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終局(1)

98.終局(1)

?圖書館閉館了,章曉不得已,只能怏怏離開。

他無處可去,踱到橋洞,發現那裏已經躺滿了流浪漢,他沒能耐從別人手裏頭搶地盤。

章曉直接繞過橋洞往前走了。他事實上也不想休息,只想立刻回到高穹那邊。陳正和是警鈴協會的成員,而自己對警鈴協會意義重大:他不知道這些事情危機辦知道了沒有,但直覺總讓他不安。

當年陳氏儀團隊被迫解散的直接原因,是譚笑宇試圖奪取陳氏儀。章曉不清楚陳氏儀團隊裏頭是否還有警鈴協會的人,但他們現在已經分散在各大研究機構里,再想調查,難度極大。

章曉盲目地亂走,走着走着又回到了公園裏。此時正是傍晚,公園有不少人在活動,小孩踩蹬小車在路面上緩慢前行,三三兩兩戴着耳機的慢跑者從他面前跑過。

兒童樂園今天也沒開張。它位於一個被低矮磚牆圍起來的院子裏,門上一把大鎖,磚牆上是鐵藝欄杆,苫布積攢的雨水一滴滴隨着破洞滴落下來。章曉坐在這兒發了一會兒呆,水滴落在他手背上,他低頭看了看陳氏儀。

要想回去,方法還是得落在陳氏儀上。

他開始回憶自己遷躍時的事情。

當時他正在給原一葦修復精神體,深入了原一葦的精神世界;直到退離出來,他才偶然發現陳氏儀的異動。

接觸陳氏儀的人只有他,因此陳氏儀的異動必定與他的修復工作有關係。

章曉調節了陳氏儀的數據:時間從他不理解的“3-652”調整為“2017”。地點他先是調成了文管委,隨即想到文管委現在沒有人。自己在醫院失蹤,回到醫院是比較合適的,但他不知道二六七醫院具體的經緯度。想了又想,他猶猶豫豫地把經緯數據調整到危機辦所在處附近。

他藏身在樹叢的角落裏,躲開監控鏡頭和人群。

一片柔軟的輕霧從他身上騰起,在身旁凝聚成了葉麂的形狀。小小的麂子似乎知道他心中惴惴,親昵地依偎着他,毛絨絨的小腦袋在他胳膊上蹭來蹭去。

“乖。”章曉摸了摸它的耳朵,低聲說,“釋放出你所有的力量,不要保留。”

他閉上了眼睛,把葉麂抱在自己懷裏。

清新而溫暖的春風從他懷中揚起,捲入天際。

章曉鬢角和額頭的頭髮都被吹得微微拂動,懷裏的那個小小的軀體微微發燙,他被葉麂的氣息包圍着,像是置身於三月的叢林,一切都平靜美好。

他進入過高穹的精神世界,而在之後的一次結合里,高穹也窺見過章曉的精神世界。他吻着章曉,熱情而嘶啞地表示“我看到了很有趣的東西”。

那是章曉幼年記憶里最美的一個地方,雲南邊境線上的某個峽谷。

章笑天和蘇楠曾帶他到那兒旅行,在當地獵人的帶領下,他們穿過狹長的峽谷才抵達目的地。就是在穿越峽谷的過程中,章曉看到了葉麂。

那隻小小的麂子似乎認得獵人,但仍然因為見到了三個陌生面孔而充滿警惕。它謹慎地藏身於岩石的縫隙之中,在盛春時節蓬勃生長的灌木叢里圓睜着烏溜溜的大眼睛注視來客。

獵人牽着章曉的手,帶他走近那隻葉麂。葉麂是生存於野外的動物,它們對人類並不熟悉,因而章曉靠近之後,那隻葉麂便因為受驚而轉身飛快跑走了。

章曉嚇了一跳,“啊”地喊了一聲,在短暫的驚愕之後又覺得異常快樂。他回頭看着獵人,又沖父母揮手:“它……真好看!”

