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二百兩
?清晨。
剛過完年的大寒天,鍾承止就這麼在樹下歪着睡了大半晚上,實在是凍得夠嗆,一個哆嗦感覺身邊有人靠近,醒了過來。
一位身材高大穿着黑棕色武服滿身英氣的男子,牽着一匹通體黝黑的汗血馬站在鍾承止身邊。
“啊景曲,挺早的。”
鍾承止伸了個十分難受的懶腰又哆嗦了一下:“東西都拿來了嗎?”
景曲從懷裏拿出一個信封遞給鍾承止。
鍾承止拆開信封,取出幾張蓋着各種章的文件和兩張銀票,打開看了看。
“……”
“二百兩?”
鍾承止將銀票往地上一拍。
“你們當是哪?你們當是幹嘛?在邊城買個房子置點產業?還是緊衣縮食地過小日子?在京城和那些公子哥們混,二百兩就夠吃一頓的。要易雲自己來和我說,堂堂一閻王託人入世好意思就給二百兩?”
“沒辦法,這幾年沒什麼錢,還要管一府的人吃穿用度,只有這麼多,一個銅板也拿不出來了。”景曲用他毫無表情不動聲色的臉惟妙惟肖模仿出了閻王的語氣。
鍾承止嘴角一抽:“找那幾個還乖的門派要啊,不然拿點值錢東西來換,要我給你們指路當鋪在哪?”
“東西不能隨便拿下來,每年上貢的大多都是實物,也無多少銀兩黃金。不過用度上是無礙的,你平常的衣着文房帶了一點出來。”景曲前半段依然是閻王語氣,後半換了自己的尋常語氣。
“為何要與那些公子哥混?直接中個狀元,皇帝難道還不親見?”平安在一旁插嘴。
“知道文無第一嗎,狀元說中就中的?何況也不是見了皇帝就完事的,要從長計議。反正這點錢是肯定不成的,要易雲給我想辦法,不然哪都別想我去了。”鍾承止又往銀票上一拍。
“你小子,給我夠了。”平安發出了另一種聲音。
“你果然在偷聽,讓我吃沒吃的用沒用的,凍得半死不活的,別想要我做事。拿點值錢東西來換了,別忽悠我沒錢。”鍾承止對着平安說。
“我當個閻王我容易嗎,有錢我自己還想入世去吃喝嫖賭樂呢。二百兩夠你好吃好喝一年了,混個官自己貪污受賄去。”閻王的聲音對着鍾承止反駁。
“……”
鍾承止恍然大悟地扶着下巴點了點頭:
“去賭確實是個辦法。行,先就這麼著,萬一輸光了再找你。”
“你……給我好好辦事別給我搞砸了。平安、景曲盯着他點。”平安繼續發著閻王的聲音。
“再砸會有鍾馗那麼砸么,自己人都沒了。”鍾承止起身整理了下衣服。
“……哎現在我管不了幾個人,你凡事多加小心。”
“還指望你不成,行了死不了,大不了也就一死。去看看有無開門賣早點的了,快給我換衣服,要凍死了還要餓死了。”鍾承止轉身對着景曲說,一邊把銀票文件折回信封還給景曲。
景曲收好信封,幫鍾承止換了才帶來的錦紋棉袍。這棉袍雖內夾棉卻完全看不出,無甚厚度。寬袖玉帶,全身素色卻正身銹滿暗紋,細看可以看到中間的玉兔圖紋,不細看卻和花紋渾然一體,巧奪天工。景曲又幫鍾承止梳了髻發,全身整理好便一同往鎮上走去。
晨光熹微,鎮上酒店已經開門賣早點。
“兩份魚糊面,四個軟羊包子。”
景曲叫好了餐點,與鍾承止在一桌坐下。
天色尚早,但已有人絡繹不絕地進進出出。食物的香味與熱氣,飄散在晨霧潮寒的空氣中,混着悉悉索索的腳步聲與一唱一和的買賣聲,市井在微紅的朝色中蘇醒。
熱騰騰兩碗面端上,大半碗下肚,鍾承止方感覺身體回過暖來。
還沒全吃完,酒店門口來了幾輛馬車,其中一輛下來個僕人翻開車簾放好踏腳凳,便見重涵搭着僕人的手走了下來,然後幾步邁進酒店。
鍾承止向景曲交代了幾句,放下碗筷走了過去。重涵正四處張望,看到鍾承止不由露出一臉驚詫。
換了一身錦袍梳好髮髻的鐘承止,自然與前日完全不同的氣度。緩緩走近,一步一舉翩翩如玉,青絲微拂。絕色的面容對重涵露出那招牌般如沐春風的微笑,輕輕見禮,看得重涵半響沒說出話。
沒一會,景曲牽好馬走了過來,端正地站到鍾承止身後。
景曲身長近九尺,肩寬腿長,雖並不魁梧,但遠遠看都能感覺出服袍下健碩的體格,青筋凸起的手背看起來遒勁有力,目光凌然周身英氣逼人。立在鍾承止旁邊比鍾承止高出大半個頭,大有護主生人勿近的威嚴氣場。
鍾承止轉頭看了眼景曲,想到什麼似地對重涵說道:
“哦,這是我家書童,昨日沒與你說,兩人打擾你家不知是否方便,他與我住一間即可。”
重涵回過神來,忙道沒事,方便得很。打趣地說道:“你家這書童,實在看起來不似書童,好似將軍一般。”
鍾承止一笑:“一會不正要去看將軍嗎,現在啟程嗎?吃過早飯沒有?”
