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初見(二)
三天後,一個意料不到的人,拜訪了陸修澤。
當那人的聲音在思過崖響起時,便是陸修澤也不禁感到了三分詫異。
“大……大師兄……”
靦腆羞澀的聲音從山洞外傳來,陸修澤抬頭望去,只見一個身着墨灰色布裙,髮鬢上只是意思意思地戴上了一支銅釵的少女站在山洞口,拘謹又緊張地將自己的手交握在身前,好像只要陸修澤稍稍大聲些,她就會像兔子一樣躥走。
老實說來,這個少女的打扮瞧起來灰撲撲的,不起眼極了,甚至衣裙的顏色還會給人一種骯髒的感覺,但世上偏偏有一種美人,就算穿着再邋遢不堪的衣衫,也難以掩蓋她半分姿顏,因為即便是再繁複的華服,在她容貌的襯托下,也會如同地上的污泥一般骯髒。
而這個少女,陸修澤的師妹秦汀芷,正是這樣的美人。
只見秦汀芷遠遠地站着,連抬頭來看陸修澤都不敢,只是細聲細氣地傳達着貫日真君的意思:“師尊說……讓大師兄你去觀真殿一趟。”
陸修澤微微笑着,溫和道:“師尊可有說他是何意?”
秦汀芷搖頭。
陸修澤一頓,又道:“說起來,今日怎的是來喚我?三師弟呢?”
秦汀芷欲言又止,最後抬頭飛快地瞥了陸修澤一眼,后又低下頭,小聲道:“師弟他……昨日便下山歷練去啦。”
下山歷練。
是了,一月前的爭執之始,本就是貫日真君同弟子三人,送門下最小的三師弟下山歷練,怎料途中遇上狼群襲村,后又是他被罰思過崖,這才叫三師弟把行程耽擱了下來。如今,想來貫日真君的氣也該消的差不多了,所以想起途中折返的三師弟魏諶后,便叫魏諶繼續他的歷練。
——邏輯很對,但時機卻不太對。
然而陸修澤實則並不是很關心這些事,於是稍稍想想后,便不再理會,起身向秦汀芷微微一笑,溫聲道:“那我們便走吧。”
雖說這一遭是秦汀芷帶着陸修澤離開思過崖,然而最後卻是陸修澤走在前頭,秦汀芷低頭亦步亦趨地跟在陸修澤身後,咋一瞧去,倒像是被關禁閉的是秦汀芷而非陸修澤。
或許是因為前幾天的大火將外頭散漫歷練的弟子召回不少,一路上,陸修澤路遇的同門比平日裏多多了,凡是見着陸修澤的擇日宗弟子,夠身份的無不上來見禮,不夠身份的也遠遠停下腳步,向著陸修澤微微低頭,待到陸修澤遠去后,才匆匆離開。
對於這一切,陸修澤早就習以為常,並不放在心上,但他身後的秦汀芷卻在這時微微一嘆,道:“大師兄……果然很受尊敬啊。”
陸修澤沒有在意,道:“不過是因為我們是師父的弟子罷了。”
“不一樣的……”秦汀芷抬眼,悄悄看了陸修澤的側顏,又趕緊低下頭去,臉上飛起兩片暈紅。
大師兄他……真好看啊……
秦汀芷艷羨地想着:大師兄果然是宗門裏最好看的人,難怪聽說大師兄今日解禁后,師兄弟們都紛紛來偶遇大師兄了……咦,等等,為什麼來偶遇大師兄的是師兄弟呢?
秦汀芷陷入了謎之沉思,而這時,觀真殿也到了。
觀真殿坐落於離擇日峰最近的觀日峰上,雖然只稱作“殿”,但卻佔據了觀日峰的大半個山頭,是僅此於宗門主殿的建築。而這個山頭和這座觀真殿,竟是完完全全屬於貫日真君一人,可以任由貫日真君處置,由此足以見貫日真君在擇日宗中的地位。
來到觀真殿前,秦汀芷無聲退下,陸修澤則是推門而入,獨自穿過幾進的前院,走向正殿。
正殿的大門敞開,叫陸修澤遠遠地就看見了端坐在蒲團上的貫日真君,以及跪在貫日真君身前蒲團上、背對着陸修澤的小孩兒。
陸修澤既然已經看到了貫日真君,那麼貫日真君不可能看不到陸修澤。但貫日真君偏偏眼皮也未曾向陸修澤抬一下,反倒是看着自己身前的小孩兒,道:“你要拜師,可老道我偏偏已經不收徒很多年了。”
拜師?
陸修澤腳步微頓,隨即又像是沒有聽到一樣,繼續向貫日真君走去。
“老道長,你這麼大年紀了,難道還要跟小孩兒耍賴嗎?”小孩兒急了,跐溜一下從蒲團蹦躂起來,屬於孩童的軟糯聲音帶上了氣鼓鼓的情緒,大聲道,“你明明跟我說好的了,只要我回答上你的三個問題,你就會破例,收我當弟子的!”
