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節 上山
來人年紀不大,齊墨鶴猜測他至多不過二十歲,是個濃眉大眼,生得十分精神的青年。齊墨鶴見他穿一身褐色麻布衫,依稀像是什麼門派的制服,只是料子和做工都並不精巧,既不見靈線編織,更不像有什麼寶物作飾,簡而言之,那只是一身衣服,樸素、普通,沒有衣服之外任何功效的衣服。再看他停在地上的器物,哪裏是什麼寶劍,那竟然是一塊雕鑿了奇怪花紋的木板。
是煉器師啊!齊墨鶴的心裏這才有了結論。
正如同武林人士必有名劍寶刀,修仙之人也多半會有幾樣世人津津樂道的法寶仙器,而打造這些法寶仙器的便是煉器師。所謂煉器師,千年前的大煉器師、開了一宗先河的宗鑄在他撰寫的《器說》一書開首便給了明確解釋:“煉器者,擇天地之材,修大道之形,通神鬼之魂,煉因果之成。先為工,后成匠,再為巨匠,其上再有精進,方可稱‘鑄’再稱‘煉’,而能成‘師’者,萬中無一。”由此可見,煉器師是多麼不容易成就的一個職業。齊墨鶴之所以稱呼這個青年為煉器師,乃是從世俗概念上的定義。早在兩百年前齊墨鶴還活着的那個年代,煉器師這個詞就已經被用爛掉了。因為真正的煉器師早已久不見於世,反倒是半吊子的鑄器師和只會皮毛的匠人滿大街跑,所以“煉器師”也就成了一個泛泛的統稱。
“你還愣着幹什麼,快回答啊!”對方見齊墨鶴不言不語,反而痴痴傻傻地盯着自己看,不由着急地走上前幾步,“妖狼獸呢,哪裏去了?”
齊墨鶴這才回過神來,對上對方的眼神,不由得心頭一松。這青年雖然口氣兇巴巴,動作也十分急躁,但是眼裏的緊張和關懷卻是真實的——他在擔心這副身體原先的主人。正想着,後方伴着腳步聲傳來了一陣陣呼喊:“黑鳥、黑鳥,你還活着嗎!”一個十來歲的少年急急忙忙地跑過來,齊墨鶴眼睜睜地看着他跑得跌跌沖沖,快到自己跟前時,叫塊石頭絆了一下,竟然“啪”的一聲栽進了泥坑中。
齊墨鶴:“……”
那青年倒像是已經十分習慣,上前拉起了少年說:“二茂你怎麼總是那麼冒冒失失的。”
被叫做二茂的少年從泥潭裏拔起臉來,一面抹着臉上的泥水一面道:“養懷師兄,我、我着急啊,黑鳥他剛才受了那麼重的傷,嘎?”少年從泥巴後頭對上了齊墨鶴的臉,將他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又從腳到頭回看了一遍,跟着,抹了抹眼睛,“你、你沒事?”
齊墨鶴有些尷尬地點點頭,趕緊轉移話題道:“妖狼獸死了。”
“死了?!”叫作養懷的青年驚叫起來,“誰殺的?”顯然,在他的心裏並不存在齊墨鶴……對了,現在該是叫作黑鳥的少年殺了妖狼獸的可能性。這世上的事有時便是如此玄妙,齊墨鶴前世名字喚作墨鶴,沒想到重生后換了個名字竟然叫作黑鳥。小狐狸該不是就是看上這名字才讓他重生到這兒的吧,齊墨鶴想着,一面道:“我也不知道是誰殺的,我剛才險些就叫那隻妖狼獸吃了,結果千鈞一髮之際有人出手殺了它,但是他的速度太快,我連個影子都沒瞧見。”
養懷疑道:“難道是雷州師兄?不對啊,雷州師兄應該和水靈師姐他們外出辦事去了。”又道,“妖狼獸真的死了?”
齊墨鶴想了想,打開那個裝有爮黃的藥罐給養懷看:“這是我從妖狼獸體內找到的。”
“嘩,爮黃!好大個!”養懷驚道,隨後思索了一番道,“如此看來那妖狼獸是真的死了,可到底是誰殺的呢?”
二茂巴巴地跑過來說:“師兄師兄,你就別管是誰殺的了,反正黑鳥沒事就好,而且我們有了爮黃就可以交差啦!”
養懷聞言卻是面色一沉,道:“我還沒問你們呢,你們兩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又不是靈修又不會武技的,到底是誰讓你們上這迷蹤林里採集東西來了?”
