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 遇魔
大雲國,西極通天山下。
青天白日的,好端端的大晴天愣是忽然成了大晚上,比那日全食還要壯觀可怖。
那陰影呼啦啦遮過來時,林琅腰間掛着一隻拔好毛的肥雞,正在狗兒村學堂的破落後院裏支了棍子堆了柴,準備生火烤起,見狀不由吃了一驚。
他雖是低階的修士,卻因着家族是個不大不小的修仙世家,又是家中獨子,極為得寵,早早的長輩就請大能給他開了天眼通,眼力非凡。此時認出上界那團黑壓壓遮了金烏的,除了烏雲,還有魔族的飛行獸,頓時大驚失色。
天殺的,老子都已經逃到這窮鄉僻壤當支教了,難道那魔族小王子還能找來?他那一支魔族是屬狗的吧?
他趕緊抬手一揮,把待烤的肥雞收進了腕上的儲物手鐲里,慌慌張張要尋個地方躲起來。
正巧出門撞上舉着火把,領着幾個村民興沖沖往外跑的里長,這才知道附近道門青梧宗發下通令,說什麼魔族大軍突襲上界西極天柱,已被眾仙擊退,敗兵壓界而過,怕是有游兵散勇趁機下界作亂,望周邊村落加強警戒,並協助宗門弟子清怪。遇到遊盪的魔物,沒能力的有多遠滾多遠,有能力的宰上一兩刀。若有本事宰夠十個,屍身拿到道門去,還可領個入山門考核的牌子。
試問誰不想成仙?
狗兒村貧瘠之地,沒啥奔頭。加之西極通天山下大片荒野礦場,本是大雲國的流放地之一,路過此地的不是長相兇惡可比魔族的官差,就是罪大惡極的囚犯,村民對魔物並不像久居安逸的大城中人那般害怕,對道門此令熱烈響應。
哦,原來不是追兵。林琅抹了一把冷汗。真要命,好不容易逃出仙魔戰場,擺脫了那小魔王,他怎麼還是躲哪哪不太平呢。
林琅,男,二十五歲大好青年。一個月前走夜路,被個沒井蓋的下水道坑了,一掉就掉進了這個武力值破天的修仙界。
這個世界的林琅生在修仙世家,可惜天賦差到了極點,不說有無靈根了,力氣連常人也不如,真真正正的手無縛雞之力。唯二的優點是有副好皮囊,不但美得清秀動人賽芙蓉,還銅皮鐵骨刀槍不入水火不侵。
林琅對第二點相當滿意,對第一點很是頭痛。這貨顏值太高,戰力太渣,偏又俠義心腸,是個愛打抱不平的,在他穿越之前就背了不少桃花債,惹了不少死對頭。
等他上身時,“大俠”林琅正好作死請命進入仙魔大戰的下界戰場,結果因修為太廢被隊友拋棄,一命嗚呼。林琅一接任就成了魔族俘虜,被獻給了一方魔王之子。這魔子是個男女通吃的,見林琅長得比見過的所有女人都美,興沖沖收下了。
林琅已經換了個魂,當然不會和從前一樣玩什麼寧死不屈以身殉道的正派把戲,和魔族小王子假以辭色,周旋了一番,趁着一次混戰偷跑了。誰知這還沒跑出多遠,魔族就敗了。
呵,真是廢物。林琅想,起碼堅持到他跑出青梧宗的勢力範圍再說啊。出賣他的那群豬隊友,正是青梧宗的。他不求報復回來,但求眼不見心不煩。誰讓他是個廢人,打不過別人呢?
林琅一邊腹誹着一邊收了行囊往村外走時,剛巧就碰到了一群村民“仙師”長“仙師”短地簇擁着一個熟悉的道人喜氣洋洋歸來。
那道人看到林琅,原本被村民們吹捧得微眯的眼睛瞬間“嚯”地睜得銅鈴一般大。
“林琅?你怎麼還沒死?!”