“呿,誰說老道我要耍賴的!”貫日真君翻了個老大的白眼,在小孩兒面前將為老不尊這四個字詮釋得十分透徹,然而陸修澤卻知道,一股莫大的威能卻越過小孩兒,降臨在他的身上,將他牢牢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陸修澤心中不悅,臉上表情卻分毫不露,遵照貫日真君的意思,安靜待在了原地。
貫日真君繼續道:“你不是還有一個問題未答么?若你連這個問題都能答上來,我自然收你為徒!”
小孩兒拍拍胸脯,豪氣雲干:“你說!”
貫日真君差點要被這小孩兒給逗笑了,咳嗽一聲后,這才板好了臉,道:“我問你,有一個以打獵為生的村莊,遇上了狼群襲村,你是幫還是不幫?是幫人還是幫狼?”
“這還不簡單!”小孩兒脫口而出。
貫日真君捻着鬍鬚,道:“小心點兒,小傢伙,如果這個答案不讓我滿意的話,你前兩個問題答得再好,也是沒有用的!”
貫日真君遙遙望向了陸修澤,而早已明白貫日真君之意的陸修澤不動聲色,心中漠然。
原來,這就是貫日真君叫他來的意圖么?
讓他來看一場好戲?
看就看罷,左右他也是無事,不過奇怪的是,為何這戲的另一個主角,卻是這麼個小孩兒?
被貫日真君這樣一恐嚇,原本想要直接說出答案的小孩兒果然卡了殼兒。他低頭想了想,約莫盞茶功夫后,這才抬起頭來,道:“我已經想好啦!”
貫日真君點點頭:“說罷。”
小孩兒認真道:“我要幫人。”
貫日真君道:“為什麼?獵戶平日裏吃狼,這時候也不過是被狼吃了,一報還一報,有何不對?”
小孩兒不但沒有反駁,反而點頭道:“的確沒有不對。”
貫日真君不太高興了:“那你又為何要幫人?”
“世上有很多事的,但更多的卻是大大小小的圈子。狼群是一個圈子,被狼吃的羊是一個圈子,吃狼的人也是一個圈子。而在這些圈子裏,無論是狼吃羊還是羊吃狼,無論是狼吃人還是人吃狼,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大家都是吃飯,都是為了活下去,本質上是一點區別都沒有的。”小孩兒將手背在身後,小小的身影分明還帶着幾分圓滾滾的可愛,但話語中卻已經顯出了幾分莊嚴肅穆,“是的,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但對我來說,幫人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我不是狼,我是人呀!”
“我既然生而為人,那麼自然要站在人的圈子裏,從人的角度來說,為人着想。”小孩兒道,“就好像我們豫國和楚國的交戰,說到底也只是人和人之間的矛盾——人和人打架,難道有高低的分別嗎?沒有的。可是如果豫國和楚國打起來,我身為豫國人,難道不去保衛自家的家國,反而要去為楚國着想么?才不會啦,我可是豫國人啊!”
這時,原本只是為了教育教育陸修澤的貫日真君,也不由得為小孩兒的話語帶走了大部分的注意力,道:“那照你所說,若人將狼群屠殺殆盡,又或者是豫國滅了楚國,你也是要拍手叫好了?”
小孩兒肩膀一塌,剛剛還在的肅穆感瞬間消失無蹤,嘟囔道:“哎呀,我最討厭跟你們這些把天聊死的人說話啦,就不能不鑽牛角尖嘛!”
貫日真君好氣又好笑地曲指,在這小孩兒的額上彈了一記:“別胡說八道,快回答我!”
小孩兒捂頭,不滿地嘟噥幾句后,道:“當然不會啦。”
貫日真君道:“這又是為什麼?”
小孩兒理直氣壯道:“因為除了人、除了豫國子民之外,我還是我自己啊!我看不得狼群屠殺村民,難道我就能看得村民屠殺狼群嗎?我能幫豫國抗擊楚國的入侵,難道我會幫豫國入侵楚國嗎?人在世上又不是只能有一個立場,這麼簡單的事情,老道長你難道不明白嗎?!”
貫日真君道:“但如果你一定要在其中做出一個選擇呢?”
“我不選!”小孩兒斬釘截鐵道,“世界上既然沒有十全十美的事,也定然不會有百死無生的路!只要努力,一定能夠找到辦法的!”
貫日真君撫着自己的鬍子,盯着眼前的小不點,呵呵輕笑了起來,然後,這輕笑又變成大笑,笑聲中盡顯舒暢:“好,好,好……小小年紀,卻已然明心見性,斬去魔障,我果然沒看錯你這小子。”
“那你呢?”冷不丁地,貫日真君抬起頭來,目光電射,向陸修澤道,“你明白了嗎?”
小孩兒嚇了一跳,驚覺自己身後有人,扭頭向陸修澤望來,但在看清陸修澤的瞬間,小孩兒睜大眼,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