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八月上旬,離高考還有整整三百天。
夏川在宿舍樓底與朱甜分開,按照小黑板上貼的班級分配名單,順利找到三樓靠西的寢室。
整一棟高三宿舍樓,分成男西女東,從兩邊樓梯分開上去。
相比起高一高二的八人間統一格局,高三有了四人間和八人間的自由選擇。
在高二末尾的時候,學校就已經讓學生提前勾選繳費,夏川當時默認選擇八人間,倒是當周回家蘇越洲偶然在飯桌上提起,他媽媽陳佩寧直接說讓他們都報四人間,盡量住得寬敞一些。
雖然那額外多交的幾百塊,對於他們來說不算什麼損失,但對夏川來說有些浪費。儘管她這些年在他們家,吃穿住行各方面花的錢已經數不清,可她總想着能省則省。
昨晚夏川在房間整理東西的時候,陳佩寧進來遞給她生活費,這幾乎成了上學前的慣例,夏川每次都很不好意思,也沒怎麼痛快地接,推來推去說自己還夠用。
陳佩寧知道夏川的脾性,爽快地將錢塞她手裏,和顏道:“你每次都說夠用,蘇越洲卻天天喊自己窮,高中最後一年了別再省着用,在學校儘管吃好點。”
夏川攥着手中那疊厚厚的鈔票,緊抿着嘴唇,說了句:“謝謝阿姨。”
待陳佩寧走出后,夏川將那筆錢展開數了一遍,整整十五張,是她一個月的生活費,與蘇越洲基本一樣。
這是她來到這個家之後,一直感受到的溫暖,關心與公平。
這筆錢每個月都會同時派發給蘇越洲與夏川,但如何花錢就會有相當大的區別,夏川會給自己留底積成小部分存款,蘇越洲則基本上是月光一類,到真的哭窮的時候會找他爸要錢,再不濟私下找夏川借小錢,雖然他從未還過,而夏川也沒有惦記上。
只有夏川知道,蘇越洲那些額外開支全部都送給了網吧與遊戲。
對他來說,那些是他的精神食糧。
夏川不敢帶太多錢,每次只提前往飯卡裏面沖小部分錢,再隨身帶着點零錢,就能安然度過一周。
報到第一天,學校食堂沒有準點開飯,她直接去校內小賣部買了袋吐司當午飯,然後和剛認識的同學一起去新班級。
教學樓每層四個教室,她們班正好在樓梯口第一個。
夏川才轉彎上走廊,就瞥見前邊隔壁班教室外面站着一排男生,背靠着圍欄邊像是在放風,一條條腿伸出老長,像是索要過路費的惡霸。
雖然有一根牆柱擋着,但夏川一眼就看見了蘇越洲與方城等人,正說著沒有營養的笑話相互逗趣。
夏川藉著身邊女同學的身高優勢,讓自己被完全擋住,等到進自己教室前門的時候,快速閃身進去,卻還是聽見身後一串吹口哨的聲音,附帶沒名沒姓的熟悉招呼聲:“嘿!”
隨行的女同學都循聲回頭。
夏川沒有去搭理,直接往第四組最裏邊的方向走去,隨意找了中間排位置坐下。
很快,班裏的同學全部到齊落座,班主任也站在講台上,所有噪聲漸漸平息下來。
班主任姓魏,是個外相憨厚中氣十足的男老師,主教數學,了解的同學都知道,這是專帶高三理科班的精英楷模老魏,他稱往年從他班裏畢業的學生,第一批上線率都達到百分之八十五以上。
在全區僅次於一中的三中,能達到這個成績確實可以自誇。
此話一出,班上的同學瞬間充滿信心,猶如得到考神庇佑保駕護航,就連老魏自吹自詡了十幾分鐘,每個同學都仍一副聽得津津有味的樣子。
夏川在下面小小地打了個哈欠,手中的筆不自覺得轉了起來,左手撐着臉頰不經意間轉頭,看見教室門口對出去的一個人,正好在她可視的範圍之內。
蘇越洲跟她視線撞上,朝她微微抬了抬下巴,他還無聊地站在外面,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
夏川面無表情地轉過頭,換了只右手托住臉,百無聊賴地翻着自己上學期的筆記本。
老魏的長篇大論講完,終於開始切入正題,排座位與發新書。
老魏排座位的方式很老套,按照身高排隊來衡量,並通知全班同學都到外面走廊讓他過目,親自審核再放人一一入內。
夏川跟着前面的同學出去,終於沒再見到六班教室外的人,估計也是進去開班會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最後幾個走出,夏川腦中還想着事情,就被老魏安插到一支隊伍中,然後稀里糊塗地跟着前面幾個人進教室,用眼睛數過去,正好在第一組第五排靠窗位置。
夏川在新位置上待定,沒過一會兒,她就等到了自己的新同桌,是個高高瘦瘦的男生,一頭乾淨利落的短髮,瞥了一眼還挺帥,再看說不出的熟悉。
她整理着自己的書包,耳尖地聽見前面轉過來的女同學激動地說:“陳塵,我們又是一個班,真是緣分。”
陳塵?
