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趨舍異路(一)
兩日之後,葉時熙帶着林九敘來到江家大門前。
“你在客棧等下。”葉時熙安撫道,“我會再過來的。”
林九敘耍着臭脾氣說:“別太磨蹭。”
“……盡量。”
作為江人鶴那一支當中最不受待見的,葉時熙不覺得自己能申請到一間客房。這種東西也算是稀缺資源了,江萌昊平時連吃飯都要被罵,倘若說要房間招待朋友,被允許的可能實在微乎其微。
他晃晃悠悠地走向自己房間,然而剛一走進東北角的院落,他便覺得氣氛有點不大對勁,因為每一個人的神色都十分凝重。他們來去匆匆,嘴角緊繃著的肌肉使臉孔看上去像帶了副面具。人們手裏提着的燈忽明忽暗,映得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就彷彿是一團一團凝固了的混沌黑暗。
“喂!”葉時熙隨手拉住一個人,“發生什麼事了?”
“哎,”對方長嘆一聲,“景澤怕是不太行了。”
“啊?!”葉時熙嚇了一大跳,“我走時還是好好的,這是遇到了什麼了?!”
“趕巧遇到高階魔物,回來時像一個血人……”對方低聲說道,“那魔將魔氣掩飾得極好,連景澤都沒瞧出是高階魔物。”
葉時熙連忙說:“我去看看。”
“你還是先見見你伯父吧,去晚了恐怕又要被罵了。”
“行吧。”其實葉時熙根本就不怕被罵。律師被罵就是家常便飯,他以前每周都要吃上好幾頓,有時候沒人罵還皮痒痒。
然而,想到江景澤,葉時熙的腦子裏邊就有點亂——原著當中根本沒有景澤受傷這段劇情。
在《問仙》中,江景澤是江萌昊的伯父江人鶴的長子,也是江人鶴最為得意的教育后的產物,斬殺過的魔物不計其數。江景澤也是江人鶴羞辱江萌昊的“道具”,時不時就要被提起,用以襯托江萌昊的無能。
不過,雖然被江人鶴刻意製造了敵對的氣氛,江景澤與江萌昊的關係實際上並不僵。這主要是因為江景澤對別人根本就沒興趣。
江人鶴是一個孤兒,從小被江家宗主收養為義子,一心想要報答,然而卻始終沒辦法得到重用——重要的家族集會從不被邀請,重要的獵魔活動也無法參加。為了爭那一口鳥氣,江人鶴便將全部期望都寄托在了下一輩身上。他想的是,倘若他的兒子可以成為小一輩的翹楚,那便沒有人再敢同過去那般輕視他了。葉時熙是覺得,最應該成魔的就是江人鶴了,然而他卻沒有,放在書中還能說是作者任性,現在倒真的是很難解釋得通。
江人鶴的“教學”方式就是,除了吃飯、睡覺、練功,兒子們不能做任何事情,甚至不能走出院落。他還給兒子們穿上女裝,不實現某目標就不能脫。十分“萬幸”的是,在這種變態教育下,兩個兒子都還沒死,其中一個竟真成了,而這個人,就是江景澤了。
而對於“不成器”的次子江景泰,江人鶴一度打算把他送出去,從此專心教導長子。是當時才只有十歲的江景澤,跪在江人鶴的面前,承諾自己必將日夜發奮,十年之後定會斬殺一百魔物呈到父親面前,才留下了他的弟弟。當時,江人鶴用陰鷙的眼神看着他的大兒子,說:“這個是你答應我的。”為了不讓長子十年之後毀約,江人鶴給次子種下一種蠱蟲,據說只有江人鶴本人才能拔得出。
由於整個童年生活只有練功,長大后又有斬殺一百魔物的允諾在身,江景澤對一切人類都沒興趣,腦子裏想的全都是斬殺魔物救下弟弟,因此對於江萌昊這個人,他根本沒心情注意。他的頭腦冷靜,手段很辣,斬殺一百魔物,並非妄語。
至於次子江景泰,則一直不受待見。江人鶴從來就不喜歡江景泰,看見了也像沒看見。見弟弟很可憐,江景澤便加倍對弟弟好,江景泰也明白,江家只有他的哥哥愛他。
江景澤一直到了十二歲,才被允許脫去女子外裳,又三年後,才被允許脫去女子褻衣,換上符合他性別的男裝。反倒是江景泰,十歲時就沒有希望能進入“戰鬥第一線”,當時就脫下了。
這倆人本來只是小配角,誰知女性讀者口味奇特,堅決要求給他們倆加戲,另一個作者便飛快地屈從了,毫無節操。說來也怪,自從公佈了“雙男主結伴除魔”的全文大背景,評論裏邊就多了很多以前很少能看見的女讀者。葉時熙也不懂是為什麼,本來像小丑的“因為穿了十五年的女裝,一舉一動都充滿了陰柔”的江景澤竟然戳中了女性讀者的神經,人氣節節上升,讀者還為他起了個代號叫做“江美人”。
這樣看來,江人鶴的三個“兒子”,最慘的就是男主角江萌昊了——解鎖終極技能之後變了廢柴,老大不小的也不能再往出送。江人鶴覺得又多了一個丟他臉的“兒子”,對江萌昊比對他親生的江景泰還要差。江萌昊也沒有哥哥愛他,只能一個人到處晃。
“……”葉時熙將思緒從回憶中拉回來,想:劇情,已經徹底脫離原先軌道了嗎?江景澤這樣重要的配角,真的會死……?
