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十字[四 永懸之劍]
曼斯塔毀滅的真正理由只有莫巴帝一人知道。然而對於法赫多德來說,從天而降的雷霆無異於希亞女神的怒火,為了避免秧及自身,陷入恐慌的統治者撕毀了與菲娜聯盟之間的條約,反戈倒向審判騎士團。
這種程度的背叛雖然不能阻止遠征軍的步伐,拖延的時間卻使莫巴帝有更多機會可以去尋找和刺探關於女神的秘密。有好幾次,他甚至面對面地試探女神。
即使如此,聖十字劍的持有者依然得不到半點可以否定凱琳娜的證據。
“渴望達成父親的夢想,追求完美無暇的世界。”這是菲娜能給出的答案,就好象水中之月一樣,靠得再近也觸摸不到。事實上,由於並沒有先例,所以恐怕就連想要成為完全體的菲娜本人同樣無法給出確切的答案。
對於金髮銀瞳的女神來說,追逐那夢想便是她的執念。而對於女神之歐林雅加西來說,守護女神便相當於存在的意義。
即使最後的結果是世界毀滅也好,皇帝的劍依然會為了菲娜而揮舞吧?
但聖十字劍的持有者無法追隨他的老師。不,對於眼中只有“世界”的他來說,冒險本身就是被禁止的行為。以凡人的生命為賭注,看看菲娜的願望究竟會帶來毀滅還是完美,這種事,莫巴帝根本就做不出來。
所以,他唯一的選擇,只有打碎凱琳娜留下的藍寶石。
希亞之終末將一言不發的血族帶到了自己位於冰雪大陸諾德森的圖書館——她最大的圖書館。在那裏,將知識喻為毒藥的紅髮女孩徹底分析了黎明之戰的整個過程,並指出何時才是最佳的出擊時機。
希亞歷一三七年,在世界樹業已降臨、神道業已開啟的時刻,莫巴帝再一次走上了背叛的道路。
儘管女神與世界樹融合的時間只有短短七十二小時,但事實上,殘酷的拉鋸戰早在那之前便已展開。以血族為先鋒隊的七十萬遠征軍與審判騎士團的八十五萬部隊在長達四十公里的戰線上僵持了整整兩周,當菲娜的靈魂之石終於抵達世界樹腳下時,戰士們流出的鮮血已經匯聚成了海洋。
但不知疲倦、不畏陽光的血族依然堅守着陣地。
掌握了雲耀奧義的吸血鬼足以和超越凡人的使徒一決高下,即使審判騎士再怎麼衝擊,菲娜的防線依然沒有任何破綻。然而在黎明之戰倒數第五小時的時候,莫巴帝以及他所率領的一部分十字軍卻終於向著曾經的同伴亮出了劍鋒。
曾被喻為菲娜軍團中最銳利的劍,在關鍵的時刻插進了主人的胸膛。
防線崩潰得如此徹底,就連身為敵人的審判騎士團也在懷疑是否是精心策劃的圈套。直到銀色的使徒長驅直入時,戰鬥的雙方才終於從震驚中醒悟——血族們墮入絕望,騎士們士氣大振。
“為什麼?為什麼要背叛?”當莫巴帝阻擋在雅加西面前時,瞪大眼睛的皇帝憤怒地質問,“明明是那麼信任你~!明明可以讓這個世界成為完美無暇的世界,為什麼還要背叛菲娜~!?”
“因為菲娜的理想很有可能會令這個世界蒙受深重的災難。”莫巴帝面無表情地回答,“我不能將這個世界的命運押在女神不確定的未來上,所以這是唯一的辦法。”
“結果寧可選擇無所作為的希亞嗎?”皇帝冷笑起來,“這樣的話,世界永遠也無法進步~!”
“你錯了,老師。現在我已不打算再依賴神,因為無論是想要成為完全體抑或停留於未完成的狀態,都無法給世界帶來什麼。”對方搖了搖頭,“只有凡人才能為自己創造真正的進步。”
“你究竟有什麼資格來決定世界的命運?”