夏川終於想起來,以前蘇越洲口中常說的球場敵友,並且在年級中被女生傳為校草的陳塵。
她這回再偷偷看過去,正好對方也望過來,嘴角微微彎起,友好地朝她笑笑:“夏川。”
夏川嗯了一聲,心中不由疑惑,很意外他會知道她。
陳塵解釋說:“蘇越洲跟我提起過,你跟他是住一起的。”
哦?那傢伙到底跟多少人大嘴巴了。
幸虧陳塵聲音輕,除了他倆周圍沒人聽見,夏川平時對這件事極少談及,原因很簡單,不想聽別人說閑話。
她蒼白地解釋:“他其實是我外婆的舅媽的侄子的孫子。”
陳塵啊了一下,很明顯被繞暈了,他一臉詫異,最後悠悠問出:“那你們沒血緣關係是吧?”
夏川微微搖頭,這關係她至今也沒有去弄明白過,不過事實怎樣對她來說也不重要。因為她從懂事到現在,就沒有見過一個跟她有血緣關係的人。
俗稱:孤兒。
她口中的外婆是她來到蘇家之前,一心一意領養她又最照顧她的人,直至後來外婆得了偏癱過世,在她養母夏青梅溺水致死半年後。
夏川改名之前叫夏冰清,冰清也是她在孤兒院的小名。
姓是後來隨的夏青梅,當時她與丈夫結婚七年沒有孩子,兩家人都很着急,看過許多中醫用各種葯療仍舊沒有任何反應,心急之下一時迷信聽從了街坊鄰居的傳言,說□□能夠壓命,隔年就能生。
走投無路,夏青梅便有了這個打算,專門去了一趟孤兒院,在眾多大小不一的孩子中過了一眼,很快相中坐在位置上專心畫畫的夏川,模樣瞧上去既文靜又秀氣,一問年齡九歲。
他們夫妻做過心理打算,既然是為了生孩子而領養的,自然要選懂事聽話的,小的已經養不起,太大了又沒必要,這樣年紀的剛剛好。
夏川一聽說有人要收養她,受寵若驚過後,眼神中略帶暗暗自喜,在院長的示意下順從地喊了一聲爸爸媽媽,然後就跟着他們步入一個從未感受過的家庭。
剛開始生活的時候,周圍的人都殷勤地表現出對她的關心,但隨着日子的過去,她愈發感受到那種關切中帶着同情憐憫與隨心所欲,漸而漸之,在無端的迫切中有了一點點的敷衍。
破綻是在一天晚上爆發的,當時她在自己的小房間聽見隔壁爸媽在爭吵的聲音,躡手躡腳地探身趴在門上細聽,九歲的她因為自己的身世很懂得看人臉色,行事也小心翼翼,對於大人說的話理解起來已經不費力,因此就聽了那麼會功夫,她當即就了解了許多事情。
第一:他們在為無法生出孩子而相互爭論與推脫。
第二:媽媽懷疑爸爸在外面跟別人有了孩子,爸爸親口承認了。
第三:他們說後悔領養了孩子,認為方法根本不管用。
夏川靜靜地站在門外聽着,沒有被任何人發現,她是從被子裏面爬出來的,再回到被窩已經全身冰冷,她神情獃獃的,用被子將自己緊緊捂住,焦慮了一晚上沒睡着,頭埋在枕巾里忍住聲音偷偷抹着眼淚。
那件事情過後,家中的狀況愈演愈烈,爸爸在外面的女人也挺着微小的肚子上過一次門,夏川站在夏青梅身後看着家裏人為這件事鬧得雞飛狗跳,最終還是抵不過一張離婚協議書。
打那以後,那個女人仗着身孕時刻上門來找說法,夏青梅在家中更沒有了地位,夏川在一天放學之後直接被外婆接到了舅舅家,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回去過,也沒有人給過她任何解釋。
夏青梅就是那時候開始精神失常,回到家后被周圍人用異樣的眼光看待,對待夏川也沒有了以前的耐心和熱情,最終一次在河邊洗衣時不慎落入河中淹死了。
雖說不是親人,但好歹真心相處過一段日子,夏川最後一眼看見夏青梅的時候哭了好久,一整天都掛着淚痕抽泣。
外婆打那以後身體也不太行,卻心疼這個被無辜牽連的孩子,讓舅舅一家無論如何也要好好照顧。
