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醋意
坤寧宮的那場火,足足燒了有大半個時辰,直到驚動了慈寧宮中的蔣太后,太后命自己身邊總管大太監持了太后寶璽,糾結宮中太監,才撲滅了那場大火。
然而,整座坤寧宮卻燒成了白地,太監們用巾帕捂住口鼻,將數百具燒焦的屍體抬了出來,王益帶着人,憑着屍身上佩戴的珠寶首飾,認出了方皇后的屍體,將其收斂。
整個後宮一片悲聲,嘉靖帝卻依舊把自己關在西宮的道觀里,只對前來請旨如何發喪的禮部尚書徐階道:“昔日□□皇帝臨終遺詔有雲,天下臣民,哭臨三日皆釋服,毋妨嫁娶,諸王臨國中,毋至京師。諸不在令中者,推此令從事。”
徐階怔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嘉靖又淡淡地道:“□□皇帝的喪事,尚且如此從簡,方氏何德何能,她的喪儀,能越過□□去嗎?”
徐階知道嘉靖性子向來固執,不敢再勸,無奈之下,只得吩咐下去照辦了。
三日之後,裕王在宮中守過靈送完殯,這晚回到王府,雖覺疲累不堪,精神卻甚好。
王妃同丈夫一道在宮中守喪,她身子本就虛弱,此時雖然累極,見丈夫依舊坐在燈下沉思,自己卻不敢自行歇息,只強撐着坐在丈夫對面,笑道:“這幾日儘是茹素,王爺可餓着了,臣妾叫她們去傳些吃食來吧。”
裕王心不在焉地道:“不必了,我吃慣了青雲閣的點心。”
轉臉又對春兒道:“你出去傳話給何英,叫他即刻去請張先生過府一敘。”
說完,便起身往青雲閣去了。
初雪這晚正和嬌兒在房中圍爐織補,做些女工活兒,突然聽見五福的聲音在窗外道:“初雪,王爺馬上要來青雲閣,你快些準備兩個人的點心。”
初雪答應了一聲,便收了繡花繃子,穿上湖綠長襖,就要開門出去。
聽五福的腳步聲去得遠了,嬌兒便嘆道:“到底不是親兒子,名分上的母子,也就是叫起來好聽些,這不,人才剛下葬,這兒子就大吃大喝起來了。”
“你呀,別盡感慨這些有的沒的,快些把這厚襪子補好是正經,不然明兒你的腳可要受罪。”
初雪說完,不等嬌兒答話,便推門向點心房走去。
快手快腳做好了兩盤蔥油牛肉酥餅,在點心房裏左等右等,卻不見五福來取,初雪探頭看了看窗外夜色漸濃,只得自己提了食盒,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書房裏走去。
推開書房虛掩的房門,只見裏面點了十幾隻牛油蠟燭,明亮的燭光下,裕王卻獨自一人坐在書案前,垂首細細檢閱着書案上一摞素色玉版紙。
初雪緩步走近書案,將食盒放下,裕王正凝神看那玉版紙上的字,突然聞見一股異香,訝然抬頭,見面前站着一個裊娜身形,正是初雪,便問:“今日做的是什麼點心?”
“回王爺,是蔥油牛肉酥餅。”
裕王嗯了一聲,伸手指着牆角一張花梨木茶几道:“不必放在書案上了,連盒子一起擱在那几上。”
初雪本已走近書案,見裕王這般說,微微一怔,隨即便邁步往牆角走去。
將食盒放在茶几上,初雪扭頭便向門外走。
“等一下!”身後突然傳來裕王的聲音。
初雪一驚,不知王爺叫住自己,所為何事,只得停住腳步,迴轉過身子:“王爺喚奴婢何事?”
裕王頓了一頓,方道:“我的鎮尺上沾了灰,你來把它擦乾淨了再走。”
初雪只得又走上去,掏出自己隨身帶的蔥綠綉茶花的絹帕,拿起書案上那座碧玉獅子鎮紙,細細地擦拭起來。
裕王鼻中,又聞見了那股細細的幽香,非蘭非麝,卻是沁人心脾,令人一聞之下,神志都清爽了。
他忍不住問道:“你身上灑了什麼香露,怎地這般香?”
初雪見他語出突兀,有些尷尬,本能地答道:“奴婢從來不灑香露的。”
“是了,你又不是綠葉,當然不會往身上灑什麼香露,天下間也根本就沒這般美妙的香露!”裕王微笑道。
聽他提到綠葉,初雪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她立刻想起綠葉的慘死,倘若不是日日給王爺送點心,也不至於做了自己的替死鬼。
如此一想,心中暗暗懊悔自己不該來送這趟點心,五福又沒說不去取,自己瞎勤快什麼呢!
心裏存了這個念頭,手上的便加快了,她只想擦完后,趕快離了這是非之地,偏生那碧玉獅子上面有許多凹凸不平之處,難擦的很,她一急,額頭上就滲出了汗珠。
裕王見狀,閑閑地笑道:“這獅子身上其實並不臟,我是故意讓你來擦的。”
她的手猛地停住,低下了頭,不敢去看他的臉。
“我就是想聞聞,你身上到底是什麼香!”白晃晃的燭光下,裕王的聲音變得柔和了,聽在初雪耳中,卻有些嗡嗡作響。
“我記得,你叫初雪,對不對?”
