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原型機(1)
?一周后的例會上,章曉知道發生在陳宜身上的事情。
陳宜是國博的正式員工,也是陳氏儀的使用權歸屬國博並委託文管委進行管理和使用之後,一直在維護陳氏儀的人。上個月的一個深夜,他在回家的路上被不明人士襲擊了。
章曉看着面前的加密文件,冷汗頓起。
他想起自己在報紙上看到的新聞,一起平平無奇的、發生在博物苑南門的搶劫傷人事件。
陳宜是在博物苑南門遭遇的襲擊,但過程和報紙上寫的不太一樣。當天晚上,陳宜結束加班搭乘地鐵回家。他走出地鐵站之後,發現下着大雨。沒有雨具的他為了趕快回家,選擇了從博物苑小區南門外的巷子裏穿過,這能讓他的回家路程縮短十分鐘。
陳宜沒有看到襲擊者的模樣。他被博物苑的物業保安發現時渾身是血,只跟保安說出“哨兵”兩個字就陷入了昏迷。他的手腳和脖子上都有清晰的勒痕,是某種大型的爬行性動物造成的。
“……蛇?”章曉抬頭,茫然地問。
例會在應長河的辦公室里舉行。辦公室和陳氏儀的保護域差不多大小,除了辦公桌之外還有一張茶几,兩條黑色皮沙發。牆上懸着一幅寫意山水和一幅“不計春秋”的字。角落裏有一個臉盆架,架上放的不是臉盆而是養着水仙的水盆。水仙開得囂張,香氣嗆鼻,聞久了還有點兒反胃。
“是蛇。”應長河合起了自己手上的文件,“告訴你們這件事是讓你們提高警惕。陳宜這件事危機辦的人已經接管了,其餘人不能插手。他的屍體我們沒法領回來,他也沒有家人,追悼儀式就簡單地做吧。”
章曉雖然不認識陳宜,但也感受到了辦公室里凝重的氣氛。危機辦是專門處理特殊人群案件的一個機構,全稱為應急事件與危機處理辦公室,他們只和特殊人群引發的事件打交道,喪屍、半喪屍、哨兵、嚮導、地底人……普通的機構處理不了的事情,全數扔給危機辦。也正因如此,有些在特殊機構看來無足輕重的小事,在危機辦的人眼裏則是很不得了的大事。哨兵和嚮導遭遇意外事件身亡后,屍體往往會在管理機構和危機辦之間展開一場搶奪。危機辦帶走的屍體不會再歸還,至於屍體會遭遇怎樣的破壞,最後如何處理,只有危機辦的人才會知道。
陳宜最後一次病危通知下達的時候,應長河剛剛從開會的會場離開。他第一時間通知了原一葦等人,讓他們趕到醫院先保護好陳宜的屍體,但還是被危機辦的人搶先了一步。陳宜這件襲擊案件至此全部移交危機辦,應長河等人就算想為自己的同事出一份力,也沒有任何辦法了。
章曉手頭的這份加密文件正是危機辦發出的,上面寫得很清楚:襲擊陳宜的是一位不知身份的哨兵,他的精神體是某種大型的爬行性動物。該爬行動物具有強烈的攻擊性,它不僅纏緊了陳宜的脖子試圖令他窒息,並且用毒牙刺破了陳宜的動脈。
陳宜的血液里充滿了無法稀釋的毒素,在重症室里躺了一個月之後,因為各器官都出現了嚴重衰竭,最終沒有撐下去。
但真正造成陳宜身亡的卻不是他受的傷。
陳宜是一個受過專業訓練的嚮導,他有合理且迅速的臨戰反應。偵查人員在雨中進行調查,雖然大量證據都被雨水衝去,但現場仍舊留下了陳宜的精神體與襲擊者進行搏鬥的痕迹,牆和地面都有深深的蹄印:陳宜的精神體是一頭雄壯的羚羊。
但這頭羚羊消失了,在陳宜死亡之前,它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嚮導通識》的第五章,也是最重要的一章,章目名為“精神體與力量”。每一個哨兵或嚮導都會擁有一個精神體。這個精神體與他們是同生共死的。從哨兵和嚮導看到自己精神體的那一天開始,精神體就等於是他們最親密、最長久的家人。他們活着,精神體存在,他們死了,精神體便消失,反之亦然。
陳宜之所以陷入腦死狀態無法蘇醒,正是因為他的羚羊被對方殺死了。
“針對哨兵和嚮導的攻擊一直以來都存在着,這不是什麼新鮮事。”應長河說,“陳宜發生的事情,我們對外稱作搶劫殺人事件也是有原因的,他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沒了,包括他的結婚戒指。在沒有更確切的消息之前,大家一是提高警惕,二是不要過分緊張,該工作工作,該玩玩。追悼儀式我來負責,你們現在先配合好章曉,恢復正常的工作秩序。”
他開始佈置每個人的工作任務。
除了章曉之外,辦公室里只有原一葦和那天見到的瘦削女人。女人名叫周沙,是原一葦的搭檔。她也是新希望尖端管理學院的學生,比章曉高三屆,強制要求章曉稱呼他為師姐。
“這個月最主要的工作就一件事,修理陳氏儀。”應長河說,“我們16年的績效已經全部完成了,所以必須要在開展17年的工作之前把陳氏儀維修好。章曉,這是政治任務。”
章曉問:“怎麼修?”