“在客棧吃過了,現在就走,能在天黑前趕到京城,應該路上能撞個正好。”重涵看了看鐘承止與景曲只有一匹馬,便說:“天氣寒冷,不然你與我一同坐馬車?”
“好啊,走吧。”
說完鍾承止便毫不客氣地朝重涵的馬車走去,在僕人攙扶下,一腳邁進馬車。
馬車內寬敞奢華,正中後方一張矮塌上鋪着綢緞坐墊,旁邊一個小凳,中間放着一鍋暖爐。
重涵跟着鍾承止進了車,見鍾承止一幅懶散卻又毫無不得體地坐在塌的一側,眼瞼半垂,面上依然帶着淡淡微笑,溫婉的聲音在暖暖的車內響起:
“昨日未睡好,補一下眠,重兄別介意。”
重涵坐到鍾承止旁邊,饒有興趣地打量着鍾承止。
從小與重涵打交道的同齡人,不是下人就是一些趨炎附勢的。這些人多是唯唯諾諾說話做事無不小心謹慎。再或者就是國子監的蔭監生這些同是權貴子弟的公子哥,雖然平常玩玩鬧鬧似乎百無忌憚,其實每個人心裏都排了位。對自己排位上的人什麼話可言不可言,什麼事當做不可做,什麼禮能免不可免,都心中有數從不僭越。即便有李章明、韓玉、張海雲這樣關係較好稍無顧慮的,也獨沒見過鍾承止這款。既看不清來歷又摸不清深淺,一舉一行得體不失禮卻又並不重禮,似乎完全沒拿重涵身份當回事。但偏生又毫不惹人厭惡,還能心生幾分想親近之情來。
前日派長苑去查鍾承止底細,只查到是朝德十九年的湖南南縣舉人,家中父母雙亡,留下些許家產,並不富足但也夠不事生產只讀書考功名。這底細說有什麼都有,說無什麼都無。先前想着估計是家道中落,今日再看到鍾承止與他這十分不書童的書童還有被牽着的那匹良駒,只道人更是一頭霧水。
鍾承止手臂擱在塌沿的軟墊之上,撐着腦袋,雙目閉闔。
“鍾弟若非是昨晚整夜都在抱佛腳?”
重涵回問了一句,卻見鍾承止半響沒反應。仔細一看,竟是睡著了。
重潤搖頭訕訕一笑,取出了一張薄毯給鍾承止披上。
重涵從南方過來自己一輛馬車,下人物資一輛。來接他的韓玉、張海雲各一輛馬車。
四輛馬車駛入官道,不疾不徐地向京城駛去。
重涵趴開窗帘,便看到騎着黑馬不快不慢正正跟在馬車一側的景曲。
“這位兄台,看起來身手定是不凡。”重涵好好打量了一番景曲說道。
“不辱主命便可。”景曲簡單地回答。
“我看鐘弟也帶點功夫,若非是你教的?”重涵又問。
“不。”
“那是誰教的?”
“他爹。”
“你這般身手能死心塌地跟着,看來他爹定不是凡人。”
“恩。”
“如此看來鍾弟身手定也不簡單。”
“恩。”
“……”
重涵本想套點話出來,卻發現景曲說話惜字如金。而且鍾承止的這麼一下人對他卻也完全無半點下人之態,說話連望都不望他一下,還絲毫讓人生不出脾氣。只覺得話沒問出來,還越來越迷糊。
冬末春未暖,萬物芽初生。窗外也無什麼景緻可看。重涵只得訕訕地關了車簾,對着睡着的鐘承止發獃。
近日間雨間晴,過往車輛又多,道路被穿錯雜亂的車轍劃得不甚平整。走過一處低洼處,馬車猛地一震。鍾承止的頭從撐着的手上滑下,醒了過來,睡眼惺忪地揉了下眼睛。
重涵正無聊得緊,看到鍾承止一副天真少年之態,忍不住又打趣道:“鍾弟看來真是困得緊,路途顛簸,乾脆到為兄懷裏來睡,方可睡得踏實。”說完就勢把手臂一張。
不料鍾承止輕輕恩了一聲,便側身往重潤懷裏一躺,動了動尋了個舒服姿勢,繼續睡了起來。
重涵本只想開個玩笑,完全沒想到鍾承止這般反應。
墨眉長睫,瓷膚玉肌,精緻的面容近看更覺得如畫中人一般端正俊秀,頓時覺得溫香軟玉在懷,頗有如坐針氈的感覺。
重涵正在覺着心裏打鼓,前方馬車停了下來,車夫往後喊了一聲,其他三輛馬車便全停了。掀簾一詢問,原來是韓玉要方便。
韓玉焉耷耷地被下人扶下馬車,走到路邊林子裏去方便,看來昨日的上吐下瀉還未好得乾淨。
張海雲也下了馬車,上到重涵車裏,見到重涵與鍾承止的這般姿勢,咳了一聲,一臉若有所思的笑容說道:“前面不遠就是與橫道的交叉口,我們是不是就在路口等着蕭將軍的隊伍?”