養懷這話問的其實是齊墨鶴,無奈齊墨鶴此時什麼也不知道,自然不知該怎麼回答,好在二茂顯然是個話癆,主動接口道:“是……”
養懷卻顯然已經有了自己的結論道:“又是趙迢他們那伙人是不是?”
齊墨鶴看了眼二茂,二茂傻傻地點點頭,於是他也就跟着點點頭。養懷頓時眉頭皺得死緊:“我就知道!”他說,“你們倆也真是的,凡事怎麼不知道個輕重,二茂傻,難道你也跟着他一起傻?”養懷數落着齊墨鶴,“趙思遠欺負你們,你們就不會跟我說嗎,我這個師兄難道是擺着好看的?就算我不在,你們不會跟管教先生說嗎,就由得他這麼胡鬧?”他越說越是來氣,把手裏那古怪的武器用力一揮道,“走走走,都回去,師兄給你們討個公道去!”
齊墨鶴被他這一下晃了下眼,這才終於看清了那武器的真面目——原來是把鋸東西用的千齒鋸。
齊墨鶴是搞不清楚狀況,二茂則是真的傻,結果兩人就這樣被養懷帶領着氣勢洶洶地殺回去了。回去的路上,養懷並沒有馭那塊木板,齊墨鶴看出來了,那也是個“法器”,只是用了符文催動,起到最原始的代步功用而已,估計時間上並不持久,也飛不很遠。即便這樣,他和二茂也沒有這樣的好東西,所以養懷只能委屈點陪他倆一起徒步走回去。
在林中穿梭了大約有一柱香的時間,終於走到了外頭,齊墨鶴的眼前頓時一亮。他前世生活在嘯風城之中,那是一座終年刮著大風的城池,自然環境十分惡劣,他的父親更認為真正的修仙者就必須在嚴苛的自然環境中求生存,所以打從他小時候開始,每年總有數個月是要在最為嚴酷的暴風環境中接受歷練的,這也間接使得齊墨鶴第一眼見到朱磊就被他身上的溫暖氣質所吸引。人大約總是這樣,越是缺什麼便越是渴望什麼,而如今,呈現在齊墨鶴眼前的恰是幅柔軟多情的“青山碧水圖”。
山不是高山,卻鍾靈毓秀;水不算靈水,卻也溫婉多情;遙遙望去,只見野花遍地,靈鳥成群,雲環霧繞,頗有幾分仙境景象。齊墨鶴心道,莫非這是到了十三上城中的秀春城?然而待他再仔細看去,便推翻了自己的猜測,原來不遠處的天幕之上,遙遙可見數點繁星一般的亮色,然而那並非什麼星宿,而是代表着十三宗門的十三上城。
此時世間有凡人、妖怪、魔魅與修仙者,魔居魔域,妖生妖谷,凡人居於大地,大地之上漂浮於空中的乃是十三宗門控制的十三上城。十三上城分別轄有一處下界,彼此締結盟約,分地而治,十三城城名依次為:玄月、陽紫、碎星、祿雲、嘯風、金雷、流焰、弱水、秀春、巨木、天馬、羽和靜。這十三城從視覺上看是漂浮於空中,實則位於由各大宗門代代相傳的仙器所開闢的一個獨立之界,那天上星象只是一個投影。十三城中羽城已經失蹤良久,靜城則從不參與各大宗門事務,宛如隱形,此外像是巨木和秀春是分別依附於玄月城和陽紫城的附屬城,本身也都是由這兩大宗門中的人分出去創立的,由此也可見玄月和陽紫的勢力之大。除此之外,世間尚有三山九洞,另有散修的一些無甚大名氣的據點,像是問道林、匯仙谷之類,不一一贅述。
修仙宗門雖說不是真仙境,景緻卻也非下界可比,何況在齊墨鶴還活着的那個年代,各大宗門對於收徒授藝之事都是卡得十分緊的,也就是說,除非天生就出生於宗門世家,一般的下界凡人想要拜入各宗門門下,幾乎難於登天,即便是下界地位尊貴的帝王將相,往往也需仰各大宗門鼻息,王室子弟能得一宗門弟子席位那都是十分值得驕傲的事。怎麼如今在下界竟會有這樣一處靈氣充沛的地界,養了一群專習煉器的弟子,這裏到底是歸哪座城池管轄?