“如果我沒有那資格,菲娜亦沒有。”聖十字劍的持有者這樣說,將閃着寒光的武器置於胸前——這是誓要決死一戰的表示。
究竟什麼樣的理由能讓與自己相處了一百年的戰友在短短的瞬間倒戈?皇帝不明白。那雙燃着火焰的寶石瞳能看透敵人的一切動作,但是卻無法看透莫巴帝的靈魂。
不過,或許從一開始——當莫巴帝站在十字軍最前線奮不顧身地衝鋒時,當莫巴帝不惜用身體替菲娜的靈魂之石擋下刺殺之刃時,這個結局就已經註定了。不懂得考慮自己的利益、總是將感情因素排斥在外的戰士是最鋒利的劍,也因此,在回斬向最初的主人時同樣不會有任何遲疑。
該問的全都問完了,若是想要保住位於樹冠中央的靈魂神殿,皇帝只有一個選擇——打倒阻擋在面前的莫巴帝•;辛格威斯。
雅加西抿了抿嘴唇,神劍“天驅”出鞘的瞬間,他的全身也起了微妙的變化。雖然皇帝寶石瞳中的眼神依然冷靜無比,但很顯然,那個掌握雲耀的軀殼已經進入了狂暴狀態。皇帝的強制狂暴甚至影響到了周圍的一切,即使是堅硬的城壁,纏繞的藤蔓,也逐漸顯出與平常不同的樣貌,因憤怒的完全解放而無法抑制地顫慄。
同時具有無畏的身體與冷靜的意志,這樣的雅加西,莫巴帝以往從未見過。他唯一能肯定的是,自己絕對不可能阻攔住化身為狂戰士的皇帝。
但即使如此,那柄聖十字劍卻還是直直地斬了下去。
對於雲耀的高階掌握者們來說,戰鬥總是在短暫的瞬間中分出勝負。柔軟的“天驅”在瞬間突破聖十字劍生硬的弧線,貫穿莫巴帝的肩膀。接着,在自己的學生來得及回防之前,戰無不勝的皇帝已經衝進了他的懷中,然後全力放出一擊。
莫巴帝就象斷了線的風箏一樣,從世界樹之冠上墜落了下去。在碰到數千米以下的堅硬地面前,他的意識便沉入了黑暗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在決鬥中落敗的血族醒了過來。
頭頂的世界樹之冠上,激烈血腥的戰鬥依然持續。銀色的使徒和黑色的血族在枝葉間穿梭,交織的火網和流竄的閃電在戰場上咆哮,每一處都上演着慘烈的攻擊與防守。菲娜的信徒們正不惜一切代價地拚死抵抗,但戰線依然在不停地收縮。
莫巴帝試着動了一下,可是身體沒有任何回應——全身的骨頭都已折斷,脊椎被皇帝徹底破壞,內臟也都全部移位了。如果不是因為世界樹腳下堆積着比山還要高的屍骸,在墜落的時候自己大概就已經粉身碎骨了吧?但即使幸運地恢復了意識,他現在的處境依然很危險。
繼續這樣躺着的話,亡靈的軀殼會毀損到無法恢復,依附其上的靈魂也會因此回歸幽界。
不過,說不定這才是最適合自己的結局。
因為聖十字劍的持有者又一次背叛了相當於親人的存在,只為守護那個既無法定義也無法觸摸的“世界的利益”。
急促的馬蹄聲令莫巴帝從半夢半醒的狀態中清醒過來,接着,醒目的血紅色鎧甲躍入他的視線。
“您就是莫巴帝•;辛格威斯吧?”審判騎士匆忙地靠近吸血鬼,摘下兜帽后露出一張年輕而堅毅的臉龐,“請不必擔心,我是由凱琳娜派來的保護您的。”
“凱琳娜?”莫巴帝重複了一遍那個名字。
“是的。因為首領她說絕對不能讓您死在這裏。雖然菲娜成為神的可能已經被抹消,但時間並不會就此停止,未來一定會有新的女神誕生,希亞也必須進一步監視。”年輕的騎士點點頭,“如果就這樣死在這裏的話,之前的努力就全都白費了,和放棄並沒有區別。”
如果就這樣死在這裏,無論是伊修塔爾的死還是信賴自己的血族的滅亡,都會變得毫無意義。一個冷酷的聲音在莫巴帝的心中響起,迫使渙散的寶石瞳重新凝聚起求生的意志。
“血,”吸血鬼的聲音逐漸清晰起來,“我需要鮮血。”
“是。”凱琳娜的同伴毫不猶豫地抽出匕首,在手腕上劃開一道傷口,讓赤紅的液體從體內流出。
聖十字劍的持有者開始貪婪地吸囁起來。
