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第九十二章
此為防盜章,首發晉江。
殘酷的虐殺之後,這一切卻還是如此的平靜,甚至是祥和。
趙長寧閉上了眼睛。
“趙大人,皇上還等着您呢。”身後有個聲音輕柔地催促道。
趙長寧回頭,只看到自己身上獵獵飛舞的緋紅色朝服。影子清瘦修長。迎着金光,秀美的面容更顯得冷清。
“他這就要殺我了吧。”趙長寧淡淡地說。
自古成王敗寇。
“大人說笑了,大人少年成名,乃是國之棟樑,皇上惜才還來不及,怎麼會殺大人呢。”引路的宮人就不緊不慢地說道。
閹人的聲音很奇怪,去了勢的東西捏着腔調說話,三分的戲腔子。
趙長寧分明聽出了一絲惡意和冷淡。
大理寺少卿趙大人未曾投靠新皇,而是另擁別人,擁躉的那個皇子卻已經被亂刀砍死了。新皇會怎麼對這些沒有擁躉他的人?
趙長寧的睫毛重重地垂了下去,彷彿千斤的重,壓在他的肩膀之上。清瘦的身體更加羸弱。
家族之重、奪嫡之重,他的命運之重。
但他也笑了一聲,什麼也不再說了,提步往前走。
新皇登基后便暴虐成性,戕害兄弟,殘殺對立的官員,六個閣老被他斬了兩個。而他們這些人呢,就算是舊相識,就算在新皇年少的時候曾與他有過交情。
但是又能算什麼?
他連親兄弟都殺了,還會對他們留情嗎?
帝王無情,那個登上帝位的人早就變了。
厚重的宮門在他面前被慢慢打開了,雪后的金光自他的身後爭先恐後地湧進來,對面那身着帝王袞冕服的人,幾乎看不清面容。之看得出是威嚴不已,肩寬高大,果然是龍威震懾。
趙長寧一撩朝服,便跪了下去:“微臣大理寺少卿趙長寧,叩見皇上。”
他俯身叩地,頭上的梁冠便觸到了冰冷的金磚,背後的朱紅大門沉重地合攏了。
“你竟然跪我。”上頭那人輕輕說了一句,擱下了手裏硃批的筆。
他下了龍椅,走過台階,一步步走到了趙長寧的面前。
黑色的皂靴穩穩地停在他眼前。
然後,他俯身捏住了他的下巴——
“趙長寧,你一向高傲固執,對我不屑一顧。如今——你竟然會跪我?”
新皇的臉仍是淹沒在濃郁的金光中,語氣卻很奇怪,甚至越來越低,甚至湊到了他的耳邊,“你看到掛在西市坊的屍首了吧?你可還想得起來那是誰?”
趙長寧被他濃郁的威嚴包圍着,眼前湧出一團血肉的猩紅,瀕死的猙獰蒼白的臉。
似乎也昭示着她的結局。
他在微微地發抖,因為兩日未曾進食,已經虛弱得跪都跪不穩了。正好順勢被那新皇摟進了懷裏。那樣的清瘦,腰身是那樣的不堪一折——
新皇摟着那把腰,心裏不禁地想,怎麼就沒有人懷疑過呢。
懷疑過這人,根本就不是個男兒呢?
或許懷疑過吧,那些曾經圍繞在她身邊的人,或許還有別樣的心思呢。
趙長寧憑着自己的力氣跪穩了,想起了昔日的摯友的死。想起自己命運叵測,淡淡地道:“臣自然想得起,也想得起皇上的手段,您不必刻意提醒。”
這樣的混亂之下,竟然沒有察覺到腰間的手越來越緊。
“趙大人,朕有一事想問你。”
那人語氣帶着一絲冷酷:“朕聽聞,你是國子監出身的進士。那你當年在國子監的時候……”聲音卻又一低,“便和一群男子同吃同住嗎?不避諱他們?”