“恩,就算不能走在隊裏,跟着隊伍後面進城應該不會為難。正好也到午飯時間,就在路口停下吃點東西吧。”重涵回。
“那好,我去招呼下。”張海雲說完正準備下車。
鍾承止又被吵了醒來,起身見到張海雲問了一下怎麼回事,得知韓玉的情況便說道:
“韓公子現在如何,如一直感覺不適,我這倒有一些合適的良藥,如不介意不妨試試。”
“無礙,那傢伙從小經常拉肚子,我們都見怪不怪了。”
張海雲說完看了看還半靠在重涵懷中的鐘承止,說道:“那先不打擾你們了。”滿臉竊笑地下了馬車。
鍾承止心道,難怪那點葯居然搞得這麼嚴重,早知道這人腸胃如此不好就換個人下藥了。然後又朝重涵懷裏一鑽,尋了個舒服姿勢繼續睡。昨夜基本沒怎麼睡,還凍個半死,確實困。
半響韓玉才上了馬車,一行人又不徐不疾地往前行。
到了橫道交口,四輛馬車下了官道,到一側不遠處尋了個平坦的地兒,重涵的下人們便燒火做起飯來。”
這處已經停了幾輛馬車,看來想湊下凱旋大軍熱鬧的還不只他們一行。
鍾承止、重涵、韓玉、張海雲四人都下了馬車,圍着做飯的火爐坐了下來。韓玉依然是一幅病怏怏的樣子,重涵看着他笑着揶揄道:
“喂玉兒,你該不會是為了怕考不上先找個借口自己給自己下藥的吧?”
“去你的,沒見這次闈票我也是大熱門嗎,本公子好歹也是風華榜上之人,看過幾日我就去買自己一千兩。”韓玉不服地回。
“然後再偷偷買章明一萬兩。”張海雲立刻接道。
“你這生意做得精,哈哈哈。”
幾人又開始互相戲謔,好生熱鬧。
鍾承止坐在重潤邊上,面帶微笑,看着四人聽而不語。
景曲拿了水囊來給鍾承止喝水,說:“抱歉,沒有準備乾糧。”
重涵聽到了轉過頭對景曲說:“無事,鍾弟吃我的就行。乾糧都不準備,你這書童做得不盡職。”
鍾承止卻先回:“無礙,這些事原先本就不歸他做,算不得不盡職。”
“如不跟着馬車走,半日可到京城,本無準備乾糧的必要。”景曲之後才回了重涵,說完便轉身離開。
四人都聽了一愣,倒是鍾承止沒何反應。重涵皺眉,本想着下人居然如此語氣說話,卻看到景曲走向了他的那匹黑馬。
“鍾弟你這匹馬確實是難得一見的千里好馬,坐這馬半日從建安到京城的確無問題。”重涵轉頭對鍾承止說。
“算不得好馬,家裏隨便牽的,跑得雖快不負重,也只能一兩人出行用用,你喜歡來日送你匹。”
重涵不由聽得再皺眉頭,汗血馬自古就珍貴,到現在純種的已經相當少見,這一匹毛色又如此之好,價值可真是不好說。可鍾承止又說得毫不做作,好似家裏確實是良駒千匹。
“要送可要一人送一份,可不能就獨重涵一人的。”韓玉聽了對着鍾承止打趣。
“你懂什麼,人倆之間是什麼關係。”張海雲一臉竊笑地拍着韓玉。
鍾承止回之一笑:”韓公子似乎不擅騎馬,若是拉馬車,你們這種豪重馬車,這馬可不成,換種倒是可以。”
“哦?鍾公子還有別的馬?”韓玉一聽也有些驚訝。
幾人便開始一邊吃飯一邊聊起馬經來,多了一個多少有點生分的鐘承止,幾人也不好沒譜地亂打趣,便天南海北地亂侃一通。沒多久,官道遠處可見塵埃飛揚,隱隱的腳步聲跺跺傳來。
“來了來了!”
旁邊不遠處同等着凱旋大軍的人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