高穹當時進入的就是這樣的一個世界。這兒沒有獵人,也沒有章曉的父母,有的只是潺潺流動的溪水和彎腰吃草的麂子。麂子是溫順的,它絲毫不抗拒高穹的到來,甚至歡迎高穹來到它的領地。它踏過流經岩石的薄薄溪水,跑到山壁前回頭看着來客,小角抵着從山壁上垂落的一叢紫藤花。紫藤長滿了整片山壁,花們擁擠着從高處一路潑灑下來,像蜿蜒的一條大河。麂子的背上落滿了花瓣,小小的角上也頂着兩三朵,四蹄定不下來似的在花下走來走去。

高處是永遠晴朗的天,腳下是永遠蔥翠的草。

葉麂的力量完全爆發出來,章曉似乎聽到了風聲穿過叢林的聲音。那面巨大的紫藤花瀑開始搖動,花瓣挾帶着香氣,隨風穿過整條峽谷。

胸口被氣流擠壓,章曉大口喘氣,睜開眼睛。他懷裏的麂子消失了,完全包圍着他的是揚起的風。他被困在漩渦之中,他的麂子化為了風的護盾,把他牢牢保護在內。

陳氏儀的數據不斷閃動,顯示時間的墨字一會兒跳成“3-652”,一會兒又變成“2017”。章曉死盯着錶盤的數字,奮力將它的年份固定在那四個阿拉伯數字上。他精準的分辨能力和平衡感終於起了作用:構成墨字的黑色顆粒不斷分解,又被章曉不斷融合起來,緊緊地與其餘黑色顆粒嵌合在一起。

冰粒出現了。章曉熟悉它們。它們和之前每一次遷躍所接觸到的一樣,銳利且冰冷,試圖穿過精神體佈下的防護罩,但最終全被他的葉麂抵擋在外。

緊張誘發的恐懼卻在此時忽然膨脹起來。

章曉緊緊地抓住手腕上的陳氏儀,彷彿看到了腳下猝然出現的無邊空洞。

“……高穹!”他低低喊了一聲,隨即就像被什麼吸走了一樣,徹底消失了

正在走廊值守的高穹突然一凜,手裏的半杯咖啡全潑到了正沖自己走來的一個人身上。

周影低頭看着自己的外套,不太高興地脫下來。

周沙拉開高穹,正要責備他兩句,高穹卻把手裏的空咖啡杯一扔,跑了出去。她被這位無組織無紀律的人弄得頭大如斗,但一時間又沒法拉他回來,只能轉身幫母親拿着外套,並且阻止了她試圖繼續往前走的意圖:“媽媽,這部電梯現在我們不能用,走這邊。”

周影看她一眼:“出什麼事了?”

“在審訊犯人。”周沙含糊地說,“你要去的公共關係科不太好找,跟我過來吧。”

周影愣了一下,再次抬頭打量面前緊閉的電梯。在電梯前還有一個哨兵和一個嚮導,兩個人站的位置恰好把這條進入危機辦必經的走廊和走廊盡頭的一部電梯守死了。

“……今天審?”周影低聲道,“早知道我就不來了。”

周沙沒注意聽她說的什麼,只想立刻把她帶到公共關係科丟下。她和高穹都是有任務在身的,不能離開太久。

母女兩人站在電梯裏,一言不發。周沙告訴過周影原一葦受傷了,但周影並沒有去探望的意思,周沙心裏頭憋着一股氣,正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要跟周影吵架。

周影看着電梯光滑如鏡的廂壁,廂壁像鏡子一樣映照出了她和周沙的模樣。

兩人長得很像。

周影心想,這是我的女兒,在最後的一刻到來之前,我必須保護她。

這個念頭之所以這樣強烈,是因為她意外見到了寧秋湖。

昨天周影去探望付滄海的家裏人,回到酒店路上因為堵車太過厲害,便下了出租車徒步往回走。走到一處巷口時,裏頭忽然伸出一隻手把她拽了進去。

寧秋湖的脖子上不知被什麼東西撕扯下了一大塊皮膚,血肉模糊。他沒有仔細包紮,只是胡亂撕開了衣服捆住傷處,頭臉血跡斑斑,外套和褲子也相當臟污,這讓他看起來異常落魄,全無過去的鎮定模樣。

周影很快發現,寧秋湖不對勁。

他似乎異常警惕身後的一切,必須要背靠牆壁才能正常說話。眼神帶着點兒說不清楚的神經質,眼珠子亂轉,目光裏頭有種困獸般的瘋狂。但更令周影吃驚的,是堆積在這條死巷裏頭的森蚺。

森蚺的身軀似乎比自己之前看到的還要大,而且更為混亂。往常寧秋湖吞噬他人的精神體,從森蚺體內新長出來的異物總是呈現規律且自然的對稱分佈,但周影現在卻看到森蚺腦袋上那兩根羚羊角只剩了一根,一個古怪的鴿子頭從羚羊角消失的地方鑽了出來。森蚺的尾巴裂成了兩半,一半還是蛇的形狀,另一半像是鱷魚的下半截。它在巷子裏緩慢扭動着,周影甚至根本不用試探和深入寧秋湖的精神就已經明白: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男人非常痛苦。

“會長……幫幫我……”寧秋湖抓住她的手腕,“幫我……疏導和控制……”

周影溫和地說:“秋湖,怎麼會變成這樣?危機辦的人這麼厲害嗎?”