齊墨鶴思及此,不由得滿腹疑惑,他只覺自己睡了兩百年醒來,世間處處都與之前大不相同,可是面上又不好表現出來,只得旁敲側擊地從二茂與養懷的對話里打聽消息。二茂雖是個話癆,但是畢竟年紀還小,好些事情說不清楚,又有些齊墨鶴問到了,他卻莫名其妙就扯開了去的,弄得齊墨鶴簡直要懷疑這孩子是故意的了。不久后,三人行到一座山峰腳下,那山腳下並無山門,只豎了一塊石碑,寫着“擅闖則生”四個字,“擅闖”和“則生”兩字中間還有個挺大的縫隙,把這四個字硬是斷成了兩截。
齊墨鶴心裏疑惑,從來只聽說過“擅闖者死”的警告語,“擅闖則生”是幾個意思?還沒等他想完,養懷已經邁步走上了山道,二茂也跟着走了上去。齊墨鶴此時已經看出二茂可能是先天有什麼不足,因此走路總是有些頭重腳輕,跌跌沖沖。他見二茂又是一副要摔倒的模樣,不由得緊走幾步,跨過碑去,想要扶他。然而,就在齊墨鶴的腳跨過了界碑的一瞬,他耳中忽然聽到了一聲含混不明的“嗡”聲,像是從腳下的地底深處傳來,但是等到豎耳細聽,卻已經沒了聲息。
“走快點!”前頭養懷已經走出去老遠,不耐煩地喊了一聲。二茂應了下,撒開腳丫子以一種奇怪的姿勢追了上去。齊墨鶴道:“二茂,你別跑太快,當心摔着!”他想緊跟上去,然而第二步踏下去,耳中聽得又是一聲嗡鳴,這次的聲音卻要近和大了許多,如果剛才像是從地心傳來,此時怕是已經距離地表不足一丈了。
齊墨鶴心頭升起不祥感覺,難道是……事實證明他的不詳預感是正確的,下一瞬,只見一隻巨大的手掌猛然從地底伸出,一把向他抓來。所幸齊墨鶴已經有了戒備,見機不妙立刻向旁邊躍出,然而又一隻手掌還未等他落地便從土裏鑽出,迅若閃電,再次抓向他的腳踝。齊墨鶴只得又在空中臨時變換了姿勢,硬是縱起身形,再換方向。
“吱嘎吱嘎——”伴隨着奇怪的聲音,越來越多的手掌從地底伸出,舞動着前赴後繼地抓向齊墨鶴。那些手掌足有一隻成年妖狼獸大小,蒼白的手指帶着泥透着股沖鼻的土腥氣,活像是從十八層地獄中探出。齊墨鶴的這副身體哪裏吃得消這樣的追擊,先頭還能閃避,到後來空地上已是密密麻麻一片伸縮招展的手掌,他被抓了數下,腳踝就像是浸透了冰水一般,疼得快死過去,也再無處可避。
為什麼剛才養懷和二茂走了都沒事,只有他會觸發這些手掌抓捕,難道他走錯路了?齊墨鶴心中一凜,是了,是走錯路了,他記得剛才無論是養懷還是二茂走的路線似乎都不是筆直的,而是古怪曲折。齊墨鶴心道糟糕,這一帶怕是密佈機關法寶,然而此時他早已不記得那兩人是如何走過這段路。齊墨鶴被逼得左支右絀,忽然見到前方有一塊小小的立足之地,頓時精神一振,往前撲去,方才立穩腳跟,忽然眼前一花,那些密密麻麻的手掌彷彿在瞬間虛化了一下。齊墨鶴迅速眯了眯眼睛,只是在他閉眼的一瞬間,耳朵里忽然聽到一片密集的箭矢破空之聲,渾身每一根汗毛彷彿都在這一刻豎了起來,齊墨鶴此時已知道自己是中了圈套,那些看似可怕的巨手其實並不是真正殺招,它們的目的只在於驅趕獵物站到真正的圈套之中。
太大意了……齊墨鶴想,重生不過短短一個時辰卻接連遭逢兩次生死危機,雖可說是天意如此,只是如果此時“鶴舞”仍在他手,他或許還可拼力一搏,實在是可嘆可恨!或許是因為大勢已去下的無可奈何帶來了放鬆,眼前浮現出昔年手持鶴舞上陣殺敵過往的齊墨鶴不知不覺間入了物我兩忘的狀態,正因此並未發現自己腰間別著的鐮刀竟然微微震蕩起來。
忽而,齊墨鶴的眼前光華一閃,被他插在腰上的那柄屬於原主的鐮刀竟然自己激射而出,漂浮在齊墨鶴面前如同風車一般飛快地旋轉起來。伴隨着一迭聲的“叮叮噹噹”,無數道光華在瞬間迸發而出,就好像群星撲向大江,帶起一陣狂風。無形的箭矢被有形的鐮刀擋住,兩者碰撞、交鋒、勢均力敵地膠着,而後那看似毫不起眼的老舊鐮刀竟然逐漸佔了上風。明明是被保護着,齊墨鶴還是被那撲面而來的凌厲兵戈之氣震得不由倒退了半步,過了不知多久,聲音終於平息,齊墨鶴再抬眼看時,那柄鐮刀已停了下來,他下意識地伸手一接,鐮刀便安靜地落回了他手上,斂了光華,絲毫不見剛才的鋒芒畢露。
