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吉祥衚衕
?高穹抬頭看眼前的搪瓷路牌。紅色的路牌有些舊了,上頭是四個亮晃晃的大字:吉祥衚衕。
因為下雨的原因,四周圍都沒人,有些敲打的聲響,有些食物的香氣,在雨霧之中遠遠傳來。
“為什麼啟動陳氏儀?”高穹神情很嚴峻,“你沒有得到許可,不能使用陳氏儀進行空間遷躍。”
吃了抑製劑的章曉擦乾淨自己的鼻血,也是一頭霧水。
他根本不知道何為“啟動陳氏儀”,剛剛明明只是在保護域裏排列墨字而已。
高穹見他一臉迷茫,大概猜到這位應長河一心要搶過來的嚮導可能真的是比較懵懂,遂失去了和他繼續討論的興趣。
回去之後肯定要通報批評的,自己犯不着現在就跟人生氣。
“我要找的人在吉祥衚衕里。”高穹說,“你必須跟着我一起行動,不能隨便離開我。”
章曉心想你趕我走我也不會離開你的,於是緊緊貼着高穹站立。
高穹:“……太近了。”
章曉退了兩步,臉上全是笑意。
如果當時高穹不抓住陳氏儀,那麼現在來到1918年的人,將只有章曉一個。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高穹救了章曉一命:如果任由章曉一個人來到這裏,章曉懷疑自己不是隨着正常的時間線慢慢老死,就是在之後的戰爭中死於非命。
章曉緊跟在高穹身後,好奇地看衚衕裏頭的景色。
衚衕裏頭都是四合院,門面有大有小。那些大的似乎是富人的宅院,石獅子眈眈地趴着,才長了新葉的槐樹從院子裏頭曲曲折折探出來,一個斷了線的風箏纏在上頭。小的則是各有特色,紅的門,黑的門,門上的春聯還是簇新的,門神也和石獅子一樣眈眈,偶爾有一兩個還未取下的紅燈籠在風裏搖晃,硃色被雨水洗透了似的,紅得驚人。
唯一奇怪的是,衚衕裏頭沒有走動的人,靜得過分了。
“衚衕現在要清理。”高穹說,“因為肺癆死了一些人,沒病的都走了。”
章曉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找的人在這裏,他是有病的人?”
“任務目標是歐慶的手稿,《吉祥衚衕筆記》。”高穹說,“這本手稿里記載着很多文物的下落,我們只有上卷的前半本,剩下的一本半,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筆記上卷的前半部分,其實是歐慶死前才寫完的。上半部分說的都是他的身世,他這輩子發生過的大事。落筆的日子正是今日,農曆二月初四。我們查閱吉祥衚衕的記錄發現,第二日從衚衕中清理出的幾具屍體裏有歐慶。”
“這人是……今天病死的?”章曉停了腳步。
他此時才覺得有種怪異的真切感。他回到了過去的時光里,回到了一切風波都已經記載在史料的時光里。而史料沒有記錄下的,是熙攘人群的生死,這是未來人唯一的未知。
“走吧。”高穹催促他,“他死之前還在手稿上添加過內容,我們可以趕過去看看他把手稿到底藏在了哪裏。”
“所以歐慶到底是誰?”章曉問。
歐慶是一位文物商人,準確點兒來說,他是銷贓的。
吉祥衚衕位於地安門東大街上,舊時是皇宮中太監居住的地方,有人滿屋富貴,也有人窮得連自己的寶貝也贖不回來。但大部分人一生都在紫禁城裏頭奔忙,末了因為無妄之災受到牽連,屍首以草席一卷,便扔到亂葬崗上去了。
歐慶不是太監,他是太監的兒子。
他的養父是宮中的一位公公。武昌起義之後,宮中人心惶惶,愈加不安定。歐慶隨養父住在吉祥衚衕里,隔三差五地便看到養父悄悄從宮中帶出好東西,讓他藏起來。
一開始帶的還是小物件兒,塞在冬季的厚衣袍里,藏在食盒之中,也能平安帶出來。後來越來越亂了,帶出來的物什也越來越大件,御制的花瓶、擺件、玉兔玉獅子,全都不要命地往外頭倒。歐慶雖然在自己的手稿里沒有提及自己養父的名稱,似是十分厭惡,但他確確實實是因為變賣這些宮裏頭流落出來的寶貝才活得滋潤富庶的。
後來大清亡了,養父也病死了,歐慶清理遺物時發現養父屋中有一個地窖,想辦法打開之後,發現裏頭竟然全是無法估價的寶物。
大件的有水晶花瓶,白玉擺件,小件的則林林總總,從女人佩戴的珠釵到宮中大人們吃飯喝湯的銀勺子,應有盡有。歐慶隨着養父幹了多年這倒賣銷贓的買賣,可也被滿地窖的寶貝震驚了。他立刻意識到,這可能是他養父偷偷運出來,想着以後養老歸安才使的。他們是不入流的閹人,卻比宮中的王爺娘娘們更敏銳地察覺到清廷這棵大樹就要撐不住了。
既然撐不住,那也無法蔭蔽自己,於是乾脆再從這樹上捋一把樹皮再走。
歐慶一件件點數這些文物並記錄下來,這是他這本《吉祥衚衕筆記》裏最為重要的一部分。
而歐慶是一個文物商人,既然手裏頭多了這麼多貨物,他斷然沒有不賣的道理。
“賣的什麼東西,什麼時候賣,賣了多少錢,誰買了,歐慶全都記錄在手稿裏頭了。”高穹帶着他往衚衕里走,“這手稿歐慶是留着以後當後路用的。他想要錢,又想要穩妥。”
高穹的話前所未有的多。章曉聽得很認真。
說完了吉祥衚衕的事情,高穹看了看章曉,或許是因為有一個認真又誠懇的聽眾,高穹沒有停下講述。
“民國時沒有管理文物的法律,也沒有可以限制文物流失的規條,恰好那時候又有許多外國的倒賣商人來到中國,流失到外頭的文物數都數不過來。”高穹微微皺起眼皮,似是在回憶,“大到佛像,小到一顆兩顆珍珠,只要是說來自東方古國的神秘禮物,在國外就一定有很大的市場。很多外國人不懂文物,也不懂說官話,所以他們必須要依靠本土的文物商人。”
“歐慶這些人,幫着把我們的文物賣到外頭去?”
