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7 哭不止
暴雨與黑夜溶在一起,不知是雨水浸濕了黑夜,還是黑夜染黛了雨幕。
四周忽然白光一片,接着數聲驚雷滾滾而鳴。西家行先生在電閃雷鳴中穿梭,快速疾走到一座宅院的大門外,停下轉身,警覺地向四周張望。暗夜暴雨如濃墨潑灑,黑深無影。西家行先生在原地靜立了半晌,終於鬆懈下來,呼出一口氣。
大雨如注,從燭明庄一路奔跑而來,蓑衣早已擋不住雨水,裏面衣裳浸濕了一半,寒意逼人。西家行先生抹了抹臉上的水,往宅院的大門旁走了幾步,一躍而起,直接跳進了院子。
院內地上零亂散放着一些雜物,浸泡在已近腳背深的積水中,連成一片。西家行先生並未小心謹慎,而是隨意地穿過前院,朝後院裏一間亮着燈的屋子走去。
燈光從屋子的門窗縫隙里透出,只在黑暗中留下了几絲飛白,全然未能照亮前方。西家行先生徑直走到屋子門口,推門而入。
“蓑衣脫在外面!別帶進來弄濕屋子!”屋內傳來女人的聲音。
西家行先生趕緊回身,把蓑衣與油膀靴脫下擺在了門外。可裏面的衣服也已經能滴出水來,西家行先生只好又把袖子與衣擺的水擰了擰,才走進屋內。
屋內擺着一張寬大的羅漢床,兩側各坐着一人。一個是身形魁梧的巨漢,一個是身姿妖嬈的女子,倆人便是——拓跋讓與拓跋蘭。
拓跋讓此時右臂裸露,平常右臂上那如鎧甲一般的機關已卸下,擱在羅漢床中間的矮塌上。矮塌旁還放置着拓跋蘭的那把長戟,不過分成了數段,中間鐵鏈相連。拓跋讓正拿着一柄奇怪的金屬物在擺弄機關臂內部,他微微抬目斜睨了一眼西家行先生,鼻子裏發出一聲哼笑:“辦完事了?”
西家行先生畢恭畢敬地作了一揖:“回拓跋大人,姜東家極為震怒。其後派了人一路追蹤,故小的甩開他們才過來,耽擱了些時……”
西家行先生話還未盡,拓跋蘭卻先開了口:“哼!你就是若玉?真厭惡你們這些長得像娘們的男人!天下那麼多女人不玩,卻去與女人搶男人!簡直賤鄙無恥!”說著對西家行先生啐了一口口水。
口水落到西家行先生的腳上,浸進了半濕的布履里。
拓跋讓抬頭看向眼前這位西家行先生。雨水將其面頸與頭髮打了個透濕,耳鬢與頜下殘留着些許蠟黃,似乎用何物將臉與脖子塗黃過,但此時已被雨水沖刷殆盡,露出了凝白的膚色與秀美的容顏,正是數月前還是白礬樓玉魁的——若玉。
拓跋讓又哼笑了一聲:“甩開幹嘛?想來讓他們便是,難不成還能活着回去?多此一舉。”
若玉趕忙深作一揖,鞠下上身:“小的……小的愚昧……”
拓跋蘭媚笑着插話道:“呵呵,怕是被男人玩弄多了,腦子笨得與豬一樣。”
若玉沒有回話,依然一動不動深鞠着身子,低頭朝地,但臉上眉毛擰起,露出了憎惡的表情。
嗖——!
那分成幾段的長戟忽然合整,被拓跋蘭一刺,戟刃直插到若玉低着的頭下,離其鼻尖只有分毫之遙。
拓跋蘭方才媚如蜜的嗓音陡然變得沉厲:“你這種人!也就只能甩開幾個凡人而已,別以為能在我們面前抬起個頭來!看在白虎的面子上饒你一次,再給我放老實點!”
若玉本就已半濕的身上頓時滲出了一層冷汗,全然不解拓跋蘭是怎麼發現自己這一點微小的表情變化。要說青龍、白虎、玄武都是極其厲害,怎麼如此一個不知哪來的女人也有這般本事?
若玉頷首唯唯,不敢抬起頭來。
“收起來,收起來,要不要我給你弄?”拓跋讓拿着手上那柄金屬物對拓跋蘭揮了揮。拓跋蘭才哼了一聲,手輕輕一晃,長戟又分成幾截落到羅漢床上。
拓跋讓再對若玉擺了擺手:“暫時沒你什麼事了,愛去哪去哪。”
“……玄……”若玉沉吟片刻,吞吞吐吐道,“……玄武大人……說替小的……在廣州府辦一新的戶籍……”
拓跋讓眯了眯眼,面色變得有些不耐:“玄武的事去找玄武。”
若玉:“……可……玄武大人現在是在……?”
拓跋讓黑中透紅的臉上轉成極度的厭惡:“玄武在哪是你能問的?滾——!!”
若玉被這一聲喝斥驚得渾身一震,連忙慌慌張張地鞠躬告辭,轉身離開。
看着若玉怯懼的身影消失在門后,拓跋蘭咂嘴道:“嘖,真討厭!”