當審判騎士攜着莫巴帝登上遠離戰場的山崖時,震徹天空與大地的雷鳴在身後響了起來——菲娜之黎明的最後一小時,希亞的雷霆之槍終於從神界刺入了現世。被摧毀得支離破碎的魔法防禦結界根本無法抵擋神的怒火,碰撞的瞬間便灰飛煙滅。接着,屬於菲娜的世界樹在比太陽還要灼熱的閃電中化為了燃燒着業火的巨大墳墓。
莫巴帝的目光被牢牢地釘在高聳入雲的火焰之柱上,一動也不動。以為捨棄了感情的靈魂在那景象前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凍結的心臟象是要衝出胸膛一樣躁動,逼得血族用力將手按在心口。
好想要大叫。
好想要再次回到戰場。
好想要守護那些誓死也不願後退的戰士。
可是……那是絕對被禁止的,如果做了就相當於否定了一切。
“痛苦嗎?”紅髮少女的聲音從他的背後響起,“……一定是很痛苦的。因為那是罪。即使以正義或是世界作為戰鬥的理由,背叛依然是背叛,將深信自己的同伴、老師以及菲娜推向死亡,這個事實並不會改變。”
“但是,你要記住一點。無論怎樣也絕對不可以捨棄此刻的痛苦和記憶。捨棄感情的話,人就會變成傀儡,而傀儡是根本沒能力守護這世界的。”
“冷靜地判斷問題,但不要象機械一樣失去思考的自由;牢記罪孽與痛苦,但不要讓凡人的感情阻擋住自己的劍鋒。”凱琳娜直直地凝視着聖十字劍的持有者,“只有這樣,你才能成為一名真正的守護者。”
莫巴帝•;辛格威斯無言地點了點頭。他最後看了地平線盡頭逐漸坍塌的枯木一眼,然後緩緩轉過身去。
“走吧。”背叛了同伴、犧牲了女兒的男人簡短地說。
希亞歷一三七年,菲娜的靈魂之石在黎明中被毀滅,世界樹消失。整整七十萬遠征軍中得以倖存的不到五萬,而其中大部分還都是莫巴帝的追隨者——那些乘亂逃出的十字軍。直屬於女神的吸血鬼一族幾乎全滅,皇帝雅加西也下落不明。
莫巴帝•;辛格威斯的歷史記載同樣到此終結,之後再也沒有人聽起過這個名字。歷史學家們對於他的背叛眾說紛紜,但諷刺的是,沒人知道他們討論的對象依然存活在這個世界,依然影響着這個世界,依然守護着這個世界。
希亞歷一四二年,莫巴帝隨同凱琳娜學習祈禱之奧義的第五年,無愧於“大探險家”頭銜的紅髮女孩帶着學生走遍了卡那多斯、洛倫丹和諾德森——在過去數百年間建立起的各個圖書館,這些秘密基地的開啟方式,宏大知識的脈絡以及建立起跨洋情報網的構思,凱琳娜將一切都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莫巴帝。
看着她匆忙講述着一百年都未必能消化的知識,血族很清楚,女孩大概再也不會回來了。
不過,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在菲娜的威脅消失后,希亞自然會將全部注意力都轉移到自己想要消滅的目標上。首當其衝的只可能是無法控制但又具有強大力量的女神之終末。
“我已經將全部力量都灌注到‘凱琳娜藍寶石’里了。”紅髮女孩說著,將鑲嵌上終末護身符的聖十字劍遞給自己的學生,“雖然現在的你無法調動起念之海的回應,但假以時日,總有一天可以掌握這屬於神的力量。”
“到那個時候,一定可以連靈魂都斬開。”凱琳娜以專家的目光再次審視劍的鋒芒,“所以,就為這武器起個名字,名為‘訣別’。”
“你不需要力量了嗎?”莫巴帝問。
“雖然終末對於祈禱術的掌握無人能及,但畢竟是未覺醒的碎片罷了,想要和神正面對抗是不可能的。”對方聳了聳肩膀,“留着也是浪費。”她說著站起身,準備離開。
“等等。”血族永遠冷靜的聲音帶着罕見的急促,“從一開始就知道會演變成被希亞追殺的局面,即使如此,你也依然打算毀滅菲娜?”