趙長寧目中寒光一閃,立刻抬起頭。“你……”
他知道,他肯定知道!
知道他這位大理寺少卿,一直以來瞞天過海,謹慎小心,只因根本不是個男兒。
這是欺君之罪,按律當處以絞刑!
她是大理寺少卿,最熟悉律法不過。
不過反正也是要死的,怎麼死的怕也不重要了。
趙長寧因此閉上了眼睛,長睫微微顫抖:“事到如今,微臣隨皇上處置,長寧罪該萬死。只是,被亂黨策反的僅長寧一人,無他人牽連其中,還請皇上放過我的宗族親人。”
她是嫡長孫,怕家族被自己連累。
說罷再恭敬地叩頭。
這時候,她才覺得有些不對。
新皇的手放在她的腰間,袞冕玄服上是日月山河紋,代表他主宰大地,是這個國家最至高無上的人。
“放過你的宗族親人?”新皇輕輕地說,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似乎有千鈞之重。
他又冷笑:“怕是你沒搞清楚吧。”他說話的聲音極近,“趙大人,現在是你求我的時候。當年你怎麼對我的,如今我就要怎麼還給你。你最好……想想該怎麼求我。”
說著的時候,冰冷的手指移到她的手腕上,一縮緊扣住了她。這麼的冷,像一把刀一樣。
而他的語氣很慢:“你過來,替朕寬衣。”
趙長寧似乎是知道了他的用意,知道那親密狹弄的語氣代表着什麼,她開始手腳發冷,渾身僵硬,膝蓋一片刺痛。
她自懂事起便是嫡長孫,便是讀書科舉,便是男兒的做派和胸襟,這對她來說無疑是一種折辱。
外頭的北風呼嘯地刮,迎面而來的風好像是扇過來的巴掌,又疼又狠,在人的耳邊嗡嗡的響。
已經過了半個時辰,日頭西斜了。
皇極殿的台階下正站在個高大身影,太陽落在他的肩頭。北風吹起他朝服上的佩綬。
侍人見他站了許久,裏頭又關了門,也沒有個吩咐傳出來,心裏納悶。
此人雖和裏頭那個罪臣趙長寧是親兄弟,卻是皇帝的親信,如今剛封了兵部侍郎,風頭正勁,皇上也極為寵幸的啊。難不成皇上不知道是趙侍郎來了?
他最後還是斗膽上了宮門前,接連的酷寒讓石階宛如冰雕般的冷,穿着薄棉褲的侍人卻撲通一聲就跪下去了。他很快地通稟說:“爺,趙長淮趙大人要拜見您,已經在皇極殿外立了許久,您是否要見……”
裏頭沒有半點聲音。
趙長淮見宮門不開,想到皇上不會饒她。
她這人素來高傲冷淡,怕也不會對皇上曲意奉承,她身子骨又不好,跪幾個時辰,恐怕回去也要病上幾天的。
他心裏焦急,低低地嘆氣。也撩了衣袍跪下。
那可是真的雪地冰碴,叫太陽曬得有點化了,水浸進了褲里,冷得刺骨。
趙長淮卻朗聲道:“皇上,微臣唯趙長寧這一個哥哥。懇請皇上念微臣勞苦功高的份上,哥哥身為大理寺少卿,平反冤案無數的份上,饒了微臣的哥哥這一回吧。臣願代哥哥受過。臣跪在外面,請皇上的恩准。”
還是沒有聲音,趙長淮更擔心她的安危。又磕了兩個頭:“請皇上恩准。”
他聽到這個聲音,卻回頭凝視她道:“你弟弟來救你了。非一母所出,怎的這般兄弟情深。我才封了他兵部侍郎兼任山西總兵,亦不怕丟了這頂烏紗帽。”
“我記得上次你的風濕,他還特意去貴州給你尋苗葯來治……你若有個不好,好似十倍八倍的加在了他身上一樣。上次見你同他一起走在直道上,你們二人親密說笑,他還把自己的斗篷搭在你肩上。”
被這人扣在手上,屋內這麼昏暗,龍榻周圍帷幕低垂。唯余隔扇照進來的團團金光,那金色越來越濃,是殘陽如血的顏色。
“那是微臣的親弟弟……”趙長寧淡淡地說。她覺得屈辱,臉白如雪。又聽到長淮的懇求聲,心裏一片的死寂。
見她一直低頭,新皇的聲音立刻一厲:“趙長寧,你給我抬頭看着!”