在過去的一周里,他看完了原一葦和應長河給他的博物館員工守則、紀律規範、保密條款和基本操作手冊,但和陳氏儀有關的所有事情,他還是一無所知。
“原一葦,你怎麼回事?不是讓你教教章曉嗎?”應長河豎起眉毛,口吻不耐,腦袋反射着噌亮的白熾燈光。
“我幫周沙搬家來着。”原一葦說,“她東西太多,自己又不肯幹活,我一個人忙,兩天都搬不完。所以給章曉介紹陳氏儀這個任務我交給周沙了。”
應長河看向周沙。
周沙擺擺手:“我沒時間,一直跟危機辦的人對接陳宜這件事。所以我把這個任務交給高穹了。”
章曉心一跳,連忙抬起頭。
“……所以,高穹呢?!”應長河怒了,“滾去哪兒了!——章曉,你又流鼻血了!”
高穹去買芹菜肉包子了。
今天本來應該由他值班,但他再次擅離職守,直到例會散了才拎着一袋包子回來。
應長河把他叫到辦公室罵了一頓,章曉坐在值班室里,忐忑不安。
高穹還沒走到值班室他就感受到了他的信息素。和成熟的哨兵一樣,高穹很懂得控制自己的信息素,不會隨時隨地無意義地發散出來。但章曉不知道為什麼,哪怕只有那麼無關緊要的一點點,只要一點點,他立刻就能捕捉到:那是屬於高穹的氣息。
充滿力道,但又沉鬱冷硬。
高穹走進來的時候,看到章曉正在狂扯紙巾擦鼻血。
他立在門邊看了一會兒,一言不發轉身就走了。章曉根本不敢跟着他,如果說當天的反應是初級,他現在的反應已經在初級和中級的邊緣了。這一周里見到高穹的機會不多,而越是沒辦法湊近他身邊,章曉就越能胡思亂想,結果反應一點點加深,他現在一邊擦鼻血一邊按着自己的額頭,體溫升得有點高了,而且他自己的信息素壓不住,正從各處淋巴腺一點點沁出來。
高穹走遠了,他的鼻血停了沒一會兒,鼻腔深處一痛,又有溫熱液體慢慢淌出來。
“我艹。”章曉沒忍住說了句髒話。
高穹的信息素接近得很快,他去而復返,片刻就走進了值班室。
“吃了。”隔着幾米的距離,他把一顆糖丸拋給章曉。
章曉知道這是能壓抑哨兵和嚮導性反應的抑製劑,連忙放進嘴裏吞了。
抑製劑的味道不太好,像是加了無味澱粉的白水,黏在喉嚨裏頭有點兒讓人反胃。因為服用人員的意見太大,原先針劑型的抑製劑基本都改良成了藥丸子,外頭裹着薄薄一層糖衣,囫圇吞下去是很安全的,嘴裏還留着絲絲甜味。
章曉舔了舔嘴巴,抬頭看高穹。
高穹靠在門邊打呵欠。
“行了么?”他問。
“行了。”章曉的體溫已經降低,鼻血也停了。他擦乾淨鼻子下面的血跡,跟上高穹。
服用抑製劑之後的效果他只在《嚮導通識》上看到過,現在親身體驗之後,有些新鮮,又有些不適。
高穹的信息素依舊對他有強烈的吸引力,他也依舊能輕易捕捉到高穹特殊的氣息。但是它們無法再引起體內的任何騷動了,像是隔着一層防護罩,章曉能感受到它們,卻沒有實感。
章曉緊緊地跟着高穹,這時候才有機會仔細且平靜地打量他。
高穹的體格很健壯,章曉對他的第一印象是軍人:筆挺的身姿和特殊的邁步方式都是經過嚴苛訓練才能擁有的。但高穹太過冷漠,眼裏沒有任何熱情,在知道陳宜身亡的事情之後甚至沒有絲毫的情緒波動,彷彿對周圍的一切都難以提起興趣。
章曉覺得他很神秘,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試圖跟高穹搭話。
“你以前是在哪裏讀的大學?”他緊走幾步跟上,很熱情地說,“咱們說不定是校友。”
高穹完全沒反應,直接走到陳氏儀的保護域前面,回頭拉着章曉的手:“自己開門。”
章曉緊張極了,可惜因為抑製劑的作用,他表面上沒有一點兒波瀾。他把指頭上的口令卡按上去,指紋和瞳孔識別後,保護域打開了。
