十年的寡啦,碰到個漢們說得又高興,就說的是吃蟲?
誰信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