“看清楚你面前的這個人是誰!”他掐住她的下巴。
趙長寧被迫抬頭,入目是一張威嚴俊朗的臉,鬢若刀裁,冷酷無情。
那金光越來越濃,她把這個人的臉看得無比清楚。
趙長寧覺得金光太刺眼,而他捏得太緊了。她的嘴唇里有個名字,卻始終都喊不出來。
她張了張喉嚨,發現自己口渴得厲害。
第8章
古先生才睡了午覺,忙披了襖子,顫巍巍地跑過來。
他把這兩個人拉開,都是同行,也不好拿出對付學生的那套。只能委婉地勸了幾句為人師表的話,然後給兩人錯開上課。單日就是蔣先生,雙日就是周先生。
周先生對古先生還是服氣的,本來就是他挑的錯,於是說:“那便算了吧,我也跟你陪個不是。”
但是蔣先生並不這麼想,他不肯相讓。“你賠什麼不是?你也配么?”
周先生差點又跳起來罵回去,好歹被杜少陵給拉住了,強龍不壓地頭蛇,還是算了吧。
趙長寧讀的這兩天書簡直熱鬧,她聽到蔣先生的話只能嘴角微抽,人家給台階也不下,要是換個脾氣烈的,怕都要打起來了。
古先生也有點頭疼,族學裏本來清清靜靜的,這下徹底不清凈了。
這麼大的事他又不能藏着掖着,就告訴了趙老太爺。這事可把趙老太爺嚇了一跳,立刻就叫了趙長松過去,但是趙長松他也不敢多說,只能叮囑他,日後別和杜少陵再起了什麼衝突,不然不好收場。然後趙老太爺大手一揮,設宴,款待一下杜少陵跟人家金牌講師周先生。
宴席晚上就開,趙老太爺讓家裏的叔輩和孫兒都要去。趙長寧便換了件月白綢襖,同竇氏一起去了二房。
二房的宅院就在大房不遠處,比長房大而氣派,院落整齊而氣派,美婢僕從無數,屋檐下點着精緻的縐紗燈籠。長寧見到二叔趙承廉正坐在堂屋裏和杜少陵說話,周圍還坐着家裏的叔輩,父親趙承義也坐在旁,喝着茶有些訥訥,似乎是不知道說什麼,只看到二弟是被眾星捧月的。
這杜少陵的樣貌生得好看,鬢若刀裁,唇紅齒白的,又是一襲藍綢袍,更加顯得身材修長。
二叔平日官架子大,是很少出現的。
趙長寧跪下給他請了安,二叔也只是表情淡淡的嗯了一聲。轉而又去和杜少陵說話了。倒是庶出的三叔、四叔拉着趙長寧問了她好多讀書的話。
長寧就自己去坐在堂屋的一把東坡椅上,耳邊卻聽到了女孩們笑嘻嘻的聲音,她抬頭一看,那後面是一扇屏風,聲音是從後面傳過來的。
家裏的女孩們在看這貨……
趙長寧下意識地看杜少陵,她記得杜少陵是沒有定親的。的確是青年才俊,家世又超級好,是做夫婿的上好人選。
她覺得很有些意思,輕輕地笑了笑。
對於女孩來說,嫁一個好丈夫就是她們畢生所求了。自然看到那好的就如同破了縫的蛋被蒼蠅盯上了。
趙長寧在家裏的宴席上向來只顧吃飯,那邊二叔已經將家裏大小都給杜少陵介紹了一遍,尤其是二嬸娘徐氏,着重地說她家幾個孩子,特別是她的婉姐兒如何如何賢惠,家風又如何正。
如果能攀上杜家這門親事,倒的確是天降好運。
不過長寧覺得估計沒戲,杜少陵笑得有禮而敷衍,顯然對於別人給他說親並不是很感興趣。
也是,他的家世這麼好,不知道有多少人給他說過親,有多少女子給他獻過殷勤,其中家世好的又數不勝數,怎麼可能感興趣呢。
杜少陵的確不感興趣,不過他家教很好,不感興趣也是禮貌地聽着,微笑。
長寧吃了飯,見母親跟庶房的三嬸娘、四嬸娘說著話,她想先回去休息了。誰知道在路上遇到了妹妹趙玉嬋,她帶着兩個丫頭在院門口張望,看到趙長寧便一個高興,向他招手:“哥哥,快些過來!”