“陳氏儀的原型機只有一台,是陳宜以前用的。”高穹打開黑鐵櫃的抽屜,取出一個陳氏儀遞給章曉,“這個是你的了。”
章曉顧不上想入非非了,連忙拿過來細看。
他這台原型機跟之前看到的有些不同,錶帶是光滑的金屬,錶盤上除了經緯度和時間的標示之外,邊緣還有一個小小的旋鈕。這和機械式手錶太像了,他忍不住捏着那小小的旋鈕轉了一下。
“咔”的一聲輕響,錶盤上所有的數字都變了。
1756年,以及一串章曉熟悉的數字:那是文管委的經緯度。
他吃驚地意識到,自己現在看到的是原一葦那台陳氏儀的數據。
“原型機可以監控其餘幾個陳氏儀的數據,包括經緯度和時間。”高穹在一旁給他說明,“用這個旋鈕來選擇監控的對象。陳宜以前用的時候很順手,不需要手動調節,數據可以自如變化。但我們不是他,所以誰都不知道他怎麼做到的。”
“陳氏儀不是只有一台嗎?為什麼會有這麼多個?原型機又是怎麼回事?”章曉問。
高穹方才一口氣說了很多個字,有些疲倦似的晃晃腦袋,打了個呵欠。
“陳氏儀是陳正和做的,但他完成陳氏儀之後就病倒了,這台原型機是他的手筆,其餘的陳氏儀全都參考原型機製造,是團隊裏的其他人完成的。”
原型機一般採用最好的材料和工藝來製作,它的一個重要作用是在試用過程中發現不足,並在之後的量產中進行改進,因而量產機會比原型機的成本更低,功能也更完善。但另一方面,原型機因為本身的成本極其昂貴,並且功能繁複多樣,量產機型在兼顧實用性和造價成本方面會做出多種取捨,因此也有部分原型機原本的功能會比後面的量產機型多,並且也更好用。
按照高穹的說法,陳氏儀顯然是後者。
章曉還記得陳氏儀和陳正和團隊之後的故事。
陳正和研發陳氏儀的時候年事已高。陳氏儀的成功讓他獲得了無數獎項,但他纏綿病榻,幾年之後就去世了。
主心骨離世之後,他的團隊仍舊存在了一段時間。但由於失去了陳正和,團隊無法維持下去,最終走向了解散。
“其餘的陳氏儀就是在解散之前完成的。”高穹拿起自己的陳氏儀戴上,“陳正和和他的團隊背後的故事很有趣。你想看的話可以問應長河要他的終端機密碼。”
章曉目瞪口呆:“問……問應主任要密碼?”
高穹臉色平靜,點點頭:“對。他很喜歡你,說不定你能拿得到。”
章曉想了想:“我拿到之後,告訴你,對吧?”
高穹歪着腦袋,眉毛一挑:“我當然不介意你這樣做。”
章曉:“你這人……”
他認出來了,高穹手腕上戴着的陳氏儀就是那天自己偷窺他時他戴在手上的玩意兒。而文管委的員工守則、紀律規範和保密條款都明確規定,陳氏儀絕對不允許帶出保護域。
原一葦說的沒錯,真是無組織無紀律。章曉忍不住猜測高穹要看應長河終端機,而且還將陳氏儀帶到外面去的原因。高穹又打了個呵欠,章曉拒絕幫他問密碼之後,他看向章曉的目光很明顯地帶着不耐煩。
為了維持這珍貴的獨處時間,章曉開始找問題問他:“原一葦說你們平時的工作內容是尋找失落的文物,怎麼找?”
“用這玩意兒,回到過去,然後找。”高穹說。
章曉等待了片刻,高穹一言不發。
“……就這樣???”章曉有些吃驚了,“這麼簡單就介紹完了?”
“嗯。”高穹冷淡地說,“說那麼多沒用,你跟着出一次外勤就曉得了。”
眼看談話就要中斷,章曉連忙拎起手裏的陳氏儀問:“原型機好像沒有壞?”
高穹:“原型機是正常的,但是除了陳宜之外沒人能用。”
章曉奇道:“為什麼?”
高穹抬抬下巴:“你戴上去試試。”
章曉把原型機放在手腕上,隨即感到皮膚上一疼:錶盤下方似乎有銳物刺破了他的手腕。
他還沒說出一個字,大量的數字和信息便隨着細微的疼痛,瘋狂地湧入了他的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