“我為什麼要死?”林琅冷笑道,也是一驚,心想真是冤家路窄。
這人叫王承風,正是當時戰場上看着他被魔物包圍,任他孤軍奮戰,扔了一句“不用管這個廢物”,然後就領着其他人逃之夭夭的豬隊友之首。
“哦,命真大。”王承風此時疲憊,驚詫完了,也懶得去理會他怎樣逃脫的,態度又如何,傲然招手道:“過來給我看着這魔頭,待押回了宗門,這擒魔的功勞自然也有你一份。”
有你妹的一份!又不是一個宗門的。林琅是真想罵他也嫌浪費口水。
再看看王承風身後被綁得跟粽子一樣,拖在地上血肉模糊的那團,是……哎喲,只能看出是個人形了。驚疑不定地又靠近些仔細看,更是吃驚,這魔頭人模人樣,恐怕不是普通魔族。
這個世界的魔族大多醜陋且畸形,但擁有純血的魔族外形和人類並無二致,且血脈越純越是美貌。眼前這魔族雖然受了重傷,唯一完整的那張臉也被血污了,卻依稀還能辨認出精緻的五官,即便不是王族,也可能是其分支血脈。
至少是個魔子!林琅十分斷定。被個魔子圈養了幾天,那張整天繞着他團團轉的俊臉一時半會他還沒忘掉。對比起來,這人並不比那位難看。
魔子本人多厲害且不說,身邊護衛中至少有一個天魔,相當於道門的元嬰。王承風區區一個剛築基的弟子,還呆在仙魔戰場的外圍,是怎麼抓到如此重要的人物的?
“呵,怎好搶王師兄的功勞。再說,我手無縛雞之力,廢人一個,還是別給你幫倒忙了,告辭!”
林琅太了解這些笑裏藏刀的外宗師兄了,他要敢留下,不是楊白勞,就是背黑鍋的。於是抬腳就跑。他看王承風臉色蒼白,好似真元不繼,大概擒到此魔還是費了不少功夫的,此時應該沒心力應付他。
誰知沒跑出兩步,腳下就被什麼東西給絆住,摔了個狗啃屎,嘴唇也給擦破了,一股甜腥和土味鑽進嘴裏。
他回頭一望,發現腳被一根金燦燦的繩子綁了。
捆仙索!王承風真夠無恥,這玩意可是從前林琅身上忽悠去的!
“既然林師弟不老實,就別怪我不客氣了!”王承風一臉漠然道,指揮着村民把他手也反綁了起來,堵上嘴,毫無人性地和那魔族一塊關進了一間空屋裏。當然,沒忘了設下防止他們逃脫的陣法,用的還是前林琅送他的——前林琅那身家豐厚的冤大頭,真真是害他不淺!
關門上了鎖,村民在外頭戰戰兢兢地問:“仙師啊,小狼先生也是魔族嗎?”
林琅在狗兒村臨時補給,逗留了三天,閑着沒事教村裡娃識字,便得了個先生的名號。村民取名沒講究,不是二狗就是大牛,全照着動物園規格來,於是林琅沒能倖免被改名的厄運。
“他不是。”
——哦,這輩子總算聽到姓王的說了句良心話。
“那咱們為什麼要把他綁起來啊?”
屋子裏的林琅掙扎坐起:“嗚!”
——問的好,問的妙啊兄弟!
王承風滿口瞎話:“他是我師弟,攻打魔族時臨陣脫逃,自然要押回去治罪。”
“哦哦,那是不是把他另外關個地方比較好啊,聽說魔族會吃人吶,這要是那魔頭醒了,吃掉他可怎麼辦……啊喲,什麼聲音!”
林琅好不容易挪到了門邊,腦袋往門上磕得“咚咚”響:“嗚嗚嗚嗚嗚!”
——放勞資出去!