夏川到了陌生的環境,比以往更加小心翼翼,她懂得在得到關照之前要先為對方付出,於是主動幫忙分擔各種家務,做力所能及的事情,直到外婆也走了,她的地位變得更加尷尬。
舅舅家生的是個弟弟,比她小三歲,總愛鬧騰和捉弄她,每次夏川忍氣吞聲,讓自己想開點,只為日子能過得好些。
轉機來臨的時候,夏川正讀五年級,那也是她第一次在舅舅家見到蘇越洲和他父母。
她當時只聽說對方是舅舅家的遠房親戚,尚不知那天見面是他們大人早就安排好的,為下一次她的轉手收養做具體的見面協商。
夏川放學還未卸下書包,就被舅媽叫到了裏間,後者快速解釋了一番,先說了對方的家庭條件,又對比了自家的情況,言語間充滿了無奈和軟弱。
言下之意,我們目前養你有點困難,對方現在好心要收養你,而且生活條件也不差,你肯定也是願意的,所以我們幫你同意了,待會兒在人前表現地要乖順一點。
夏川腦袋有片刻的怔愣,一時間自然有些接受不了,她從孤兒院出來以後,戰戰兢兢地在別人屋檐下生活,唯一的願望只是求個安穩。
她不貪圖收養她的家庭條件如何,卻總是怕對方突然間說要放棄她,這種感覺無異於從天堂跌回地域,從出生到現在,已經第三次了。
舅媽見她的表情不自然,以為她不相信,接連勸道:“看到家門口的那輛車子了嗎?那就是他們開着來的,都可以買一套房呢,你弟弟還小,以後我們也要給他買房買車,家裏的壓力很大,你也看到了,我們賺錢其實很辛苦……”
舅媽說著說著雙手圈住了夏川的身子,用輕柔又無力的語言說服打動她,又說她來到這個家之後很招人喜歡,對方也是聽說這一點才決定領養的,過去以後不愁吃不愁穿,還能想要什麼有什麼,總之比現在要好很多,不會讓她後悔。
夏川由最初的怏怏不樂,到聽着舅媽苦口婆心說完一大段話,她才知道自己對別人來說永遠是一個累贅,現在的區別只不過是有一個新的家庭不嫌棄自己是個累贅而已。
她就像是一條寄生蟲,從母體出來后就被拋棄,只能尋求別人的憐憫來存活慰藉,每一次當她以為是人生轉運的時候,再度因為複雜的家庭因素陷入尷尬局面。
直到此刻,她又面臨新的人生選擇,可是作為一個沒有家沒有親人的人,沒有資格選擇,只要別人選擇你,就已經是一樁非常幸運的事了。
這個道理她堅信了幾年,周圍沒人比她體會地更透徹。
她身邊的同學朋友,永遠不會發愁,到了第二天還能不能在當前的屋檐下生活。
在舅舅家生活了兩年多,夏川已經足夠感恩,畢竟因緣際會,她才能離開孤兒院那個特殊群體,成為現在這樣的人。
而從舅媽的眼神中,她更加讀懂的一點就是,她永遠是一個孤獨的個體,即使住在別人家中,也永遠無法融進對方的家庭。
沒有血緣關係作為紐帶,她怎麼能被別人認可呢?
她用苟且偷生般的心態度過一天又一天,只盼着現世安穩,待成年獨立后可以真真正正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並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
在舅媽的帶領示意下,夏川到了廳堂連續喊了對方叔叔阿姨,接着給他們倒茶水,她低着頭一個個添過去,到了那個整隻右手臂纏着繃帶的同齡男生面前時,被對方及時制止了。
男孩用沒受傷的那隻手捂住杯口,警惕地看着她說:“我不喝茶。”
那人便是蘇越洲,夏川當時對他的第一印象是,高冷又傲慢,眉梢上挑如彎鉤,翹着嘴尖以示對她的不滿,渾身充斥着叛逆的痞氣,並且他有一瞬間起身站在她面前,還足足矮了五公分。
先前積攢的那些氣勢頓時被夏川用一個俯視的眼神無形秒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