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親事
夜幕降臨,張府的大丫頭香兒手裏拿了蠟燭,來到張夫人的卧室,將十二支蠟燭插在銀燭台上點燃了,卧室里登時亮如白晝。
張夫人穿一身佛青立領中衣,半靠在一個淺綠金絲玉簪花倭緞大迎枕上,拿起一本賬冊,就着燭光聚精會神看了起來。
“夫人,揚州和蘇州的鋪子,公子已經派專人打理,您的病剛好,可不能再勞神了。”香兒見狀勸道。
張夫人嘆了口氣:“正兒每日裏陪王爺講經,還有翰林院裏的公事要做,我做娘的,怎麼忍心讓這些俗事擾了他的心神。”
香兒暗想,這倒說的是,夫人的娘家家財萬貫,富甲一方,可公子未考中進士做官之前,連縣太爺身邊的衙役都敢去敲詐勒索,自古商家不能與官斗,經商可不就是俗事么。
這時,有小丫頭來報:“夫人,公子來了。”
張夫人放下賬冊,見兒子穿件淡青薄綢袍子來到自己面前,身姿英挺,臉龐俊朗無匹,心中不自禁地湧起一陣得意之情,嘴裏卻嗔怪道:“天已經涼了,你就不會穿暖和些嗎?”
張居正在母親炕前的瓷凳上做下笑道:“娘,你今日覺得怎麼樣?”
“我這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再過兩日,各地的田莊鋪子,還是我來打理吧,省得耽誤你的事。”
又轉臉對香兒道:“去廚房把燉好的當歸雞湯給公子端來。我要看着他喝下去。”
張居正無奈地一笑,心想自己這般高大強壯,跟娘二十多年如一日的精心餵養脫不了干係。
張夫人又道:對了,你請的那個給我做點心的姑娘,咱們也該置桌酒席,好生謝謝人家才是。”
張居正皺眉道:“娘,她現在處境危急,兒子正在想法兒幫她呢。“
“處境危急?”張夫人忙追問:“怎麼回事?”
張居正便把初雪之事說了一遍。
張夫人蹙起眉頭,嘆息一聲:“正兒,你不該將她安置在青雲閣里去的,那姑娘幫過咱們,跟我又是同鄉,你該想個法兒,讓她出了王府才是。”
“娘,要出王府,談何容易,她可是宮裏的人,選秀選進來的,就算是宮女身份,也要滿二十五歲方能回家,國朝制度,誰能更改?”
香兒端了個深紅雕花嵌銀絲的檀香木托盤,將盤中一個白玉碗放在張居正面前的案几上。
張居正本不想喝,只是不好拂了母親之意,便端起碗來,喝了幾口,當歸的藥味滲入口鼻,他忍不住屏住呼吸。
張夫人瞧在眼裏。便道:“良藥苦口,你日日勞神,不滋補哪成!只是那姑娘。你打算如何幫她”
張居正略略思索了一會,便道:“此事,還要從陳雍妃娘娘那裏下手,當年,皇上在安陸做藩王世子的時候,雍妃的父親是皇爺年少時開蒙的老師,雍妃的哥哥弟弟都是皇爺當年的同窗,情誼極深,且雍妃的長姐便是皇上的結髮妻子,雖說皇后早已薨逝,可皇爺總念着結髮之情,對雍妃關照有加。”
“嗯,也只有陳家的家世背景,才能與陸家相抗衡,雍妃若肯出面,無論是皇上還是太后,都會給她面子,那陸家也是惹不起她的,可是,雍妃跟咱們素無牽扯,她如何肯幫咱們?”
張居正笑道:“娘難道忘了林潤。”
張夫人一怔:“林潤?他不是你的同窗好友么?他又怎麼了?”
“林潤的母親,便是陳雍妃的親姐姐,已故的陳皇后,其實便是他的嫡親姨母。”
“原來林潤還是皇爺的內侄!我可是今兒才知道。那孩子可真是樸實,居然從不以皇親國戚自居。”張夫人想起林潤素日行事,不覺又嘆道:“到底江西陳家幾百年書香大族,連外孫都這般謙和敦厚,這定然是他母親陳夫人教養有方了。
“娘,林潤的人品,自然是沒得說,他若肯向姨母求情,雍妃定然不會拒絕,不過一件小事罷了,陸家不至於不給陳家這個面子吧。”
張夫人深以為然,又道:“此事,終究要有個說辭才好。”
張居正不慌不忙:“兒子已經想好了,就說初雪原是雍妃娘娘家的親戚看上的媳婦,可惜被選入宮中,送到王府,請陸側妃照看她一二,待她年滿出府後,就即刻與陳家親戚成婚。”
張夫人盯著兒子,似笑非笑:“如此,便去了陸側妃的隱憂了,即便王爺想將初雪收房,有雍妃這番話做底子,王爺也不能隨意奪□□室,嗯,這個主意不錯啊。”
張居正低下頭,用湯匙輕輕攪動白玉碗裏的雞湯,滿屋裏一片沉寂,只聽見湯匙與玉碗輕輕撞擊的聲音。
張夫人看着燭台,怔怔出了回神,見兒子把雞湯喝完了,方道:“你今年已經二十五歲了,整日操心別人的事,難道就沒想過自己的終身大事么?”