趙長寧走過去,皺了皺眉:“你怎麼過來了?”
“我聽說,二叔今天宴請杜家那位三少爺吃飯……”趙玉嬋卻紅了俏臉,小聲地說,“我便想來看看。聽說那三少爺學問好,人又長得俊俏的。”
趙長寧知道了她打的什麼主意,覺得她很荒謬,難不成她也和那些人打了一樣的主意?她搖頭說:“你快給我回去,二叔這裏有外男。見杜少陵做什麼,他也沒有多生一隻眼睛。我還要告訴你莫要亂來,人家是什麼身份的?”
杜少陵是什麼人?他連二房的嫡出都看不上,難不成還看得上破落長房的玉嬋,不是她看不起自己的妹妹,而是玉嬋各方面和婉姐兒差太多了。她要是打這樣的主意,人家最後肯定是要傷她的臉面的。
趙玉嬋聽了卻不舒服:“哥哥,哪有你這樣看不起妹妹的。我跟你好歹是嫡親,有我的好,也有你的好。你這表情,倒好像我為難了你什麼一樣……”
趙長寧被她氣得一笑:“我不管你,我怕你丟了父親母親的臉面。人家婉姐兒幾個都沒有露面的,你一個閨閣里養大的小姐,怎麼能見外男?到時候別怪人家說你輕浮了。”
趙玉嬋聽了好像也的確是有這麼點意思,才不說話了。“那我大不了不看他了……哥哥,你把這個給他吧!”
趙玉嬋突然把一物放在她手上上,飛快地離開了,趙長寧拉都沒能拉住她。
長寧低頭一看,只見是一枚蘭色荷包袋子,裏頭還裝了塊玉佩。也不知道這丫頭哪裏弄來這麼好的玉佩。這香囊上還用小篆綉了個陵字。趙長寧看到這荷包心裏就一緊,玉嬋這究竟想幹什麼,怎麼能幹出這種蠢事?
她難不成想用這物來勾搭一個外男不成?
趙長寧正想把這物收起來,回去找趙玉嬋算賬。沒想到身後就傳來了腳步的聲音:“咦,長寧兄,你在這裏做什麼?”
趙長寧還沒反應過來,那人已經走到了自己的身後。陌生而帶着些許龍涎香的氣息離她很近,這香料貴而難得,聞到便覺得雅緻。然後一隻手突然越過她的肩膀,拿過了她手裏的香囊,背後那人笑道:“長寧兄竟然還用這等女氣之物啊?”
長寧一見正是杜少陵,這傢伙吃的用的都和趙長松一般,價值不菲,她平日跟他並不親近,甚至沒單獨說過話,杜少陵總是被一群人圍着討好。
她心想這如何能讓他看到,眉頭微皺,立刻就要搶過來。“做什麼,還給我!”
