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面試
?(貓撲中文)第六次了。十分鐘之內,男人已經看了自己的手錶六次。
他的手錶錶帶很舊,因為用久了,皮革製成的帶子已經磨損,邊緣裂開,露出了裏頭慘白的夾層。那不是什麼很昂貴的東西,就像男人身上所有的外品一樣,簡單,陳舊,廉價。
但章曉還是極其貪婪地盯着他,像餓了二十三年的人盯着一塊烤熟的肉,用目光把男人上上下下舔了個遍。
章曉坐在咖啡館靠窗的位置,這扇窗朝着東,現在是早晨七點四十三分,因為反光,所以男人不會發現他。
這帥哥一定是在等人。章曉心想。
他又看手錶了……啊,他的側臉真帥。章曉咬着紙質咖啡杯的邊緣,眼睛怎麼都移不開,看得久了,臉上露出一絲笑。
七點五十五分,男人終於離開。章曉的咖啡也同時喝完,他站起身,神清氣爽,整整衣襟。
咖啡館十分冷清,唯一一位服務生正在奮力擦除門口綠植葉面上頑固的泥塵。
在他的頭頂上,巨大的熱氣球廣告越過天空,肚皮險險擦過樓頂尖細的避雷針,安然無恙地往遠處去了。
“一瓶起效,一生不禿——一瓶起效,一生不禿——”,氣球雖然去得遠了,但隱隱約約的人聲仍舊很清晰。聲音是早就錄下來了的,熱情且朝氣蓬勃,聽着就不是個會因禿頂問題而沮喪的人。
章曉聽到那聲音,猶豫片刻,小聲問:“杜奇偉,你到底有多少個兼職?”
年輕的服務生從綠植中直起腰,撥了撥頭髮,有些驕傲:“咖啡館這個,還有上面飛着的那個,一共五個。”
“你也不怕累死。”章曉說,“之前報社實習才兩個月就不做了,你太馬虎了。在學校里還可以這樣,現在還這麼馬虎,以後可沒有抱佛腳的機會了。你之前做的那個海河流域水土保持的項目不是很順利么,你說你為啥要賣掉呢,賣掉的錢又花完了,現在這樣……”
杜奇偉一邊擦葉子一邊打斷了他的話:“好了媽,別說了。”
他把抹布扔進水桶里:“你說的都對,但是學校不給安排工作,只能自己找。我們這些人的學歷很多地方都不承認,就算承認也不敢要,能找到合心意的工作很難。再說我這人,你讓我朝九晚五地坐着,不行,絕對不行,不出一周我的生活作風就要出問題的。”
章曉同情而理解,連連點頭:“你的生活作風向來都是很有問題的。”
杜奇偉好奇地看他:“你今天又去面試啊?”
章曉嘆了口氣:嗯。
畢業將近半年,他的這位室友已經找到了工作,但章曉卻還沒有着落。
兩人從讀書的時候開始就同住一個宿舍,眼看快畢業了,都沒有去處,於是同租了一個房子,繼續湊合著當室友。杜奇偉每天在家的時間不多,因為兼職太多,章曉掐指一算,他已經有一周沒在家裏見過杜奇偉了。
“你又勾搭上誰了?”章曉問他,“七天沒回家,這個應該是真愛了吧。”
“靠,我加班幹活吶!”杜奇偉壓低了聲音,“在金伯爵酒店門口守了七天,總算被我拍到那個誰和那個誰開房的照片了!所以今天的報紙你記得買啊,有我的作品。”
章曉:“完全沒興趣。”
杜奇偉問他:“今天去哪裏面試?”
“國家博物館要招一個編外人員。”章曉蔫蔫地打了個呵欠,“我走了啊。”
他過了馬路,站在路燈柱子下等綠燈。
這是剛才那個男人站的地方。
在需要面試的日子裏,他早上起床之後習慣到杜奇偉幹活的店裏喝杯咖啡提神。齋喝咖啡很無聊,所以他喜歡坐在靠窗的位置胡亂看,認真算起來,今天是他第十二次看到那個男人了。
男人身材高大,面目英俊,神情冷淡又帶着一絲說不清楚的倨傲,總而言之,完完全全是章曉那杯茶。
他總是站在路燈柱下,有時候拿着豆漿油條,有時候拎着一袋子青菜,像是清晨剛逛了市場回來。穿得簡單樸素,但十分乾淨,沒有任何外加的裝飾物,除了今天早上突然戴上的那隻手錶。
章曉喜歡看着他。也不存着什麼多餘的念頭,就是隔着一面透明的玻璃,隔着十幾米的距離,一邊喝咖啡一邊窺視他。
他覺得挺幸福,一種沒任何意義,但是足以自我滿足的幸福。
在地鐵站的報刊亭買了杜奇偉說的那份報紙,果然在上面看到了那個誰和那個誰的開房照片。
人物和景都拍得很清晰,尤其是金伯爵酒店的logo。
章曉在地鐵上晃得無聊,把報紙翻來覆去地看。社會新聞版比較精彩,搗毀了這個賭檔那個淫窩,馬大姐家兒媳婦佔了家產還要告老公,陳大爺的孫子拒絕贍養老人還想分一筆遺產。他看得津津有味,從上到下一路掃下去,最後在角落看到一個小簡訊。
“13日晚8點左右,清華路清華小區附近發生一起搶劫未遂事件,現急尋目擊者。據警方介紹,該案件的犯罪手法與上月發生在博物苑南門的搶劫傷人事件十分類似。南門搶劫事件的調查已取得突破性進展,但受害者至今仍未蘇醒。”
他趕快拍了下來,發給杜奇偉:“咱們小區外頭髮生搶劫案,你知道不?”