“當然。”凱琳娜微笑起來,“因為對於你我來說,任何選擇中都不存在‘為了自己的利益’這條分支吧?所以我才會讓你成為這責任的繼承者。”
聖十字劍的持有者沒有回答,只是把長劍置於胸前,然後行了標準的騎士崇拜之禮。
“那麼,永別了,莫巴帝•;辛格維斯,我聰明的學生。”凱琳娜簡潔地告別,“希望你能順利履行自己的職責。”
再次成為孤獨一人的男子就這樣靜靜地目送女孩遠去,然後將那個有着火紅長發的背影永遠地烙入自己的雙眸。
之後的幾百年裏,莫巴帝一直遵照並改進着凱琳娜的行動原則。即使掌握了神劍“訣別”的力量,凡人依然無法與女神對抗,而事實上也的確沒有對抗的必要。對於以保護世界為目的的人來說,對終末報持恐懼的未完全體只相當於一個獨裁的統治者,而新興起的女神也只是渴望成為統治者的革命者罷了。
莫巴帝唯一需要關注的只有女神之終末,但諷刺的是,她們最終都死於和自己同出一源的女神手上。
[五尾聲]
路維絲歷二三一年。
皇帝雅加西逝世后第一百八十八年。
伊修托利與路維絲的戰爭開始的第四年。
莫巴帝並不是很在意新爆發的神靈戰爭,比起很久以前菲娜和希亞之間席捲兩個大陸的漫長戰事,現在女神的影響力已經被削弱了很多。她們的爭執更象是一場區域戰爭而非世界大戰。
再過幾百年,當凡人終於意識到神並非永恆之時,或許就是女神徹底退出歷史舞台的時候了。聖十字劍的持有者這樣想。接着,凡人便會以自己的力量選擇道路。
今天,又是一個下雨的日子。
里德爾帝國所建立起的地方恰好是古蘭貝爾覆滅的地方,所以氣候相同理所當然。幾百年前,莫巴帝早就已經熟悉了這種潮濕的氣息。然而,當血族在寬闊的街道上漫步的時候,突然之間映照入眼的景象卻令他停下了腳步。
那是蜷縮在街邊的一個小女孩,頭髮亂成一團,身上穿的只能稱為破布,雙手上佈滿凍瘡,**的腳上也儘是醜陋的傷口。女孩看着街道的眼神中,除了恐懼以外只有空白。
那眼神令莫巴帝的時間在一瞬間倒流回幾百年前的雨天。
血族的身體顫抖了一下,接着便緩緩走向蜷縮的孤兒。
自己……究竟在做什麼?如果能擺脫一神制的束縛,那麼凡人渴望進步的心便會推動社會,當世襲國王制被民主的議會取代時,等級、特權、壓迫、剝削以及由此而生的孤兒才能真正得到解放。那是時代車輪帶來的影響,而非自己一人能做到的事。
現在去拯救蜷縮在街邊的女孩,根本毫無意義。這純粹是自我滿足和自我陶醉的做法罷了~!
可是儘管理智地作出判斷,莫巴帝的雙腳卻不聽使喚。
當發現一個高大的男人正走向自己的時候,女孩禁不住露出恐慌的神情——上次一個貴族的守衛一腳就將自己踢得飛了出去,左腿就是因此瘸掉的。但現在的自己根本沒力氣逃跑,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儘可能地蜷起身體,減小打擊面積。
然而,預料之中的打擊並沒有到來。相反,那個黑髮的男子解下大衣,小心地裹住了冰冷的身體和受傷的雙腳,然後溫柔地將自己抱了起來。
“……對不起。”
她聽見男子這樣低聲呢喃。雖然不知對方為何要道歉,但是那眼神中一閃而逝的愛憐令女孩覺得安心。
莫巴帝就這樣抱着女孩在雨中走着。
或許,這一次,他們能走到被稱為“家”的地方。
死亡騎士番外篇火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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