王承風黑着臉道:“沒什麼,不過是那魔頭垂死掙扎罷了。”
村民縮了縮脖子,還想嘮叨幾句,王承風不耐煩了:“不是所有魔族都吃人!再說他是我師弟,難道還怕個半死的魔族嗎?”
林琅繼續以頭撞門:“嗚嗚嗚!”
——怕啊,勞資怕得想死好嗎!
“好了好了,去收拾個乾淨住處,我好休息恢復真元,不然萬一這魔頭醒來再發作,晾你們也擋不住!給我好好看着這屋子,誰也不許靠近!有任何異常,立即通報與我!”
說完,王承風回手往門上拍了一掌,一道隔空打牛的氣勁將林琅掀離了門邊。
村民不敢再問,唯唯諾諾應了。
屋內,林琅被摔了個四仰八叉,再怎麼嗚嗚嗚地祈禱兼罵娘,外頭的人還是走光了,分毫不給滿天神佛面子,更別說自家祖宗十八代。
真是光得夠徹底,王承風前腳一走,看守那些村民後腳就溜得一個不剩了。林琅從門縫一探,又有點慶幸。
此處民風彪悍,村民看起來憨,實際並不傻。他們也許分不清魔物的等級,但人形的魔頭恐怖還是知道的。這魔頭要真還有逃脫的力氣,十個王承風也沒用,別說區區凡人了。大家避之不及,誰會老實守着?王承風太高估他宗門弟子的身份了。
不過,這倒給了他機會。
林琅咬着一團臭抹布,憤憤然地噁心--真是枉他白白教狗娃們認字,這些村民不敢放了他,起碼堵嘴弄塊乾淨布行不?
好在塞得不緊實,他費勁地活動一番舌頭,總算頂了出來,“呸呸呸”地吐了一番口水,然後滴溜了眼珠子,看看旁邊倒地上那一身全是血的魔族,坐起來雙腿一弓一弓配合著屁股挪了過去,抬腳踢踢他。
一開始還是小心翼翼地,見沒反應,又一腳重了些,最後恨不得“無影腳”都用上了。那人還是不動。
他力氣再小,也不至於連個人都弄不醒吧。還是說死了?林琅心想,難道王承風巴巴地撿了個屍體回去領功?
唔,倒是也有些可能。魔子身份高貴,哪怕是抓了死的功勞也不小。不然以那貨的修為,別說碰魔子一根毫毛,光聽到名號就能嚇跑了。
看來逃跑只能靠自己了。
林琅略有些喪氣。他可不是從前那個鐵了心和妖魔勢不兩立的正義大俠,如果能逃脫,不介意和魔族相互利用一下。唉,可惜了。
好在他小腿上綁了把匕首,被那魔子圈養那會兒偷偷藏的。當時想着那混蛋敢硬上的話,好歹能負隅頑抗一下。
如今想想真是徒勞,他那點力氣連只掙扎的雞都抓不穩,別說殺人了。哪怕魔子站着不動讓他割脖子,他還不一定能割得動呢--魔族肉身天生就強悍。難怪那魔子如此放縱他,從不綁着,跑了再抓回來,調戲一番,再跑再抓再調戲。這才讓他有命逃出來。
如今這匕首倒是派上用場了,就是……手腳不能動怎麼拔\出來好?柴房裏早被清理得空蕩蕩,連個能利用的東西也沒有。他想了想,挪到了那魔族腳邊,小腿往那人的硬皮靴底上蹭去。
我蹭我蹭蹭蹭!
奈何他當時怕匕首掉了,綁得緊,如今蹭了好幾十下,渾身都冒汗了,這才見那匕首不情願地掉了出來。
大功告成!
才歇了兩口氣,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
“你在幹什麼?”
哎喲,這魔頭竟然沒死!