杜少陵仗着比他高半個頭,一手擋住他,還未見過他這般生動的樣子,不由得笑了笑:“你怕什麼,我又不會吃了你的。”
然後他一翻香囊,想看看是什麼讓趙長寧這麼想奪回去,看到是自己的名字在上面,竟然愣住了。
趙長寧見他已經看到了,也不想再搶了,嘆了口氣說:“好了,現在還給我吧。”她還在想着給如何跟杜少陵解釋,這荷包上有他的名字這回事。
沒想到這杜少陵竟然是目光閃動,又看了她一眼:“這是你的香囊?”
這如何能承認是他的。趙長寧只好道:“你想多了,我是我撿來的。”
但杜少陵卻上前了一步。
夜色深沉,這前院少有人煙,他竟然靠她極近,盯着她的眼睛,然後遲疑了很久才道:“上面為什麼有我的名字?”
他長得好看家世好,喜歡他的人很多。難道這個人竟然也對他……
長寧其實一開始是沒有反應過來的,直到片刻后她明白了杜少陵的意思,杜少陵難不成是以為……她喜歡他?嘴角微微一抽道:“少陵兄,你誤會了,這當真是我見有人遺落在了路上,撿起來看看而已。大概你哪個愛慕你的女子丟的吧。”
杜少陵還是半信半疑的,他的心情一時有些複雜,看着這張秀美冷漠的臉,就說,“既然是長寧兄撿到了,可要好生保管才是。”
那玉佩他拿在手裏握了一下,又放回了趙長寧的手心,然後就這麼走了。
趙長寧:……
這貨是什麼意思?他不會真的以為她是喜歡他的吧?
她揉了揉眉心,竟然做了個這麼荒謬的夢。
她現在連個進士的功名都沒有,竟然就夢到了什麼大理寺少卿。不過這夢倒是……
那人的滾燙的手掌,健壯的腰身,強得讓人窒息的存在感。她似乎還能感覺得到。
趙長寧微嘆了口氣,抬頭望外頭看了看。
隔扇外正是大雪紛飛的光景,天色有點暗了,庭院裏已經堆滿了積雪。北風刺骨如刀刮臉,她小時候是在南方長大的,沒怎麼見到過雪。這樣的大,紛紛揚揚,鋪天蓋地而來,漫天之間竟然只剩下一片純白。
趙長寧只穿了件薄襖,凍得有點受不了了。卻只能略整了整衣擺,跪得更筆挺了些。
七年前她因病逝世,醒來之後便成了這位嫡長孫。
那時候她尚才十歲,就看到個美貌婦人帶着幾個女孩在哭她,衣裳角角上還掛了個粉粉的女娃。
別人都是錦衣玉食的嫡小姐生活,她卻是個女扮男裝挑着嫡長孫重擔的假把子,還有幾個拖油瓶掛在身上,姐姐妹妹的一大堆人。
這一群的鶯鶯燕燕的弱女子,只會圍着她哭,今天你哭明天我哭,哭得她頭疼。她一開始過,還未適應,自然不怎麼想理會她們。但是後來見婦人和姐姐對她都關懷備至,她也沒有辦法,只能挑起了這個擔子。
方才她剛一下族學,就被家中祖父叫來罰跪。是因為族學裏的功課完成得不好的緣故。
趙長寧並不嬌氣,但這身子自幼錦衣玉食,嬌氣無比。才跪了小半個時辰,膝蓋就痛得麻木了,頭暈腦脹,應該是感冒了。
她慢慢平復了氣息,卻聽到背後有腳步聲響起。
很慢很輕,然後一雙皂靴穩穩地停在了她的面前。
趙長寧不知怎的想到了那個夢境。
這人也彎下腰來,卻低聲笑了笑:“長兄,你跪着竟然也能睡着嗎?”
趙長寧抬頭看來人,他穿了一件竹紋杭綢直裰。五官俊朗,眉眼深邃。兩人雖然同歲,他卻比她高大了很多。
這位正是她的庶弟趙長淮。不過庶弟是由祖父養大的,跟她並不親近。不僅不親近,兩人之間反而是水深火熱的仇敵。
趙長寧只是垂下眼,她淡淡地道:“二弟找我有何事?”