“討厭?”拓跋讓擺整好了機關臂,放下了手中的金屬物,低頭仔細檢查,“人家可是名動一時的白礬樓玉魁,據說仰慕者遍滿京城。各地酒肆撒了那麼多棋子下去,為何白虎獨重若玉?自然有其可取之處,恐怕他勾引男人的本事比你厲害多了。哈哈哈哈。”
拓跋蘭一拍矮案:“那更是討厭了!當然,也比不過那鍾承止。一男人長那副模樣,實在是可惡至極!還那麼多俊郎死心塌地跟着,想想都可惡!”
拓跋讓抬起頭:“行了行了,反正大事將成,到時候你看上誰收了便是。”
拓跋蘭頓了一會:“……哥,你說,到時真能如我們所想?”
“呵呵。”拓跋讓舉起機關臂往自己右手臂上一套。機關臂頓時如活物一般夾緊了拓撥讓的肩部,與其軀幹相連,渾然一體。
拓撥讓右手握了握拳頭:“你說呢?”
噝噝的聲音從機關臂上響起,一層幽幽的藍光浮出,在燭火照射下彷彿一層懸在其外的薄水,靜靜流淌。
拓跋蘭亮眼放光,驚喜地拍拍手:“快!快!幫我的也整整!”
……
若玉在屋外將地上的蓑衣、油膀靴重新穿上,耳朵卻在聽着屋內拓跋讓與拓跋蘭的對話。聽到鍾承止時,若玉臉上再次露出了憎惡的表情,然後轉身一邁步,離開了這座宅院。
大雨依然不留情地潑灑在佛山之上。拓跋兄妹所在的這座宅院位於佛山南面地勢稍低處,四周路面都有些積水,但尚不至於無法行走。若非近年趙天谷幫大魁堂規劃設計重新修建了整個佛山的排水系統,這樣的暴雨一天一夜,地勢低處必然積水成塘。加上時常暴雨便伴隨着大風,曾讓這一片的居民苦不堪言。故富人的宅邸多修在北面地勢高處。
佛山夏秋之際時有颶風,城內屋頂兩側多是高聳的鍋耳形山牆,也是為了防止颶風吹襲屋面,初來嶺南的人看着還會覺得有點新鮮。今日佛山隨着雨越來越大,同樣颳起了颶風。但佛山的老人總覺得今日這風好似有些奇怪,並不是從一面刮來,而像是圍着整個佛山在打轉兒。
若玉再次奔跑在狂風暴雨的街道上,他並未感到風向有異,只是頂着颶風回到了自己住的客棧。
客棧同街上其他房屋一樣,門窗緊閉。若玉從側門敲門而入,脫下蓑衣油靴,走入客棧廳堂里。
對比外面街道黑無一人,客棧廳堂里此時倒是燈火通明熱熱鬧鬧。鄉試將近,廣東各地的生員們朝廣州府聚集而來。廣州城內大大小小的客棧都住了個滿滿當當。李章明三人昨日若非有臻融庄的人安排,別想在廣州找着住處。而佛山比鄰廣州,廣州貢院又離着佛山不遠,這會佛山各大客棧里也都住滿了生員,每日都免不了聚談喧鬧。
正如重涵與鍾承止在建安鎮初遇的那家小酒肆,當日酒肆內即將應試的舉子們也是高談闊論。若非重涵從鍾承止進入酒肆那一刻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如何能在一片嘈雜聲中注意到小二對鍾承止的一句戲言。
儘管都是讀聖賢書,比起能過鄉試的舉人,生員的整體素質難免低下一截。有人初進鄉試,意氣風發,有人多年不第,怨憤鬱積。形形色色的人聚集一處,考前又心中難免浮躁。於是……照說讀書人相聚該是以文會友的斯文事,客棧里卻每日都有人在斗酒喧嘩。縱然言語中也有不少談詩論道、針砭時政,但實在難以讓聞者起敬。
若玉厭惡地看着這些吵吵鬧鬧的生員,皺着眉頭從邊上繞過廳堂往樓梯走去。這時,一個穿着生員儒服的人突然從凳子上倒下來,正好攔在若玉身前。
這生員醉醺醺地在地上摸了半天也沒站起來,旁邊桌子上的人全都笑成了一團,卻沒一個來扶他。這生員便抓着凳子抬起手,噴着酒氣對着若玉說道:“這位……兄台,拉……拉我一把。”手中梅瓶里的酒都灑到了若玉鞋上。
若玉臉上的厭惡一瞬間凝結成極度的憤恨,一腳狠狠地對着地上這生員踢去。
“啊——!啊……啊……哎呦……你……”生員被踢得生痛,躺在地上哇哇大叫。
廳堂里此時雜亂,大叫聲混在其中並不突出,但很多人也被這處吸引了注意力,紛紛轉頭望來。
若玉用憎惡的目光掃視了一圈廳堂,一揮衣袖,在眾人注視之下上了樓。
進入房間,一片黑暗與幽靜。若玉關上門,全身一松,靠着門板滑下灘坐在地上。
雨水早已浸透了衣裳,貼在皮膚上,冰冷刺骨。若玉把頭埋在自己雙膝內,將自己抱成一團,瑟瑟發抖。
“為何坐在地上?”
