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三十
陳卉把手機遞給柯萌:“找你的。”
班主任大半夜的找她?這未免也太驚悚……電光火石之間各種猜測閃過腦海,柯萌膽戰心驚地接過來放到耳邊,規規矩矩地喊了聲老師好。
確認柯萌真的安全,班主任似乎鬆了口氣,接着道明來意:“你爸爸剛剛給我打電話問我你都下落,他來找你卻發現你不在寢室,估計這會正急得焦頭爛額,你趕緊給他打個電話報平安。”
柯萌的手機是瞞着家裏偷偷買的,柯父不知道她的手機號,只好打電話給班主任。班主任又不是神通廣大,哪裏會知道柯萌去了哪兒。王曉佳轉學了班主任就打給柯萌另外兩個室友,一個說不知道一個電話關機,班主任只好寄希望於班長陳卉,希望陳卉能有柯萌的電話號碼。
聽到這個回答柯萌怔住了,她爸比她還要節儉,除非必要不然不可能來學校找她,難道是家裏出了什麼事?
思及此柯萌謝過班主任,立馬掛斷再打給父親,那邊接得很快:“柯萌?”
“是我,爸爸。發生什麼事了?你怎麼……突然來學校找我?”柯萌有些遲疑,她想起上一次匆匆分別,還是因為偷買手機的事情被發現。大吵一架后的不愉快彷彿還殘留在記憶深處,隨着這通電話而漸漸浮出腦海。
柯父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問道:“你現在在哪?宿管幫我上去看了,她說你不在寢室。”
“我……”柯萌看了眼時間,這個點就算她馬上下樓打車回學校也趕不及,慌亂間腦子僵住了轉不動,找不到合適的理由。
“柯萌在我房間,今天我約她來我家玩,怕她一個人回去不安全就讓她在我家留宿了。”陳卉從柯萌手中拿過手機,語氣平淡,話語順暢,光聽聲音確實很有可信度,“叔叔好,我是班長陳卉。”
班長的頭銜果然很好用,柯父沉默了一會,說了幾句客套話,然後叮囑她們早點休息便掛了電話,顯然是相信了陳卉的說辭。
柯萌不禁深深呼出一口氣,心卻還懸在半空。躲得過一時躲不過一世,父親似乎在極力忍耐着什麼,希望不是因為手機的事來興師問罪的。
第二天天還沒亮柯萌就醒了,心裏裝了事她睡得很不安穩。陳卉有心開解,可惜柯萌一直心不在焉,她只好閉上嘴巴。
儘管兩人回去的方向不同,陳卉還是堅持把柯萌送回學校:“要是有應付不來的事,隨時可以打我電話。”
“好。”柯萌勉強擠出個笑,對陳卉揮揮手然後心事重重地小跑回寢室。寢室的門被人從裏面鎖住,估計張娟婷還沒睡醒,柯萌想了想,沒敲門。
柯父一個男人自然不可能住在女生寢室,時間還早宿管阿姨還沒上班,柯萌昨晚忘了問柯父在哪過夜,只好掏出手機給父親打電話。
打了兩次都無人接聽,說不定父親還在睡覺,柯萌掛斷電話準備過一會再打。不一會兒進來一條短訊,卻是女僕咖啡店的老闆,叫她趕緊來上班。
商店和企業不同,節假日反而是最忙碌的時候,黃金周人流量肯定多需要人手,老闆能給她們一人一天假期已經算是挺有人性的了。
柯萌下樓做公交車趕去市中心,咖啡店剛開始營業,裏面就已經坐了一小半的人。其他女僕還未到,老闆親自上陣,忙得暈頭轉向,柯萌連忙放下包換上女僕裝去幫忙。
很快店裏的同事們陸續來上班,靠近飯點,生意也越來越紅火,柯萌小陀螺似的馬不停蹄地穿梭於廚房和大廳之間,很忙,但小費數目也成正比增長,總體來說很開心。
直到她無意中一轉身,看到門外面沉如水的父親。
柯父轉動輪椅進入咖啡店,柯萌渾身僵硬,一瞬間產生一種掉頭逃跑的衝動。
“你跟我出來。”大概是受的刺激太大,柯父眉頭緊皺咳嗽了兩聲,才冷冰冰地吐出這句話。說完也不管柯萌的反應,逕自轉動輪椅離開咖啡店。
裙擺被一隻手緊緊捏住,柯萌沉默地跟上去。
“老劉告訴我你在女僕店打工的時候,我還反駁他,我說你不可能分不清主次,做出這種耽誤學習的事情來!我真是萬萬沒想到……”柯父氣得用力拍打輪椅扶手,“你現在為了幾個錢浪費時間打工,以後考不上好學校沒有好出路的時候有你後悔的!”