這可不是個簡單的人物。滴水不漏殺人不動聲色,長寧剛過來的時候還吃了他不少的暗虧。要不是她有個成年人的底子,早讓趙長淮給弄了。的確有天賦,他日位極人臣也不是沒可能的。
“祖父着我來傳一聲,叫你去書房回話。”趙長淮也淡淡地說。
趙長寧雖比尋常女孩兒高,身體卻還要更嬌氣,跪了大半天早就不行了。她站了起來,卻膝蓋一軟沒站穩摔了,頭磕到了柞木地板,咚的一聲巨響,疼得半天起不來。
她喘了口氣,聽到趙長淮漠然地說:“長兄是個男孩兒,不會這點痛都受不住吧?”
趙長淮只是居高臨下的,冷冷地看着她。沒有絲毫想要幫忙的意圖。
趙長寧覺得奇怪極了,夢裏那個跪着為自己求情,疼在她身上,十倍與他身,恨不得一切代姐姐受過的趙長淮,不惜丟官的趙長淮真的是眼前這個混蛋?果然是做夢呢。
趙長寧也沒指望這庶弟真的會幫她。她想自己爬起來,但是手腳根本使不上力。
而在趙長淮眼裏,身為長兄的趙長寧太弱了。雖長得倒是……好看極了,朦朧的黃光下牙白的肌膚毫無瑕疵,眉眼長而雋雅,如玉雕雪砌一般秀美。色若春曉之花,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趙長寧未反應過來,已經被他拉着手站起來。他的手掌又寬又熱,很陌生。
趙長淮微一摩挲手指,心道他的手也跟個女子一般軟,這嫡長孫當的,遲早該把這個位置讓給他。他淡淡地說:“長兄該多吃些飯,長點肉了。”說罷就放開她,徑直向外走了。
趙長寧抿着嘴唇看着他離開,暗地揉了揉手腕,輕罵了一聲:“當真混蛋。”才一瘸一拐地朝祖父的書房走去。
她現在所在的趙家,是一個詩書傳世的家族。
趙家的祖上三代有進士,據說族譜還能追溯到宋朝,總的來說,家族很有底蘊。趙長寧是長房嫡出的孩子,不過趙家的長房並不出眾,趙長寧的父親趙承義混了多年,也不過是個工部主事。但是趙長寧的二叔,卻做了詹事府的少詹事,正四品大員。
趙長寧現在背了個嫡長孫的名頭,就要受這些磋磨。這也罷了,下頭還有個心眼頗多的庶弟,這日子過得當真不容易。
趙家府邸很大,趙老太爺的住處離祖祠不遠,過了夾道就到了。是個有五間正房的四合院,佈置得古樸大氣,渾然一體。
鬚髮皆白的老人戴東坡巾,做一副老儒生的打扮,正坐在書房的太師椅上喝茶。兩個小丫頭垂手站在旁邊伺候。
這位就是趙長寧的祖父,趙老太爺。
“長寧過來了。”祖父放下了茶盞,指了指對面的靠褥,“你方才跪了半天,坐下再說吧。”
“孫兒不孝,被祖父罰跪。現更不敢坐下了。”趙長寧可不敢坐下,誰知道後頭有什麼等着她。
她一看,左側坐着的是趙長淮,另一個錦衣玉帶的青年坐在趙老太爺右手側。聞言笑了笑:“長兄倒是守規矩,不過坐下吧。祖父這裏還是沒得這麼多規矩的。”
這個是趙長寧的三弟趙長松,是二房的嫡子。二叔官居正四品,比趙長寧的父親官職要高,而且他自小就聰明,很得趙老太爺的疼愛和全家人的重視。基本是被家裏人捧在手心裏奉承大的。
趙老太爺也露出一絲笑容:“長寧坐下吧,祖父這裏不用拘着。”
趙長寧才坐下,這一坐下之後膝蓋就火燎火繞地疼痛。
她看趙長松,這貨卻好生生地抱着暖爐暖手,披着上好的灰鼠皮斗篷。趙長淮是從來身體底子就好,並不畏寒凍。
她的膝褲卻濕了,現在貼在身上又濕又冷。
趙長寧站在門外已經等了很久,黑暗的夜裏大雪不斷地落下。她靜靜地站在屋檐口,大雪就落在了她的肩上,頭上,但是一直沒有人來叫她進去。直到屋內出來了一個人,走到她面前恭敬地行了禮:“大少爺,老太爺請您進去。”
趙長寧嗯了一聲,解下斗篷遞給旁邊的四安,跨入了書房內。先撩袍跪下:“給祖父請安。”
趙老太爺並未像原來那樣讓她站起來,他手裏還拿着趙長寧的文章,一時說不出是什麼情緒在他心裏翻湧,面無表情,一言不發。還是周承禮在旁邊嘆了聲:“老太爺,讓長寧起來吧。”
趙老太爺擺擺手,他走到趙長寧面前。“以前可有誰在輔佐你的文章?”