黑暗與幽靜中,忽然冒出一人的聲音。若玉渾身一驚,倏地從地上站起來。
“白……白虎大人?”若玉吞了一口口水,戰戰兢兢地問道,然後趕緊摸索着走到油燈旁,取出火鐮將油燈點亮。
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房內的桌子邊,亮起的火光將其在地上拉出一條深長的黑影。
若玉端起油燈,朝白虎走去,把油燈放在了白虎身前的桌子上:“大人……怎來佛山了?”
白虎藉著光看到桌子上擺放着不少書與紙,便順手拿起來翻閱:“佛山事大,總須來看看。近來事情可妥?”
若玉點頭道:“回大人,東西家行兩邊已是一次即發,機關皆已就位,隨時煽一把火便可燎原。不過東家行,也就是大魁堂那邊,恐怕已生出警覺。但現在箭在弦上,他們起了疑心也改變不了什麼。倒是……王家那事,撲了個空。重公子還有那個……鍾承止近日恰好來到佛山,大理寺卿成大人也來了。大理寺卿在此,何知縣也只能幹瞪眼。梅林寨還被四大鏢局合力清剿,趙天式、趙天溪與毛浮非似乎都被鍾承止他們帶走……”
“成淵也來了?”白虎立刻反問道,隨後又輕聲一笑,“呵,他還真是圍着鍾承止轉。”
白虎說完沉默下來,眼睛依然看着桌子上的紙,但眉頭微微皺起。若玉在一旁靜靜低頭站着,噤若寒蟬。
過了好一會,白虎才接著說道:“罷了,大事無礙便成。”
若玉暗暗鬆了一口氣,儘管這些事與他並無關係。他只是一個小棋子,只須完成交給自己的任務,而梅林寨那事不在他任務之內。
白虎又順手翻了幾本在桌子上的書,突然話鋒一轉,問道:“你這,難道是想參加科考?”
若玉剛松的一口氣頓時堵到了嗓子眼。桌子上放的書都是科考相關的書,但多為儒家經典,讀這些書的人多了去,若玉全然沒想到白虎隨手翻翻竟猜了出來。
若玉雙膝一彎,咚的一聲跪下:“玄武大人說,奴才反正需要一新的身份……可以……可以找一近來去世的秀才戶籍頂替……那奴才便想……便想……”
白虎低頭看向跪在地上的若玉,嘴角輕笑:“你這樣貌也算顯眼,就不怕有人認出你乃是曾經大名鼎鼎的白礬樓玉魁?難道不知娼優之子不可參加科考?”
若玉跪在地上,雙膝往前挪了幾步,一臉懇求:“奴才……奴才若能科舉中第,甘願自毀容貌!只要……只要大人成全……大人交代的事,奴才還是分毫不會怠慢,定會盡心完成!求大人……求大人成全!”說完一頭重重地磕到地上。
“哈哈哈。”白虎笑道,“這麼多年也沒見你有此想法。難不成……是那鍾承止樣貌絕美似女子,文武雙全,以男子之身受人寵愛,卻又能高中狀元得皇上信任,數月之間平步青雲。你自以為與他多有相似之處,便動了此念?”
若玉趕忙搖頭:“不!不!奴才……奴才……打小便喜讀書。不奢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也望能為天下興亡盡匹夫之責。若能參加科考,即便不是秀才戶籍,從童子試一路考來奴才也願意!絕不會耽擱大人的差事!求大人成全!求大人成全!……”若玉不停地將頭往地上磕,每一下都撞得咚咚直響。
轟——隆隆——轟——!
隨着這咚咚的磕頭聲,天上再次傳來一聲驚雷,在驚雷之中又陡然響起一聲更大的爆響。窗縫透進來絲絲光亮,閃爍不斷。
若玉也被驚到,轉頭朝窗戶望去。白虎站起身,走到窗邊推起窗戶。窗外的風雨立刻斜刮而入,黑夜雨簾之後的不太遠處,一片大火在暴雨之下熊熊燃燒,照得附近亮若白晝。
其他房屋也陸續有人打開窗戶張望,還有不少人頂着雨從屋子裏走出到街道上查看詢問,風雨人聲,嘈雜混亂。
若玉頭上磕出了一點血,他看到窗外的火光,面露詫然:“這……這麼快……?”
白虎負手看着大火,嘴角輕翹,隨後轉身往房間門口走去。
走過若玉身旁時,白虎說道:“你若以為鍾承止能得如今之位,與其容貌有關,那便是天下最大的笑話。呵呵,真是笑話。好好掂量下自己的斤兩。”
白虎輕笑着離開了房間,留下若玉一個人跪在燭光之下,拉下一條深長的黑影。
窗外屋內光火搖曳,若玉雙手朝地上猛錘而去,整個人趴下,痛哭不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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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不管哪朝廣州的貢院都不在佛山這側,相反是在另一頭。劇情需要( ̄▽ ̄)~