和杜奇偉一路聊天,終於抵達國家博物館後門。
後門那裏站着一個光頭的中年人,見到章曉走過來,十分熱情地與他打招呼:“是章曉對嗎?”
他腦袋太亮,章曉被晃得眼花,連忙眨眨眼睛,跟那人打招呼。
“我是國博的,我叫應長河。”中年人十分熱情,“我帶你過去吧。”
今天章曉參加的是面試,而在面試之前,他已經通過了兩輪筆試。別的不敢吹牛,但紙面考試,章曉對自己是有信心的。無奈每一次都在面試時被刷下來,想到今天這單位遠比之前都要牛氣,他愈加沒精神。
兩人進了後門,應長河徑直帶他走向一棟獨立於主館的辦公樓。辦公樓樓體顏色十分陳舊,是一種經了歲月淬鍊的磚紅,爬山虎和五葉地錦爬了滿牆。因為已屆深秋,葉片枯黃掉落,只剩了無數細細的褐色藤蔓仍互相糾纏着,緊緊貼附於牆體,像是這座紅色小樓的保護者。
“這樓就三層,面試在三樓的會議室。”應長河給章曉介紹,“我們都叫它紅樓。”
章曉站在紅樓的門口,頭皮發麻,細細的汗粒從他皮膚上沁出來。
這樓里有令他不適的東西。
電梯直上三樓,開了門就是會議室。
應長河走了出去,回頭看到章曉沒跟上來,困惑道:“你不舒服?”
章曉臉色蒼白:“裏頭有什麼人?”
應長河笑了笑:“好幾個人呢。簡歷給我吧。”
他伸手把章曉從電梯裏拉出來,帶進了會議室。
脈搏平穩,心跳正常,皮膚乾燥,沒有沁汗——章曉看着應長河的胳膊。
他和自己不是一類人,所以應長河感受不到那種沉重的、如有實質的壓力。
走進會議室之後,那種令章曉幾乎窒息的壓迫感和恐懼立刻變得更加強烈。房間裏站着的人只有他和應長河,而周圍坐着的幾個人里,有兩位是章曉認識的同學。
“今天的最後一個面試者。”應長河開口了,聲音洪亮有力,“章曉。”
有三個男人坐在會議桌旁邊,其中一位抬眼看了看章曉,噗的一聲笑出來:“這位不行吧?還沒說話呢,你看他的汗。”
章曉根本無心聽他說話。
在他和應長河的面前,立着一頭他說不出名字的熊。應長河鬆開他的手,走向會議桌。章曉閉上了眼睛,深呼吸片刻后才睜開。
眼前的熊他隱約有印象,這是一種名為狼獾的攻擊性肉食動物。此刻不知為何,它殺氣騰騰,爪子狠狠在地上抓撓,口中呼呼噴氣,一雙血紅的眼睛死死盯着章曉。
會議桌邊上站着一個清秀青年,他的手腕上帶着一個黑色的抑制環。章曉立刻明白了:這是青年的熊,是這位哨兵的精神體。
“章曉,新希望尖端管理學院2016屆畢業生……”方才出聲的男人翻閱着應長河遞過去的簡歷,“應屆畢業生啊。”
“是。”章曉無精打采,拚命控制自己不要倒下去。那頭熊讓他很難受,他快站不住了。
“成績很差啊。”紙張嘩嘩響,那男人繼續說,“學院為什麼推薦你來?”
“因為2016年的所有畢業生里,只有我和——”章曉看了看他的兩位同學,“……總之我還沒有就業。”
“嗯,影響學院的就業率。”男人點點頭,把簡歷放到一邊,“我們的面試很簡單,看到你面前的狼獾了么?”
