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章

9.第九章

第9章

長寧腳步虛浮地回到了西園。

她的大丫頭香椽見她臉色不好看,立刻迎了上來:“爺,怎麼的了?可是在外頭受了涼?”

趙長寧擺擺手,叫她給自己端了杯熱茶灌下去,又冷靜了一會兒。只是這整件事情想起來還是覺得有點……玄幻。她問香椽:“可看到七小姐去哪裏了?”

香椽道:“方才見着是出去了,好一會兒沒回來的。可要奴婢去找找?”

趙長寧又喝了好幾杯熱茶,才把這股寒氣給壓了下去。“不用,去把我朱子集注的《春秋》拿過來。”

香椽去書房給她尋了書過來,長寧則攤開了紙筆,繼續默寫朱子集注。

明朝科舉考試考八股,這種考試比較泯滅學生的創造力,不過倒有個顯而易見的好處,那就是標準,規範。只要寫通了句式嚴苛的八股文,其實寫別的詩詞都是手到擒來的。

八股文的好處其實可見一個故事,清朝已經衰亡后,陳獨秀在北大遇到蔣夢麟,兩個人都是前清的秀才,但陳獨秀考的是‘八股秀才’,而蔣夢麟考的是‘策論秀才’,含金量遠不如八股秀才。蔣夢麟知道后肅然起敬,連連作揖道:“失敬,失敬,你是先輩老先生,的確你這個八股秀才比我這個策論秀才值錢。”

幸好長寧是學法律的,嚴苛的法律條文她也能背得分毫不差,學八股還不吃力。想到這個以前聽過的小故事,長寧怔而一笑,現在她不僅是八股秀才了,可是八股舉人了。誰能想到自己會有這麼一天的。

她在屋內默寫,長房的幾個庶女便守在門外,不敢進門去擾了她。

趙長寧抬頭才看到站在外面的女孩們已經等了許久,就讓她們先進來坐着,這才發現兩個姨娘也跟着過來請安了。兩個姨娘穿着素凈花樣的夾襖,戴着對銀丁香,也不怎麼年輕貌美了。給她請安喊了聲‘大少爺’之後,便站在一旁不敢作聲。

長房現在有三位庶女,最小的就是茵姐兒,母親已經死了。大的兩個庶女,一個是香姨娘所出,一個是秀姨娘所出。其實這兩個姨娘長寧也沒分開過,只知道都是從竇氏身邊的丫頭提起來的,出身並不好。

由於姨娘原來都是竇氏的丫頭,家裏環境就異常的和諧,什麼主母姨娘亂斗的戲碼長寧是沒有機會看到了。趙長寧一開始過來的時候,看到母親竇氏和和氣氣地跟兩個姨娘說話,拉着她們一起做針線,還目瞪口呆了好久。甚至問過竇氏:“您和幾個姨娘都這麼要好?”

竇氏連帶宋嬤嬤都笑了,竇氏就說:“一家人哪裏有仇的,她們都給你父親生兒育女的,為咱們家綿延後代,不過是姨娘而已。我為難她們做什麼?”

宋嬤嬤繼續說:“哥兒哪裏來的想法,怪裏怪氣的。哪家的姨娘不是這般的?”

趙長寧那時候才意識到,這是觀念上就有的不同。不僅是大房,二房、三房、四房也有姨娘,除非是哪個姨娘太狐媚不懂事了,會被主母發賣之外,基本都是不管的。而主母就是主母,天生是姨娘的主子,身份在那裏擺着,姨娘永遠別想越過去。

“你們坐吧,不用站着。”趙長寧指了指圓凳。

兩個姨娘就很惶恐:“大少爺您看書便是,不必理我們兩個。”

趙長寧見說不動,也不管她們了,姨娘是靠母親竇氏生活的,而竇氏是靠她的。對於兩個姨娘來說,趙長寧是上級,她們還盼着她中進士,庶出的姐兒也能跟着她沾沾福氣,談婚論嫁的時候能嫁得好一些呢。

不一會兒趙承義才和竇氏一起回來了,屋內點起了爐子,姨娘和庶女們請了安,才緩緩退下。

趙承義歇了口氣,跟兒子感嘆道:“那杜大人當真是個人才,聽說他當年寫過一首詩得了聖上青眼,殿試的時候點了探花,十年功夫便官至禮部侍郎了。當真風光,我們家比不得。他這三公子的學問也不差,竟然和長淮差不多的。”

趙長寧聽他提起趙長淮,沉默了一下,倒是心裏有樁事想問許久了:“父親,當年長淮究竟是怎麼被祖父抱去養的,便是他姨娘死了,也該養在您這裏吧?”這親弟弟跟他就如仇敵一般了。

趙承義不太想提的樣子,臉色微冷,竇氏則咳嗽一聲,說去看看玉嬋,便走出去了。

趙承義才說:“當年他生母去后,你母親養他不盡心,養到五歲那年他發了高燒。這孩子在屋裏坐着熱炕,也沒人知道他發燒了。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高燒得差點昏死過去。你祖父那時候就知道了,他大發雷霆,把我和你母親都責罰了一通,這畢竟是個男孩……不是能隨意處置的。後來,你祖父就把長淮抱過去養了,因此他才一直恨你。”

趙承義看了長寧一眼:“那時候你母親帶你去了你舅舅家,正好顧不上他。”

趙長寧竟然不知道是這樣的。

趙長淮平常對他一臉冷漠,一旦他陷入困境便毫不留情地嘲諷,他沒火上澆油,其實趙長寧都是謝謝他的。

說起他小時候,倒也挺可憐的。一個人,無依無靠的。

趙承義今晚去了香姨娘那處休息。趙長寧聽着爐火噼啪的聲音,卻還記得那個荷包。

她問外頭的嬤嬤:“七小姐回來沒有?”