趙長寧搖頭說:“沒有別人。孫兒寫文章,見解都是自己的,若能入祖父的眼自然是孫兒的福分……”
趙老太爺突然把幾張薄紙拍在了案上,指着她,手指微抖地嚴厲道:“我還說長松心狠,長淮無情,你該是其中最淳厚的孩子。沒想到你們兄弟幾個,倒沒有一個簡單的啊。你在防誰?防我還是防你二叔?還是覺得這家裏全是算計,都要長房過不去?”
就算是以前舉業最差的時候,趙老太爺都沒有用過這麼嚴厲的口吻跟她說話。長寧聽到這裏自然難受,不過也是在她的料想中的,她盡量保持着語氣的平穩:“長淮是您親手教養大的,他一向與我不和。長松是二房嫡出獨子,二叔又與我父親有隙……”
“你住嘴!”趙老太爺氣得又拍了桌子。是的,他看到趙長寧的文章時,第一個想法就是生氣,氣他老了,家裏生得出這麼多心思,就連以為最乖巧的趙長寧竟然也不簡單。他藏實力,還不是那點心思么!
趙長寧怕惹得他更生氣,輕聲道:“祖父,是我錯了。”
趙老太爺深吸了口氣,當他冷靜下來的時候,看向跪着的趙長寧。想起那天他二叔對他的嚴厲,想起他被趙長淮砸傷的手肘,甚至是長房他那沒用的爹娘,驕橫的妹妹。最終還是惻隱心動了,幾步上前,把他扶了起來。
趙長寧見他終於是不生氣了,心裏也鬆了口氣,又對趙老太爺一拱手:“往日的事是孫兒錯了。祖父對幾個兄弟都一視同仁,能給的都盡量給了。長寧對您是最欽佩的。”
好話誰不願意聽,這孩子慣愛拍他的馬屁,如今已經是信手拈來了。趙老太爺當然心裏舒心不少,知道這孩子作為轉變,恐怕是因為那天他給了他對牌,願意為他撐腰的緣故。
他蒼老的面容看上去有些疲憊,才擺手道:“罷了。我和你七叔已經商量過了,他收你為學生。另外,我單獨出銀子,每月給你貼二十兩月例,我也派人去了你那裏看過了,書房位置不夠好,我重新給你佈置。不過你的事我跟你七叔決定了,倒也不往外說,畢竟離會試也不過兩個月,免得人事變動弄得你們兄弟幾個人心浮躁的。”
趙老太爺真的對她重視了。如果他上次所為還是想壓制二房的話,這次就是真的看重她!
趙長寧又跪下謝過,趙老太爺這次才伸手來扶:“起來吧,你有天分是最好不過的事,祖父我還等着你們幾個光耀門楣呢。”
大雪雖還連續不斷,但東西卻陸陸續續地送進了長房。第二天一早的時候,趙老太爺派人送來了更多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