“看到了……”
“使用你的精神體,打敗它。”男人簡單有力地下了指令。
章曉大吃一驚。他第一時間轉頭看向自己的同學,三位就業無着落的差生密切地進行眼神交流:“我打不過。”“我也打不過。”“所以令它更憤怒了……”
章曉:“……”
他聽過這樣的事情。
在新希望尖端管理學院裏學習的四年中,他見過許多哨兵,也見過許多嚮導。有部分嚮導的精神體十分強大,甚至擁有和哨兵不相上下的攻擊力和控制力,他們可以輕易地控制精神體對敵人進行攻擊。這樣的嚮導在對敵課程里從來拿的都是高分。
章曉已經預料到自己這一次的面試又將以失敗告終。
“我做不到。”章曉抬起頭,盡量顯得得體些,“我的精神體沒有這麼強的攻擊力。”
“先把它叫出來。”男人皺起眉頭。
“……這個也做不到。”章曉說,“我沒辦法喚出我的精神體。”
會議室里頓時一片沉默,章曉眼角餘光看到那位年輕的哨兵抬起頭,滿臉訝然。
新希望尖端管理學院是一所只招收特殊人群的高等學院,它建校五十四年,招收的學生只有兩種:哨兵與嚮導。
這個社會上的絕大部分人都是平凡普通的,而其中有極少數人被冠以“特殊人群”這個稱呼,他們的特殊之處在於,可以操縱一個僅屬於自己的精神體。
更敏銳、更強壯、更富有攻擊性的那部分特殊人群被稱為哨兵,他們的精神體大部分是肉食性哺乳動物。而其餘特殊人群被稱為嚮導,他們中大部分人性情溫和文靜,精神體也大多是草食系動物,但因為擁有高於大部分人的感官強度,他們經過訓練之後,能左右哨兵的情緒和感官體驗。
而無論是哨兵或者嚮導,他們無一例外都能驅使自己的精神體為自己或別人服務。
比如會議室唯一的一個哨兵,那位擁有一頭強壯又殺氣騰騰的狼獾的年輕人。
最後打破沉默的仍舊是那位語氣尖刻的男人。
“原來就是你,傳說中的廢柴。”他笑着說,“新希望建校五十四年,第一個無法呼喚和控制自己精神體的嚮導。”
會議室角落的兩位差生向章曉投來同情但慶幸的目光。
男人把手裏的紙本都收拾好了,將章曉的簡歷扔還給他。
“你這樣的人我們是不需要的。”他回頭看了看另外兩位,“你們兩個回去等通知吧。”
章曉彎腰撿起自己的簡歷。簡歷上貼着的照片歪了,裏頭是一個濃眉大眼的俊秀小青年。
一直到那位哨兵和他的狼獾跟隨着眾人離開,章曉才從令他難受的壓迫感中暫時恢復過來。
應長河一直在電梯口等他,見他慢吞吞走出來,熱情地與他打招呼:“小章。”
“啊,應……”章曉卡殼了。他不知道這位是什麼領導。
“你叫我應主任就行。”應長河仍舊笑得熱情,“我帶你去參觀一下我們單位吧。”
章曉莫名其妙:“你們不是已經說了不要我么?”
“付科不要你,但我要啊。”應長河笑眯眯,“雖然今年的新人只能由付科先挑,但既然他看不上,我就可以點你的名了。他們那邊要的是編外人員,我們那裏可以給你編製,不錯吧?”
章曉一頭霧水,被應長河拉進了電梯。他把自己的簡歷放回包里,突然發現少了一張。
“應主任,你看到我的介紹信了么?”章曉在包里翻找,“導師給我寫的,他說比簡歷和成績單都重要……”
他聽到紙張甩動的聲音,抬頭一看,發現應長河手裏拿着一張紙,上面還有個紅印戳。
章曉:“……你拿走了?”
他想起應長河在進入會議室之前要求自己把簡歷給他,章曉當時只以為這是個禮節性的舉動,誰料應長河卻趁機抽走了一張。這介紹信上詳細說明了章曉的情況,並且對他無法召喚精神體的行為作出了解釋,在最後一部分,導師還認真寫了大約五百多字的讚美。他怕章曉找不到工作,所以叮囑他一定要把介紹信帶去給面試官。應長河拿走了,所以面試的人只看到章曉糟糕至極的成績和廢柴行為:章曉有點兒愣神,且有點兒憤怒了。
“你導師是我同學,這封介紹信是寫給我的。”應長河把大拇指按在電梯的按鍵板上,章曉吃驚地看到黑色的按鍵板上緩緩浮現出另一個按鍵,“他來找過我十二次,說的都是同一件事,讓我收下你。”
應長河按下了“-18”的按鍵。
“你成績很差,差點留級,所有需要精神體協助的課程都拿不到及格分。”應長河看着手裏那張紙,慢吞吞地念道,“但,‘該生擁有罕見的平衡感及極為精準的分辨能力,曾以0.269秒的時間完成38種氣體分子的分解與排序工作’。”
章曉連忙從他手裏抓過那張紙:“那是學院裏最雞肋的課程,是去年老師自己開的,除了我沒人選修。”
應長河笑道:“是啊,那是他專門為我的單位開的,只用來選擇適合文管委的人。”
章曉一愣:“什麼?文管委?”
電梯隆隆輕響着飛速下降,他站在平面上,身體似乎要騰離。
“章曉,歡迎你加入文管委。”應長河說,“它的全稱是失落文物回收與管理委員會,我是負責人應長河。”
電梯轟地一下停了。章曉一個趔趄,連忙補充:“我沒說過要加入!”
應長河冷靜地說:“下了十八層,就是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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