齊墨鶴驚訝地看着這柄不知名的鐮刀,這次終於可以確認,剛才在迷蹤林中救他的根本就只有這把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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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本屬於嘯風城城主宅邸的後院虛境之中,在火光映照之下,朱磊猛然睜開了眼睛,眼中寫滿了驚訝與不敢置信。怎麼會……難道剛才那是?他飛快地立起身來,似乎急於要去證明些什麼,然而就是這一站,登時引起了一片混亂。
原本有序燃燒着的鼎爐火光猛然間失去了控制,伴隨着野獸一般的嘶吼,一隻火鶴一躥而起,險些就要頂起重逾千斤的鼎蓋。暗色地面上書就的朱紅符文在此時驟然放射齣劇烈亮光,自虛空中“嗖嗖嗖嗖”射出了七根鎖鏈,一根接一根狠狠套向火鶴的脖子。
火鶴尖哮着不停掙扎,火星四濺,一點火星落到地上便燃起一簇火苗,很快整間屋子就已被能焚毀金鐵山岩的真火所團團包圍。朱磊完全被困於其中,卻並不緊張,那張英俊得幾乎可稱明艷的臉上反而掛上了一抹笑意。
“怎麼,你也感覺到了嗎?”他輕聲說著,徒手在空中寫下符文。被真火蒸騰起的氣浪伴隨着他的動作奇異地順從而動,很快形成了一個小小的補陣。完成最後一筆,他伸手輕輕一推,那氣浪化成的補陣便打着旋罩向了火鶴。火鶴被補陣輕柔卻不容反抗地蓋住了雙眼,竟是慢慢往下退去,如同被安撫了一般。
朱磊見形勢已被控制,便急匆匆地想要離去,然而就在他轉身的下一瞬,伴隨着一聲驚天動地的炸裂聲,鼎爐四分五裂,火鶴忽而再度突起,一下子掙斷了七根鎖鏈中的五根,露出尖銳爪喙,猛然向他衝來。
朱磊吃驚地轉過身去,雙手行雲流水,一手再度空中寫符,另一手則做了個抽的動作,但這一抽卻抽了個空。待到他想起此時自己的隨身佩劍吞霄早已在面前鼎爐中被熔鑄為鐵水,火鶴已經又掙斷一根鎖鏈,逼至他的眼前。完全失去控制的火鶴整個身體膨脹和變形,已絲毫看不出原先的樣子,顯得十分猙獰可怖,而這與朱磊在煉器之前的設想完全不同。
難道這就是你給我的報應嗎?比起生或死,這個時候朱磊的心中反而奇異地只浮現出了這個念頭。火鶴尖銳的鳴叫聲掀起了一陣狂瀾,整間煉室如同被無數看不見的風刃切割,牆壁坍塌,所有內設全部融為焦炭。朱磊首當其衝受了這一擊,登時氣血翻湧,忍不住噴出一口血來。他所煉之器實屬強大,正是因此,陣靈失控之後的反撲亦是可怕,此時他只覺體內氣血亂涌,所有靈力盡數失控,在他周身七百二十個穴位亂竄,雙腿一軟,登時直直跪了下去。
絕對不能在這裏倒下!他試圖讓自己清醒一點,然而所有努力都是徒勞,他傷得太重,甚至完全失去了對肉身的控制力。
真不甘心!兩百年了,他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也等到了今天,不該是這樣的結果!許是上天聽到了他的不甘,圍繞着朱磊倒下的身體,平地忽而捲起了一股奇異的冷風。那風打着旋掠過他,飛向了火鶴,火與風馬上糾纏在一起,初始還是彼此抗爭,漸漸卻融合到了一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風漸漸止了,火也漸漸熄了,最後的最後,一雙腳從灰堆餘燼之中邁出,走到已然昏迷的朱磊身邊,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