“不止,他們賣現成的文物,也賣不存在的文物。比如有個外國人看到自己朋友買了一尊雙耳鼎,他也要一個,出價是五十萬大洋。但雙耳鼎世間只有一尊,怎麼再賣?他們就會造假。”
章曉聽得入神了,連連點頭。
“還有另一種情況,同類型的文物數量不止一個,他們會留下一個,毀掉其餘的。”
“奇貨可居。”章曉連忙接話。
他好像看到高穹笑了笑。但這個動作太細微了,他一下沒捕捉到,想了想又不敢確認。
高穹一定很喜歡這個工作。章曉心想,他說了這麼多、這麼多的話,而且是跟自己。
“不過歐慶跟這種文物商人有點兒不一樣,他不跟外國人做生意。”高穹帶着他繼續往前走,“不知道是因為他養父的原因,還是因為自小貼着皇城根兒長大,經歷過洋人的□□大炮,所以對他們有敵意。總之歐慶在手稿上寫了很多外國人的壞話,說他們臭,說話嘰里咕嚕聽不懂,還特別愛裝行家。歐慶最討厭的,是他們在北京城裏大搖大擺逛街的樣子。”
章曉覺得這位歐慶有點兒意思:“他自己不也在倒賣銷贓么?”
“同是銷贓,銷給富商或是軍閥的,和銷給洋人的,彼此都覺得自己比對方高出很多等。”高穹走到一處四合院門前停了腳步,“到了。”
這是東吉祥衚衕的盡頭。面前的四合院不算小,但門口的兩尊石獅子不知為什麼只剩了一隻。剩的那一隻神情仍舊兇惡,但看上去氣勢大減,反倒有些好笑了。
院門開了一半,門上沒有門神,更沒有新貼的春聯。半條發白的紅紙還沒掉,危險地粘在牆上,“四方聚財……”的字樣隨着風飄來飄去,下面寫的什麼倒是找不到了。
高穹當先走了進去。章曉心口一跳,連忙拉着他:“等等!就這樣進去?”
“……你要吃抑製劑了?”
“不是,我們這個樣子,進去了會被當做外國人趕出去的。”章曉指點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趁機在高穹胳膊上摸了兩把,“還有你的皮衣,這年代可沒有這樣的材料。”
“他們看不到的。”高穹抽回手,拍了拍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塵,“我們無法觸碰這裏的一切,他們也看不到我們。”
章曉又要暈了:“為什麼?”
“原一葦沒跟你說過嗎?”
“原一葦把這事情交給了師姐,師姐又讓你來教我。你跟我說過什麼了?”章曉心頭的不滿暫時壓過了洶湧的迷戀之情,口吻帶了些怨氣。
高穹沉默片刻,略過了這個問題。
“就像是兩種密度不同的液體,就算放在同一個容器里,它們短時間內也不會融合的。”他給章曉解釋,“我們是這個時間節點上的外來客,是闖入者,是不應該存在於這裏的異類。生活在這個時間點的人只能看到存在於這個時間點的東西,我們不是,所以他們是看不到的。同樣的道理,我們不可能接觸到別的時間點上任何的物體。”
“可是……這也太真實了。”章曉指了指身邊的柿子樹。有一個干柿子掛在樹枝上,搖搖欲墜。
“因為這裏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只是我們沒辦法進入已經逝去的時間點,只能以旁觀者的身份去觀察……”
話說到一半,被風雨墜得受不了的柿子終於脫離了枝條,直直落到地上。
章曉就在柿子身邊,下意識地伸手去接。
他接到了。
章曉:“……”
高穹的話也突兀地停了。
章曉難以置信地捏着那個乾癟的柿子:“不是說,摸不到嗎……”
高穹一步跨到他面前,遲疑着伸出手,去觸碰那隻丑而癟的柿子。
表皮粗糙,帶着潮濕的雨水,似是已經發霉了。
他立刻縮回手。
章曉也手足無措。他有些害怕高穹此刻注視自己的眼神。
兩人正茫然着,有人從屋內推開了門。
“什麼人?”一個中年男人站在那兒,滿臉警惕地盯着院中兩位古怪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