寧秋湖說不出話。他必須以很大的毅力才能壓下腦中的疼痛和欲嘔的衝動。數不清的各種聲音在腦中亂鬨哄地嚷着,他看不清面目的各種人在他身體裏搏鬥,各種混亂的、毫無關聯的記憶糾纏不清,似乎完全佔滿了他大腦的所有空間。

他會變成現在這樣和周影是脫不開關係的。襲擊他的豹貓來自周影的人,在這次搶奪陳氏儀的活動中,周影埋下了數量不少的親信,為了完成任務,同時也是為了殺死自己。

寧秋湖心裏很清楚,但他現在只能裝糊塗:“會長……只有你才能幫我……我……不想在這兒……鬧起來……”

周影咬了咬牙。到了這個時候,寧秋湖仍舊抓住一切機會來威脅她。她釋放了自己的雪兔,雪兔很快趴到寧秋湖腦袋上,垂下耳朵和兩隻前爪。

十幾分鐘過後,寧秋湖清醒了一些。他的森蚺變小了,雖然那些古怪的地方無法消去,但變小之後,至少看上去沒有那麼可怕了。

“你應該找一個嚮導。”周影說。

“我知道。”寧秋湖擦去額上的汗珠,“會長,你不如再幫我一個忙。”

周影問:“什麼忙?”

“我以前不是有一個嚮導么?”寧秋湖小聲說,“雖然我不記得他了……但衛凱和林小樂都說過,他和我的配合度是最高的。他叫袁悅,是你女兒的同事。”

牽扯到周沙,周影的臉色一下就變了:“你想幹什麼!”

“最好他能來幫我。”寧秋湖笑了一下,“如果不行,我吃掉他的精神體,應該也是有幫助的。”

周影沉默地盯了他半晌:“這和周沙有什麼關係?”

“如果會長幫我製造一個機會讓我見袁悅,我就不管你的周沙了。”寧秋湖說,“否則,她很危險。”

周影頓時大怒:“你威脅我?!”

“合作,這是合作。”寧秋湖精神起來了,說話也有了力氣,“大家互相幫忙,不是很好嗎?我答應你,如果這次能把袁悅拉到我這邊來,我一定立刻離開警鈴協會。你知道的,我對你的大業沒有興趣。”

“……我不知道袁悅在哪裏。”周影說,“明天我要去危機辦,沒時間幫你。”

“那我就在危機辦外頭等你。”寧秋湖笑道,“別想跑。你什麼時候問到,我就什麼時候履行承諾,放棄周沙。”

電梯一層層往上走,數字不斷變化。

“沙沙,你們文管委的人都安全吧?”周影問。

“除了一葦,都很安全。”周沙說。

周影點點頭,又開口詢問:“你今天要來這邊幫忙,袁悅呢?他也來了嗎?”

“來了,但跟我不在同一個位置。”周沙頓了頓,奇道,“你問他做什麼?”

“隨口問問。”周影笑笑,“他是一個很優秀的嚮導,你說過。”

周沙並不記得自己說過這樣具體的事情。電梯叮的一聲停了,她當先走了出去。

周影隨着她步過拐彎處,看到牆上的宣傳畫時嚇了一跳:“這是危機辦的辦公區域?”

“這是危機辦的半喪屍化人類危機處理分部。”周沙領着她穿過掛着“如何分辨喪屍病毒感染癥狀”之類宣傳畫的走廊,“公共關係科就在這一層,不清楚的人是找不到的。”

走廊曲里拐彎。周影發現這一層的哨兵和嚮導明顯比樓下多得多。她頓時明白,審訊的地點極有可能就在這個不好找的地方。周影並不知道危機辦會在今天審林小樂。如果知道,她是不會來的:因為此時此刻危機辦的安保措施必定十分嚴密,她不好下手。

但已經來了,她只能見機行事。

機會卻來得異常突然。

正走着的周沙停下了腳步,周影也隨之站定了。

兩頭獅子緩步從她倆面前走過,跟在獅子之後的是兩位高大的哨兵。

林小樂戴着抑制精神體活性的手銬,垂頭走在哨兵之後。他的長發草草束在腦後,腰背有點佝僂,臉上是無精打採的神情。

周影像是被那些獅子嚇了一跳似的,握着周沙的手:“好大的獅子!”

林小樂覺得這聲音很熟悉,猛地抬起頭,終於發現了一旁的周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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