穿進書中已有三月,雖然與江景澤的交集並不多,但也偶爾會聊幾句,葉時熙真的不希望對方這樣消逝。
不知究竟是從哪一刻起,看着周圍人真實的樣貌、聽着那些人真實的聲音,觸碰那些人真實的體溫,葉時熙無法再把他們當作是書中人了——他們那麼認真地喜怒哀樂着,葉時熙做不到對此不屑一顧。何況,他對於自己創造的人物,也是抱有極大的感情的。
……
葉時熙先去江人鶴房間彙報了兩河鎮發生的事,然而江人鶴顯然根本就沒有任何心情聽他講述。葉時熙也不太清楚,江人鶴此刻的傷心,是真切地在為他的兒子擔心,還是只是害怕他自己的地位。
接着,葉時熙便輕輕走到了江景澤的房間的門外。
房間裏人不少,他也輕輕踏了進去,屏住呼吸走到床前,抬眼望向床上。
江景澤的面色蒼白,往日紅潤的唇也是毫無血色,丹鳳眼睛緊緊閉着,連眉心都似乎輕輕蹙了起來。
他的弟弟江景泰坐在床邊的地板上面,衣衫髒亂,神情恍惚,目光沒有焦點,頭髮隨意地披散着,右手伸進兄長的錦被中似乎在握對方的手,口中喃喃地道:“景澤……景澤……”
葉時熙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怎麼樣了?”
江景泰沒說話。
“……”
“全都是我的錯……我怎麼還不死?”
葉時熙被嚇了一跳。
“我太弱了,我沒辦法輔助景澤。景澤只能獨自廝殺……我太弱了。”
“你先別忙着責怪自己啊。”葉時熙說,“你還得照顧他,自己要好好的,現在說是誰的錯也於事無補。”
江景泰低着頭,下死勁兒地咬着自己的胳膊:“無能之人,一出生就該死,他的存在只會拖累至親至愛,這便是上天對無能者的懲罰。”他的胳膊殷紅一片,有血從嘴角緩緩地流下。
“不是的啊……”
江景泰像是要被勒死一般地嗚咽着:“我當真是沒用……無論如何練習,身手都沒長進,我真痛恨自己。”此刻,自責的感覺如頑固的皮癬,坑坑窪窪異常醜陋,帶着深淺不一的刺目的紅色,根本無法被剝落似的棲息在他全身的皮膚上。
“……”葉時熙也知道,事實上江景泰每天都會練到夜半時分,可惜天賦有限,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成為獨當一面的人。
而江景澤也不接受其他人作他的搭檔,就認準了他的弟弟,雖然江景泰不管怎麼看都是一個拖後腿的,可其他人也勸不動。
那邊,江景泰又繼續說道:“這回又是……如果他身邊是別人,一定不會傷成這樣,更不會死。”
“喂……”葉時熙覺得胃沉甸甸的。那似乎可以實體化的沉痛無端增加了許多重量,一種與**相分割的情感壓在江景泰的肩膀上,他幾乎可以看見它漆黑的顏色。
葉時熙突然間感到,這是個完整的世界,而他們都只是完整世界甚至可以忽略不計的一片片碎片,被命運毫無無意義地、漫不經心地拋卻在各處,就像路邊的玻璃碴一樣,低微、卑賤,朝生暮死卻自以為將會驚天動地,兀自憧憬着美好的未來。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江景泰滿臉都是淚,鼻涕不停地流進嘴巴里,樣子可以說是很醜。他不停地用手背抹,但臉上卻越來越花:“如果我有更多力量,我就可以保護他了……”此時,他好像變成了他欲求的俘虜。那些**如此醒目,讓葉時熙感到膽戰心驚。
他說:“景泰……”
江景泰還是低着頭,根本什麼都聽不進。
“景泰!”葉時熙猛力搖了搖對方。
“萌昊,”江景泰看了看葉時熙,“我沒事。”
“過去的事別再想了,專心給他治療傷口。”
“嗯……”
窗外似乎將要下雨。
一片片的黑雲掠過屋頂,猶如千軍萬馬由遠及近奔騰而來。它們互相擠壓、翻滾,彷彿有什麼使命在召喚着它們似的。窗外的假山和人工湖成了一個個黑塊兒,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見燈籠照得到的地方,在漆黑的假山後邊,在暗色的湖水裏邊,總彷彿有個什麼怪獸在窺視着這裏,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葉時熙總感到自己依稀看見了噩夢的門緩緩敞開。厄運這種東西,總是毫無徵兆,似乎不分時間,不分地點,可以為所欲為、我行我素地出現在任何它想要吞噬的人面前。
他搖了搖頭,將不吉利的殘像從他的頭腦中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