柯萌低着頭靜靜站着挨罵。上次陳卉來咖啡店看她,她請陳卉吃飯,買手鏈的時候依稀看到教導主任的身影,當時她還抱着僥倖心理,希望只是自己看錯了,結果證明她那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
“你現在就給我去把工作辭了!穿的裙子這麼短像什麼樣!”老一輩的思想總是保守些,柯父用手指着柯萌又指了下咖啡店。
生活就像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老虎,稍有不慎便會屍骨無存。柯父自己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他前半生意氣風發然而後半生極其失敗,他不願看到柯萌重蹈覆轍。
每個父母都有一顆關愛子女的心,出發點是好的,可惜大部分的人教導兒女時不自覺就會擺出高姿態,強勢霸道到蠻不講理的地步,彷彿被教訓的一方不是平起平坐的人,而是個木偶。
柯萌臉色蒼白,下唇都快被咬出血。隱忍退讓了十八年,頭一次不想低頭,只想要像條瘋|狗一樣放聲吶喊。
“我不辭職。”
“……什麼?”柯父懷疑自己聽錯了。
柯萌抬起頭直視父親的眼睛,聲音是壓抑着暴風雨後的平靜,一字一字重複道:“我說我不辭職。”
“你……好啊,你出息了!敢和我頂嘴了!”柯父氣得渾身發抖,拉住柯萌的手臂,隨手抽過一旁廢棄的木板就往柯萌屁股上打,“我還沒和你算手機的賬!跟同學攀比,小小年紀不學好!”
柯萌硬生生受了這一下,腰桿挺得筆直,死死咬住唇不讓自己發出一丁點聲音。
人在氣頭上的時候哪裏能壓得住聲音,這會動靜更大,市中心再隱秘的角落人流量也不低,本來就有一群人在暗處圍觀,眼看事態發展越來越糟,頓時好幾個人紛紛冒出來攔住柯父。
柯父拿木板指着柯萌:“你知不知錯……咳咳!”
氣火攻心,話說到一半柯父猛烈地咳個不停。像是預感到什麼,柯父眉頭皺得更緊用手捂住嘴,殷紅的鮮血順着指縫流淌,然後越冒越多,柯父急喘兩口氣,渾身失力重重倒下。
這一幕發生的太突然,柯萌睜大眼滿臉的難以置信,呼喊聲、電話聲、鳴笛聲響成一片,等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身處急救室外的長椅上。
紅色的指示燈亮得刺目。
鼻端是消毒水的味道,四周安靜的可怕,冷風從窗口吹進來激起一身雞皮疙瘩,柯萌用雙臂環抱住自己,目光空洞。
這一刻,往日許許多多被她忽略掉的細節湧上大腦:父親經常用紙捂嘴的動作,日漸蒼白的面龐,以及不分晝夜做廉價手工活賺錢的混亂作息……
一切絕非無跡可尋,毛線的一頭始終在她手上,只是她從未想過要扯一下看看。
肩膀被路過的護士拍了拍:“這裏是醫院,請把手機調成靜音或者震動。”
手機一直被她放在口袋裏,拿出來,來電顯示是陳卉。
“和你爸爸見過面了嗎?昨晚的事情沒被發現吧?”
陳卉的語調很輕鬆,她就是想和柯萌聊聊天,等了半天不見回答。太安靜了,陳卉甚至能聽見電話那頭粗重的呼吸聲。
“……怎麼了?你爸爸打你了?”
這種氛圍使她不安,陳卉下意識屏住呼吸,連聲音都放輕了。
“陳卉,”視線漸漸模糊,嗓子裏像是堵了一塊東西,柯萌自己都聽不清自己說了什麼,“我不該和他吵架,我不想失去我爸爸,怎麼辦……”
陳卉趕到醫院的時候柯父還未從急救室里出來,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環視一圈,慢慢朝柯萌走過去,緊挨着坐下。
柯萌有一肚子的恐懼想要傾述,等到陳卉真的來了,她卻只會懦弱地流眼淚,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別怕,還有我。”陳卉整顆心都縮成了一團,痛得呼吸艱難。她輕輕按住柯萌的後腦勺,將柯萌的頭搭在自己肩窩,一下一下順撫柯萌的頭髮,“沒事的,不會有事的。”
柯萌哭到最後再也哭不出來,眼眶乾澀得要命。
陳卉一動不動地維持這個姿勢,半個身子都坐麻了。活動了下肩膀,她站起來準備去弄條熱毛巾給柯萌敷一敷眼睛,剛動一下,手腕就被人用力攢住。
柯萌用一副害怕被丟棄的眼神看着她,緊張道:“你去哪?”
陳卉低聲哄她:“乖,我去弄點水給你洗把臉。”
聞言柯萌攢得更緊:“不要,我不洗。你別走。”
陳卉嘆口氣,只好重新坐下。她把掌心搓熱,又哈了好幾口氣,確保溫度勉強夠了,然後輕輕覆蓋住柯萌的眼睛。
陳卉理論知識豐富,奈何缺乏實踐經驗。眼皮上方的溫度很快降回常溫,作用力幾乎為零,眼睛還在酸脹,心裏卻很暖。
柯萌沒戳破,按住陳卉的手背讓她的手貼得離眼皮更近一些,身子往旁邊傾倒,兩顆頭碰在一起,不分彼此般緊緊挨着。
人生很苦,但她還有陳卉。
多幸運,你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