林琅亡魂直冒,當機立斷地一個翻身滾到了老遠的角落裏。靠牆縮着一看,那魔族不但醒了,還幽幽坐了起來,也沒見他怎麼掙扎,那一圈把他綁成繭子的繩子就自動滑落了。
那人的眼睛赫然也是血色的,一睜開,彷彿打開了個潘多拉魔盒,駭人的魔氣瘋狂湧出,林琅才被他看了一眼,就覺得心顫肝顫,渾身血氣上涌,彷彿要從七竅奔騰而出。
靠,竟是個血魔!這下死定了!
林琅一眼就認出了此魔的血脈譜系。只因前林琅滿腦子除魔衛道,身體修鍊不出什麼名堂,倒是把魔族各種秘史都翻破了,簡直不能再熟悉。
然而此刻熟悉也沒用啊,他又不能像這魔族一樣,瞪誰誰死。反而是他要死了。
保佑老子穿回去時不是在下水道。生性樂觀的林琅默念了一句遺願,迅速做好了死回去的覺悟,還強撐着擺了個自認為得體的死狀。
沒想到躺着躺着,血氣的倒轉忽然一停--順了。最終他只是胸口一悶,難受地吐了幾口血。
“這麼沒用?”那魔族嘲笑道,盯着他的那雙眼睛還是那樣紅,卻不再勾魂攝魄了。
“對對對,我是廢物!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絕無半點威脅,大魔王~小王子~殿下~饒我一命吧。”林琅得他放了一馬,死志說滾就滾,可憐兮兮地,忍了內傷,一個勁地賠笑。他不確定這魔頭的身份,於是照着前頭那位魔子的喜好把稱呼全來了一遍。
“魔王?殿下?”那人看了下自己的身體狀況,似乎有些疑惑。吃力地站起身,自我審視了一番,大概是力量還未恢復,搖搖晃晃的,動作僵硬地走到了林琅跟前,忽然猛地栽倒在他身上,血淋淋的腦袋正好磕到他額角。
好硬!不愧是魔族。林琅被磕得眼冒金星。
那魔頭用力掐住了他肩頭,手指尖銳如同野獸的利爪,幾乎要嵌進肉里,接着黏糊糊的腦袋不住往他頸間擠。
林琅無力推開,悲憤地想:這副身體到底作了什麼孽,怎麼魔族看到他第一件事都想非……忽然脖子上一痛,他不禁失聲叫道:
“你咬我?!”
他怎麼忘了,血魔是吸人血的!啊啊啊啊王承風那傢伙小名一定是八蛋,撿什麼不好撿個吸血鬼,這下真要害死他了!
“嗯?”那魔頭咬了一口,沒咬動,怔了一下,又狠狠啃了幾下,依舊沒得口,氣急敗壞地推開林琅,血手一隻掐了他脖子,另一隻抬起一招,林琅千辛萬苦才蹭出來的匕首就飛到了他手上。
他語氣陰寒地道:“倒要看看,你這肉身強韌到了什麼地步。”
不、要、啊!林琅眼中滿是驚恐。沒想到自己的銅皮鐵骨居然把這魔頭給惹怒了?!要命的是,他現在被掐了喉嚨,氣都喘不過來,便是想求饒也說不出一句話,只能胡亂蹬着兩腿,小狗似的淚眼汪汪哀望他。
事實證明:魔族沒人性!
匕首無情而精準地扎在了他的脖頸大動脈處,沒有血濺當場,也沒有屍首分離。然而金屬的尖端狠狠壓迫着皮膚,阻礙了血液流動,也好受不到哪去。林琅這身體也並非無敵,以魔子的能力,真的死命戳還是能戳破的。哪怕戳不死,痛也能痛死他啊。沒錯,這皮囊不輕易破皮斷骨,但是會痛……這魔頭是在玩他呢吧!林琅只覺得要被折磨死了。
那魔頭就那麼用刀尖用力抵着他脖子,還不時惡劣地轉動兩下。沒多久,大概玩膩了,鬆開后在他身上遊盪,尋找別的下手點。林琅脖子早就又痛又麻,見那匕首滿懷惡意地往小腹之下某處移去,眼前一黑,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