張居正嘿然道:“婚姻大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爹去得早,此事,兒子任憑娘做主。”
“你自己向來極有主意的,難道不知,娶個不稱心的媳婦,一輩子都過得不快活嗎?”張夫人嘴裏嗔怪兒子,眼裏卻滿滿都是慈愛。
“上次,不是有官媒拿了帖子來給娘參詳嗎?娘盡可以挑選,娘看得上的,兒子也不會討厭到哪裏去吧。”
“你呀你!”張夫人不禁又氣又笑:“還提官媒,那官媒拿來的帖子,有哪一次你正眼瞧過的,娘可是只有你一個兒子,況且你舅舅無兒無女,你如今是一肩挑張何兩門的香火,便是你爹生前沒留下什麼功名利祿,你外公和舅舅掙下的那大筆家業,難道也讓它後繼無人么?”
見兒子默然不語,張夫人又道:“我病中這些日子,那高家小姐,可是來探望過我好幾回了,我瞧她——”
“娘,你病後身子虛弱,這些賬冊,我找幾個得力的下人去做吧,反正這些事情,早晚要教給管事打理,不如早些在下人當中留意,擇幾個精明能幹的。”張居正起身離座,取走了母親身邊的賬本。
張夫人無奈地看了兒子一眼,心中暗想,你是我肚子裏爬出來的,你的心思,我豈會不知。
於是又道:“那高家小姐的模樣家世都是上上之選,唯是說話做事算計了些,娘對她也不是十分滿意,可是,正兒,這世上,又哪裏去找那十全十美之人!”
見母親臉色似有慍色,張居正不敢久留,便道:“天色已晚,娘還是早早歇息了吧,兒子告退。”
張居正回到房中,就見自己房裏的王嬤嬤迎上來,笑道:“今兒夫人沒把您留下來看帖子嗎?”
張居正坐在窗前的雞翅木圈椅上,小丫頭拿了鞋給他換上,見王嬤嬤如此說,便道:“有娘和嬤嬤給我把關,哪裏還要我去看。”
這王嬤嬤是自幼在他身邊伺候的嬤嬤,張居正待她向來尊重,不肯真以下人待之。
待到他長大成人,張夫人要給他房裏換上年輕貌美的大丫頭貼身伺候,被他一口回絕,所以,這房內的事務,依舊是王嬤嬤帶着兩個小丫頭打理。
對此,張夫人是又欣慰又失望,欣慰的是兒子不好女色,一心讀書,將來不愁光宗耀祖。
失望是兒子不近女色,將來多半不會三妻四妾,她婆家娘家,萬傾田地,可就是這一顆獨苗,她做夢都想多抱幾個孫子。
張居正見案上鋪的有泥金紙,便轉臉對小丫頭竹兒道:“去拿筆墨,我寫個帖子,你到前院去找心墨,交給他,叫他明兒一早,就出府把這字帖遞給林相公。”
竹兒一邊拿筆墨,一邊問:“是哪個林相公,可別搞錯了。”
王嬤嬤插嘴道:“竹兒你就莫要瞎操心了,心墨打小跟在公子身邊伺候,公子既然這般說了,必定不會有錯。”
一時筆墨具備,張居正鋪紙執筆,一揮而就,將帖子交給竹兒,便道:“我乏了,你們都回房去吧。”
竹兒應聲走了,王嬤嬤卻站在原地,笑嘻嘻地看着他。
張居正心中一動“嬤嬤是有什麼事情要說嗎?”
“是有事情,公子啊,今天你不在家的時候,高家大小姐又來了。”
張居正淡淡地哦了一聲,心頭泛起高湘的身影,高拱一共四個兒子,卻只有這一個寶貝女兒,高家妻妾眾多,高湘自幼在母親和姨娘中間,耳瀆目染,心機甚是深沉,不能不說她是個聰明乖巧的人。
見王嬤嬤依舊盯着自己的臉,他有些好笑:“我當是什麼事情,她一心想認我娘做乾娘,來了不是很尋常的事情嗎。”
“我的傻公子呀,那麼美貌的姑娘,家裏又那樣的好,人家巴巴上門來你家,你怎麼就一點不開竅呢,若換了別人,怕早就請了媒婆——。”
張居正看了王嬤嬤一眼,王嬤嬤不由自主地住了口,這孩子,雖然是她一手帶大,可隨着年紀漸長,身上那種說不出的氣勢卻讓她莫名地,打心底地敬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