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坐輪椅的男人(1)
初秋九月。
夜色已深,蘇華年緩步走出了琴房,齊肩的長發,背着雙肩背包,手上環抱着一打譜子。她活動了活動酸脹的肩膀,勞損腰部隱約的不適讓她心中為之一緊。她知道,明天是不能再這樣練琴了。
草叢裏的小蟲子一唱一和,微風輕拂,老榕的樹葉沙沙落下,她一步一步地走在落葉上,抬頭看星星灑滿了天。
路過音樂廳的時候她不禁駐足,落地窗里漆黑一片,玻璃門上也貼上了封條。學校即將遷到城郊,已經有一部分學生搬了過去,在那裏已經有一個更好的音樂廳等待着取代這個老舊的音樂廳。音樂廳的室內設計為了滿足音響需要,不似普通建築只需要美觀,蘇華年聽說這幾天已經有各個不同專業的同學被設計師叫去新音樂廳演奏,設計師正在做着最後的微調。
沒有多少對新音樂廳的憧憬,卻滿心充滿對老音樂廳的不舍。她突然很想進去看看,再最後看看這個承載了她無數回憶的音樂廳。
深秋晚上即將十一點的校園,路上早已沒有成群的學生,蘇華年悄悄地繞道後台的一個小門前,這個門已經壞了有些時日,因為整個學校都即將遷走,也便無人來修理。
從後台進入,蘇華年沒有開燈,也沒有用手電照明,在黑暗中也順利地走上了舞台。這段路她走的次數不多,但她渴望了很久很久,永遠記得每次走這段路時的那種心情,緊張,激動,興奮……
站在舞台中間,環顧着台下,沒有觀眾,沒有燈光,沒有掌聲,沒有了一切一切,似乎在宣告着一段時期的終結。
在黑暗的舞台上,蘇華年坐在了有些陳舊的鋼琴前。這是個她所眷戀,憧憬,懷念的位置,她緩緩翻開了琴蓋,手指像撫摸愛人一般輕撫過琴鍵。抬起手,在琴鍵上流利地彈奏着,手指起起落落間,編織出了一段美妙的旋律,一個浪漫的故事。
她的指間所流淌的樂曲是勃拉姆斯的C大調鋼琴奏鳴曲。開篇鏗鏘有力,而這首曲子,也便是勃拉姆斯對克拉拉愛慕的開始。
後人常說,勃拉姆斯最美好的旋律都來自克拉拉。而他第一次見到克拉拉的時候,便是在舒曼家演奏這首曲子。他就是在這首曲子中,初遇克拉拉,一見鍾情,在這首曲子中,勃拉姆斯開始了他對克拉拉長達43年含而不露的生死戀。而克拉拉此時已是舒曼的妻子,與舒曼感情極佳,勃拉姆斯從未逾越,他為了克拉拉終生未娶,卻也從未在克拉拉與舒曼的婚姻中表露自己,他將對克拉拉所有無法言語的愛都譜寫在了無數動人篇章中。
蘇華年是非常喜愛勃拉姆斯的作品的,鍾情於他作品的旋律動人,鍾情於他作品的感情深沉,更鐘情於勃拉姆斯許多作品中為克拉拉所表達的一份熾熱而卻克制隱忍的愛。
如她一般……
蘇華年一直沒有停下來,她沉浸在自己的音樂里,沉浸在勃拉姆斯的世界裏,沉浸在自己的感情里。
她想要一直一直就這樣彈下去,想要等到對她而言如勃拉姆斯心中克拉拉一樣存在的那個人出現,想要在這個老音樂廳享受獨屬於她一個人的舞台。
而一陣奇怪的聲響卻將她從音樂中抽離出來。
似是有什麼東西碾過地板一般,老舊的木地板上發出“吱呀吱呀”的摩擦聲。
已是深夜時分的音樂廳,漆黑一片。蘇華年一開始從後台進來的門被夜間的涼風嘶嘶地吹了半開。穿堂風從她的身上吹過,激得她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冷戰。
餘光似乎看見台下觀眾席最寬的通道中有東西在動。在黑暗中看不真實,但蘇華年看到的那個東西確實不像是人在走路一般,倒像是,
在飄……
蘇華年心中突然開始害怕了起來,關於這個老音樂廳的傳說有很多,但她始終不以為然,她作為堅定的無宗教無信仰的人,從不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除了人類以外的存在。
而現在,她開始相信了……或許,真的還有其它不知名物種的存在。
背脊陣陣發涼,蘇華年一曲未完便匆匆蓋上琴蓋,在黑暗中摸索到了一會,她起身抱起自己的譜子準備離開。
而就在這時,她突然聽見一個男聲,
“請稍等。”
蘇華年一驚,手上環抱着的譜子啪地一聲掉下,散落一地。
蘇華年怔得半天沒有動彈,好一會兒,她才哆哆嗦嗦地問到:“你……是人還是鬼……”
似乎帶着一絲嘆息,“我,是人,”淡淡的男聲在偌大的音樂廳里顯得更加氣若遊絲,“我……”
突然,蘇華年突然感到手中一麻,她像是摸到什麼燙手的東西一樣,飛快地把手機甩了出去。手機滾了滾,無辜地躺在地上,依舊嗡嗡振動着。
不遠的地方傳了低低地笑聲,蘇華年不禁在心中嘲笑自己,連忙撿起手機接聽電話。
“喂,啊我是,您是?”
“什麼?現在?跟他走?”
“我不認識他,什麼?”
“喂,喂!”
對方掛掉了電話,蘇華年無奈地站着。
“怎麼樣,可以證明我是人了吧?”帶着一絲絲笑意,台下的男聲再次響起。
“可以了。”蘇華年不滿地回答道。
剛剛時任校長打通了她的電話,讓她配合喻設計師的工作,並且告訴蘇華年,不能得罪他,他是學校新校區投資方。換言之,他就是學校的金主。
“現在走吧,從後台的一個門出去比較近,”蘇華年一邊說一邊背對着他走向電箱,“我把我的譜子撿起來我們就走吧。”言語間蘇華年打開了音樂廳的燈。
“蘇小姐,我不認為貴校的無障礙設施足夠好到讓我從後台出去。”
“嗯?”蘇華年有些疑惑地轉頭。在黑暗中呆了很久,眼睛一下子無法適應。她眯着眼睛,看到了那個淡淡的溫柔男聲的主人。
音樂廳的舞台上的燈光很強烈,蘇華年的視線穿過那舞台,看到了在觀眾席中的男人。
他沒有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輪椅上。他腿上蓋着卡其色的薄毯,在輪椅中坐的筆直。
蘇華年突然覺得有些尷尬,她站在舞台上,要下到觀眾席必須從後台穿過,而不下去,蘇華年便必須得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想了想,她便沿着舞台的邊緣坐了下來。
“請問,”雖然拉進了彼此之間的距離,但蘇華年依舊需要俯視他,“我們認識嗎?”
“一面之緣。”
“這樣啊,”蘇華年想,他大概偶然間看過自己的音樂會,看着這個坐在輪椅中而自己卻全無印象的男人,她不禁問道:“你是?”
“喻知非。”
喻知非抬頭看着蘇華年,她坐在舞台邊緣,雙腿自然地垂下,不自覺地搖晃着。舞台上獨有的暖黃色的燈光照在她的身上,使得她更加富有活力。
看着這樣子的蘇華年,放在自己腿上的雙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心中苦澀暗涌,他似乎覺得有點不敢接近她。
轉念又想,不管怎樣,能夠在這樣的一首曲子中,與她再次相識,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