初雪有些艱難地吐出一個“是”字,細細想了想,乘裕王還沒有說話之際,忙道:“王爺,奴婢房中還有灶火未熄,不能久待,奴婢告退。”
裕王見她這般說,倒也沒有不悅之意,只輕輕嗯了一聲:“既然如此,那便退下吧。”
初雪攥了帕子,急急退出了書房,院子裏的冷風一吹,她額頭上的汗意登消。
驚魂甫定,想起裕王說自己身上有香味,自己也覺得奇怪,低頭聞了聞衣襟,突然省悟,原來這是張家送自己的那雪魄寒香茶的香氣。
自己日日喝那茶,對這種味道已經習慣了,可是別人與她接近時,卻能清晰地聞出那特有的清香。
她走到通向後院的那個月洞門的時候,突然聽見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了,隨後一道燈籠的光亮閃現,何英的聲音笑道:“張大人,天黑,這地上的殘雪尚未化盡,您可當心腳下……”
張居正見何英提醒他,便笑道:“何公公放心,這青雲閣我日日來,比自己的家還要熟悉,不會摔倒的。
一腳跨進大門,朦朦朧朧的,只見一個熟悉的嬌柔背影一閃而過,心裏不由自主跳了幾跳,轉念又想,這個時候,她來這裏做什麼呢?定是自己眼花看錯了。
進了書房,裕王見他來了,忙叫他坐在下首的圈椅上。
“王爺深夜召見,不知有何事?”
裕王想起三日前與父皇的對話,心中喜悅,面上卻極力自持,只淡淡地道:“三日前,我奉召去乾清宮見父皇,此事想必先生定是知道了?”
張居正點了點頭:“臣聽五福公公說過了。”
“先生以為,父皇為何突然召見?”
“臣猜想,定是因為太后壽宴之時,景王殿下在服飾上頭逾制,引得朝野上下紛紛議論猜測,陛下為安大臣之心,定然要召見王爺。”
裕王有些意外:“哦?難道先生不覺得是因為皇祖母對父皇施加的影響?”
張居正微微一笑,並不搭腔,心中卻暗想,若僅僅因為太後幾句話,就改變自己的素日行事,那他也不是當日那個十五歲就敢與群臣對抗的皇爺了。”
先生,父皇對皇祖母素來孝順。”見他不以為然,裕王忍不住道。
張居正緩緩道:“太后的意思,陛下當然不便違拗,可是,王爺請想,太后素來支持早立您為太子,若是皇爺全聽太后的,冊封的詔書早就下來了。”
裕王一聽,深覺有理,不覺點頭道:“先生所言甚是,日前之事,是皇祖母的話,加上老四的狂妄舉止,一起幫了我這個大忙。”
說到大忙這兩個字,到底忍俊不禁。
張居正心中一動:“王爺,莫非陛下是真的下了決心?”
自己的老師,又是將來必須倚重的心腹,自然沒什麼好瞞的,裕王於是便把那日面聖的情形細細說了一遍。
張居正聽完以後,面色如常,淡淡道:“臣以為,陛下的心意,一直都是如他自己所說那般,對您寄予厚望,可是,遲遲不冊封,定然有咱們不知道的原因。”
“民間素來有新喪不久,即刻辦喜事的舊俗,先生,我今日請您來,就是想商議一下,要不要乘着皇后大喪之際,想個什麼法兒讓父皇早日頒詔。”
張居正搖頭道:“在沒有弄明白陛下為何不願冊封之前,這樣做,是很危險的,說不定會弄巧成拙。”
裕王對這個老師的才華智謀,素來佩服的五體投地,見他這般說,便知事情定是不能這樣辦,於是默然不語,半晌方道:“這些便箋,本是前些年,我還在宮中時,父皇陸續寫給我的手諭,本想請先生幫我看看的。”
張居正笑道:“或許能從這些便箋中尋出端倪。”
說完,便起身離座,來到書案前,挪開那摞便箋上的碧玉獅子,突然,一股隱隱的香氣鑽入鼻孔,那香氣雖淡,卻熟悉無比,世上再無別家,張居正想起方才所見的背影,不覺愀然變色。
強自鎮定,拿了便箋來看,只覺心亂如麻,卻哪裏看得下去。
過了一會,他心神稍定,怕裕王問他便箋內容,便搶先問道:“坤寧宮起火之際,聽說王爺就在宮中,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裕王嘆息一聲:“皇后當年殘害端妃,算不得無辜,只可惜了那數百年太監宮女。”
見他這般說話,張居正方知連日來坊間傳言,竟然是真的,想到皇帝為一己之私仇,卻讓數百名宮女太監跟着皇后陪葬,心裏滿是不平之意。”
裕王道:“父皇對端妃用情之深,令人感慨,人人都說帝王家沒有真情,世人又哪裏知道,帝王亦是血肉之軀,如何能真的無情?”
“那麼,王爺您,也有真情嗎?”張居正凝視着裕王,突然問道。
裕王楞了一下,想了一想,眼底閃過一絲痛楚,低聲道:“情之一字,刻骨蝕心,男子能夠做到無情,方能建立功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