外頭嬤嬤隔着厚棉帘子答道:“方才回來,許是累了,已經在屋裏歇下了。大少爺可要奴婢把七小姐叫起來?”

說她怕她也聽不進去的,這妹妹性子倔強。又聽到是睡下了,趙長寧乾脆沒讓婆子叫她進來。她放下茶杯對剛進門的竇氏說:“娘,我一事要叮囑你。這些天你記得把玉嬋拘在家裏,不許她亂跑。叫兩個針線好的婆子教她給我綉套被面出來,繡得不好不許出門。”

竇氏不知道兒子這是何意,但趙長寧的話她是言聽計從的。點了點頭,然後說:“兒,她又惹你生氣了?”

趙長寧微一嘆氣:“便不惹我生氣,也不許她這樣亂跑了。”她又接着對嬤嬤說,“再把她身邊的春綉、夏綉給我叫進來。”

春綉、夏綉兩個很快進來了,這兩丫頭是自小服侍趙玉嬋的,跟着這主學了不少脾氣。進來見趙長寧也沒有多恭敬,趙長寧問了她們兩句趙玉嬋今日又去了哪裏,做了什麼事之類的話,她們竟然答得不情不願的。

長寧的臉色漠然,其實她心裏已經生氣了。這妹妹不懂事,何嘗不是有這兩個丫頭壞事的緣故。她慢慢喝了口茶,屋內的氣氛一時不太好,春綉夏綉更是不明所以,趙長寧放下手,然後一個杯子就啪地砸到了她們面前,砸得粉碎!

兩個丫頭連旁邊的竇氏、宋嬤嬤都嚇到了。

長寧抬頭的時候,秀美的臉竟然有兩分凌厲:“都給我跪下!”

兩個丫頭仍然倔着臉,春綉說:“大少爺有話好好說便是,奴婢兩個是小姐的丫頭,還不知道大少爺要做什麼呢。”

趙長寧冷笑:“你們兩個是什麼意思?你們是玉嬋的丫頭,我就問不得你們話了?”

竇氏聽到面色徒然一變。

夏綉也不敢違逆,只是道:“大少爺哪裏話,您問,奴婢答就是了,何故這般兇橫。”她們只當跟着主子橫行霸道,有學有樣了。

長寧平日性子都很和順的,不會刻意為難這些做奴婢的,本來大家活得都不容易了。結果這兩個是不是看她性子好,還想來反她了?她這個樣子是不行的,管不住下人,她以後還能管什麼?

趙長寧冷笑一聲說:“你們可知道,按大明律,你們和主子頂嘴是可判絞的?”

春綉夏綉兩個面面相覷,卻是怕了幾分。

趙長寧再問問題的時候,一個個便答得恭敬了許多。

長寧一時也沒有發作。等她們答完了,趙長寧卻不再看她們。伸手一招,叫外面的婆子進來:“把她們兩個帶出去,每人給我打二十杖,叫玉嬋房裏的丫頭過來看着她們挨打,好生學一學規矩。”

打二十杖下去,命都要去半條了。再躺着修養半年,主子那裏也別想去服侍了。肯定要趕去廚房灶頭,或者去做洗衣之類的粗活。春綉夏綉這才有些驚慌,直到被婆子壓在地上,才連忙張口喊小姐,想到趙玉嬋聽不到,又連忙喊太太饒命。

但是她們抬頭的時候,卻看到竇氏看她們的目光也冰冷至極。

竇氏一句話沒說,不僅沒說,她還氣得發抖,想打死這兩個敢頂撞她兒子的!

嫡長孫!外頭不重視,難道長房裏的人還能不放在眼裏?竇氏立刻站了起來,指揮兩個婆子:“給我拉下去打!”

杖責的聲音和慘叫聲不停地響起,竇氏回去安慰兒子:“孩兒彆氣,娘好生整頓屋裏……你本來就是趙家的嫡長孫,該有嫡長孫應有的樣子。”

趙長寧靜靜地沉默了一會兒,她說:“您要是不好生管着玉嬋那邊,她遲早要闖禍的!我今天把這兩個禍精先料理了,您好好教導嬋姐兒,否則哪天她要是闖出了彌天大禍,也沒有人幫得了她。”

竇氏見長寧真的動了氣,就道:“娘知道管教她的,你今天累了,快回去歇息吧。”

趙長寧點了點頭,面色冷靜。只是她的手還是微微地一抖,這是她第一次嚴厲地懲罰下人。

她不是沒有看到過打人的。

小的時候她就被約束,要有嫡長孫的樣子,不得跟下人太親密玩耍。她記得十一歲的時候,身邊有個叫蓮藕的小丫頭,長了圓圓的臉蛋,最喜歡跟她玩,給她摺紙鶴,折葉子。有次祖父看到了,當時笑吟吟的沒說什麼,卻回頭就告訴她父親,她這樣玩鬧沒有個嫡長孫的樣子,像那些破落人家的紈絝子弟。

父親回來就把那小丫頭拖出去打了。大冷的冬天,她長跪在父親門前,求他饒了那個小丫頭,但跪了一天父親都沒有鬆口,她看到那丫頭被打得半死拖了出去,血跡在雪地上拖出一道粗糙的雪痕,很快又被掃去了。那年她大病一場,從此就越來越懂得掩藏了。因為這個世界不要她多情,不要她天真爛漫。

這個世界只要她站得筆直,不能虛弱,也不能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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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長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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